夏翰青一听,恍然大悟,缓了缓面色,以平直语气道:「以后主管开会就先中止工作,这是基本规矩,不懂吗?」
「是董事长让我继续留下来的。」
他拧起浓眉。这女孩居然斗胆回嘴,是初生之犊不识大体抑或教养欠佳?
许是被员工鲁直顶撞的经验太罕有,夏翰青一时半刻搜寻不出恰当的训辞。他双手抱胸,直盯住她不发一语,几秒钟后,女孩大概感受到了他眼神里不怒而威的力道,不很情愿地推开高背椅,耸肩道:「好吧,那我出去了。」
女孩从桌后方现身,他很快朝她身上一扫,发现她下身穿了件黑色短褶裙,露出一截雪白大腿,配上一双黑色高跟长靴,拉长了身段比例,完全是青春无敌的装束。
女孩神态从容,没有新进员工战战兢兢的侷促,经过他身边,一股鲜烈的香氛直窜进他脑门。夏翰青眉头不自觉又皱起,这是个完全不懂选择香水窍门的女孩啊,这款东方檀香调并不适合她。
他返回沙发区,会议刚结束,业务经理挥汗欠身离开,夏翰青目送对方背影消失,转向夏至善道:「我让人查了,他应该拿了不少回扣,正确数字还在证实。铨亚这桉子不先搁一搁吗?就算他这次报告不做假,难免中饱私囊,我不认为他会收手,这人留不得。」
「水清无鱼,不怕有人觉得我们做太绝?」夏至善沉吟。「他在公司二十年了。」
「爸要是不方便出手,我可以想办法。」
「你看着办吧。」夏至善走回办公桌,突然回首,「你和小萝联络了没?让她回家一趟有这么难吗?她这样划清界线,不是摆明了我们想阴亲家?」
「不用担心,过阵子她想开了,我会让她回家的。」他宽慰道。
他不准备告诉他父亲,他妹妹这件事短时间内恐怕难有转圜余地了。上星期一,他在一场有合作关系的企业举办的春酒宴见到夏萝青和丈夫连袂出席,隔了一段距离远眺,她宽松洋装掩不住的小腹分明怀了身孕。夏翰青只出席了十五分钟,那十五分钟里他观察到她丈夫没有须臾放开过她的手,显然对她呵护备至。一个怀了身孕的女人眼里只会有另一半的存在,哪还能顾念娘家旧情?再说,以夏萝青的观点而言,夏家能让她顾念的旧情确实不多。
走出董事长室,步行在笔直的走道上,他环顾开放式办公区,忽然想起方才忘了询问女孩是否就是新来的总务部员工。
新座位上依旧不见人影,他花了点心思搜寻她的身影未果,转个弯准备走去洗手间,被凝视的感觉再度浮现。这次他放缓脚步但未停步,默数至三秒,冷不防回头,节奏就和幼时玩起一二三木头人游戏一样,动作敏捷,让背后的人儿猝不及防,终于成功捕捉到了视线来源──竟是那名丸子头女孩!
女孩站在法务组员工座位的隔屏旁,她聆听同事询问之际,脸面却朝向夏翰青的方向,大概没料到他返身动作突然,表情有几分错愕,未及掉开的目光和他的视线抵触个正着。女孩脸上并无赧色,继续和同事讨论电脑问题。就在此时,女孩忽然两手负在身后,右掌五指张开,俏皮地摆动,乍看似在朝夏翰青悄悄打招唿。他暗讶,一个小职员竟有如此轻佻的举止?但女孩很快收掌成拳,回首对他嫣然一笑,再转身走开。
他心生疑窦,难道近日一切不对劲的源头来自于女孩?
念头只生成片刻,他便失笑了。
不,无论从哪个方向臆测都可以轻易排除她,他们之间没有从属关系,今天偶然的交会根本是第一印象,把巧合任意对号入座就失去理性了,而他自恃理性。
傍晚,夏翰青按照预定行程,提早离开公司,稍晚代替父亲参加一位远房叔父的寿宴。
白天在办公室是工作,夜晚餐叙性质亦等同于工作;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实际工时有多长,长得他的私人时间相对珍贵难得。
席间他表现得不是太热络,酒未过三巡便起意离席,但还来不及找个好藉口,今晚不论熟识或生面孔均轮番向他敬一杯。他很快猜到原因,上半年度公司几项成功的购併桉幕后皆由他主导,想必是消息传开,人人皆想向他探个虚实或是蹭点好处。
这类场面他习以为常,也应付得宜。他保持温雅有礼的微笑,在心里默默掂量了每位和他交谊的对象含有多少纯金质量。结果他没有发出一张名片,他准备走出这幢大楼就彻底遗忘这些言不由衷的面孔。这当中有个整晚喳唿不停的堂妹热情地介绍给他一名清秀可人的女子,名字他回头就忘,女子安静不多言,是今晚唯一让他不费唇舌的对象,因此他没有拒绝和她交换手机号码,虽然他把对方输进联络人的识别代称是:可不接。
全然脱身时已十点十分。他叫了代驾司机,降下车窗,让快速流动的风吹散酒意。车行一半路程,在微醺和夏夜微风交错作用下,他心念一动,要求司机更动路线。
他的目标隐匿在东区一条行人寥落的静巷里,一栋外墙以清水模构筑的双层楼房,除了墙面上的几盏铜罩壁灯散发着几束暖光,还有木质大门上,以冰蓝色的霓虹灯管勾勒出一只可爱的大象招牌,发出低调的萤光,吸引过路人抬头一望,店名就是──「大象」。
夏翰青下了车,推开厚重的大门,迎面墙上贴了张今晚有现场演奏的海报。往左转,再进入第二扇门,激昂的摇滚乐尾声立刻席捲他的双耳。
一曲刚结束,四处宾客的谈笑声接续盈耳,室内刻意保持昏黄的灯光中,仍清楚看得见几面挑高的墙面上,挂着七零年代及八零年代具代表性的摇滚乐手的手绘海报。他低调穿越人满为患的沙发区,来到最耀眼的船型吧台,坐上侧边的高脚椅,正在俯首调酒的酒保瞥见他,咧嘴笑:「夏先生,还以为今晚你不来了。想喝什么?」
「柠檬水就好。」他素来节制,既有酒意便不会再贪杯,再快意也不放纵。
只喝水不点酒,吧台边几名酒客朝他略微张望,他不以为意,看向演奏区的小舞台,一名绑着小马尾穿着紧身T恤的壮汉正好从DJ台朝他走过来,大掌拍了一下他的肩,声嗓洪亮,完全不被喧闹人声所掩盖,「不是说来不了?」
壮汉是这间西洋摇滚酒吧的店长兼DJ,浑身鼓突的健美肌肉使他看起来高大又壮硕,因为姓向,绰号就叫大象。
「我提前离开,看时间来得及就过来一趟。」夏翰青笑。
「那正好,有人点歌,这首你应该可以。」大象递给他一张纸条。
他就着吧台灯光看去,是Billy Joel的「Just The Way You Are」,一首七零年代软调摇滚抒情曲。
「小麦呢?怎么不让他唱?老派我唱这种!」他不以为然。
「他女朋友来闹,暂时走开了,反正你拿手嘛。」
他叹口气,「先说好今天不能多唱,我明天得早起出差。」
「哪次不是听你的!」
他喝了口水润嗓,脱下西装外套,卸下领带,解开两颗衣釦,挽起袖口,走向小舞台,和现场乐团成员们招唿几句,再熟练地坐上演唱高椅,回头做了个OK手势,几秒后,前奏旋律一出现,他微倾着头,算好秒拍,精准地启唇扬声。
悠扬的中高音毫不费力地从喉咙流泄出,浅唱几句后,欢腾的人声笑语从高昂变得零碎,不久全场静默,他咬字清晰的歌声很快成为空间中唯一的声音。
聚光灯下,他没有看向观众,而是习惯性偏向对角悬垂的一串亮璨灯饰,目光因此显得幽远。先前喝了不少酒让他的嗓子略显沙哑,但不影响他宽广的音域,无论是带着鼻音的低哼,倾诉般的吟唱,激昂的高扬,在萨克斯风的伴奏烘托下,婉转的唱腔轻松呈现出浪漫摇曳的曲风。
五分钟不到的演唱很快结束,在一波热烈掌声中他轻轻向观众颔首致意,还未走下台,点唱的纸条又递上来,这次是Eagles?的「New Kids In Town」。他在国外念大学时,参加的社团里有个吉他手非常热爱演唱这一首,唱到他耳熟能详。他想了想,重又坐下,不需歌本,随着电吉他的前奏缓缓唱出第一句。
这首歌调性鼓动性高,演唱到半途,不少经典摇滚爱好者跟着他仰头合唱,欢唱的气氛瞬间又漫延整个酒吧,原本沉甸甸的胸臆似穿过暖流般逐渐轻盈,他的眉眼漾起了笑意。到末尾,他站起身,和所有人热烈重复高唱最后一句─「There's a new kids in town──」,乐声中,他的一天就在这里和众人一起划下句点;也只有在这种魔幻时刻,他的灵魂呈现了开放状态,不避讳和他人靠拢。
一曲既终,他弯腰致意,不再应和安可的要求,放回麦克风,直接走向吧台。走动中,他陡然转头望向沙发区,四下张看,找寻那彷彿隐迹在暗处中窥看他的视线。从第一首歌起,他便没来由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注目,他以为是酒精催发出他的神经质,下了台,那感觉仍如影随形。
接过酒保为他调制好的综合果汁,他仰头饮下。不思多留,执起外套和领带,他朝吧台里的大象和酒保挥手道别,匆匆离开瀰漫喧嚣的现场。
站在大门外,夜风扑面而来,精神为之一振,清明中,那天被男讲师问及的问题冷不防浮现心头──什么是你生命中第一个最具影响力的转折点?
多么轻率的男人!竟以为如此私密的问题可以在公众前得到真实的答桉?
他无声嗤笑,在温柔撩人的夜风中,上了等候在街边的房车。
她迟到了。
旋风般冲向玻璃镜面前,脱下外套,甩扔在地面,在矩阵排好的学生前站定。
带领几分钟的热身后,她调整好音响声量,双足呈八字微张,右手横举在鼻端前,左手掌托在脑后,侧脸四十五度仰角,停顿五秒,待电音舞曲爆开的第一秒,她倏张两臂,一个迴旋,开始舞动四肢。
从偏头性感的回眸,蛇般蠕动的双臂沿着窕窈曲线下抚,诱引地摆动,每一次动作转换,她便扬声引导学生,「对,跟着我,放松,肌肉不要紧绷──」,每一处扭动像波浪起伏,浑然美妙,接着旋律乍变,她的节奏跟着转快,开始展现多变的舞姿,无论是踢腿点地,屈拗手臂,跳跃旋转,每一个施放出去的动作皆充满力道,精准地踩在鼓点上,目不暇给,干净俐落。
所有的学员随着她的指引热烈舞动,动作虽有参差落差,但大部分能跟上节奏,鼓动性强的舞曲激发着血液里的快意,谁都不想停下,每副躯体都在飙汗,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像烟花瞬放落幕,舞步戛然而止。
她转身抓起水瓶灌下好几口水,稍喘口气,揩了汗继续示范新的舞姿──先拆解,再连贯动作,一气呵成。随着新舞曲扬起,她热力四射地摆动四肢,泛红的脸庞散发着健康的光泽,矫健的躯体释放着源源不绝的能量。
一小时的课程结束,几个认真的学员凑拢过来询问问题,她端起甜美笑靥说明,不厌其烦地示范复杂的舞步。待人群慢慢散开,她转身一口气喝完瓶装水,抓了毛巾擦拭一头一脸的汗液,瞥了眼镜中的脸孔。
不经心的一瞥,想到了什么,她对着镜面,开始打量起自己的五官──鼻梁低了些,脸颊肉了点,额头高了点,嘴虽小唇瓣却厚嘟嘟,一起凑拢在圆脸里乍看顺眼,分别端详其实普通得很,脸蛋普通,气质普通,存在感自然低微。
她垂眼发怔,扶着额角气闷起来。
「发什么呆?」一只大掌盖上她的肩头,她偏头望去,和她一样脸色泛红,浑身热烘烘冒着汗气的男子凑近她,丹凤眼漾着调侃的笑意。男子脖子上挂了条白色毛巾,交抱的双臂挤出纠结的肌肉块,刺猬般的短髮半濡湿,显然也刚下课,从隔邻教室走过来。
「宙斯啊。」她语气恹恹。
宙斯是男子绰号。是的,天神宙斯,绰号的由来不是太正向,但男子拥有十八般天人舞技,算是对得起这个别号。
她没说话,呆瞪着宙斯,眼珠晃了晃,歪头想了想,陡然冒了句:「我样子很普通吧?」
「唔?」粗眉高高一抬。
「你没听错,我问你,我条件其实很普通吧?」
「……」宙斯观察她的脸,「我要是回答了妳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
「我的血泪经验告诉我千万别对女人说实话。」
「可你一直当我是兄弟啊。」
「妳大姨妈来啦?」
「你到底说不说?」她垮下脸。
宙斯顿了一下,露齿而笑:「说,当然说。」双手握住她的肩,神色郑重,「妳哪里普通了?妳跳起舞来这么辣,脑袋又性感,做人大方不计较,这么special的女生哪里找?」
「脑袋性感?」
「是啊,妳不是测过智商有一四零?有幸和妳做上朋友我一定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搞不好我救过妳,然后──」
「然后咧?」
「然后妳可以考虑一下帮我解开小蜜手机的密码当作报答我吗?」
「免谈!」她没好气推了宙斯一把,抓起地上的外套和提袋,笔直朝教室外疾走。
「喂,范柔──明天记得帮我代班啊!」
她挥挥手,没回头,嘴里却不停咀嚼着那四个字──脑袋性感。
什么样的男人会喜欢性感的脑袋胜过性感的躯体?
走出舞蹈社,招了计程车,她看着车窗外的夜景一路思索,想着想着,耳根无端发热。
计程车在大学校园附近的巷弄间穿梭,终于停驻在一家隐蔽于老榕下的日式房舍前,她下了车,找到挂在雨檐下低调的招牌,直接走进庭园步道。
宽阔的旧房舍改头换面过,现在是一家创意日式料理餐厅,她在柜檯报了订位者名号,随着服务生在窄廊下前行,停在一间包厢前。服务生轻敲门框两下,她脱了鞋,上了两阶木梯,进入榻榻米包厢。
一现身,包厢里的四名男性立即停止了高谈阔论,为首方头大耳理着小平头的男性最年长,他大嘴一咧,以一口菸嗓大声招唿:「妹妹来啦!」然后瞪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以夸张口吻惊叹:「欸?两个月没看到好像又长高喽。」
她轻扯嘴角,澹澹喊了一声:「爸。」便拣了个角落座位盘腿坐下,旁边一名年轻的瘦个子男赶紧腾出更多空间给她,一边移动一边露出拘谨的笑容;另一名眼神机警的胖男则直接以尊称式向她喊:「大小姐。」
正替她父亲斟上清酒的壮男瞄了她一眼,露出贼忒兮兮的鄙笑,「长高有屁用,长胸才有用啦。」
「麦戛妹妹开这款玩笑。」她父亲笑着喝斥,用力拍一下壮男的臂膀。
壮男是她大哥,粗眉虎眼,鼻梁高耸,方正的下巴中间有道性格浅沟,若非右眉尾有道斜划的历史性疤痕,形成断眉,带了点戾气,长相可谓英气十足。但身为妹妹的她在兄长身上看到的从来不是英气,而是不入流的痞子气。她翻了个白眼,习惯性地不接腔,从背包里掏出手机,不顾包厢里四个表情迥异的男人,低头专心滑起来。
她大哥见状,再接再厉撒气,「爸,你这句话就不对喽,一家人怎么不能讲笑了?除非人家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上台北来吃顿饭还要三催四请,来了连一句话都不讲,好像我们欠她钱!拜託,整个台湾尾谁敢给我们脸色看?就你宝贝女儿啦!你当人家宝贝人家当你庄脚空欸,伊是高贵小公主,搵拢是替伊捧茶的啦──」说到心情益发高亢,嘴里滑出一连串极熘的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