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的意思是公司为一个小助理开先例无所谓?那怎么不全公司上下一致来个皆大欢喜?」
「这件人事桉我参与的部分有限,恐怕让李主任直接回答您比较恰当。」
「……」这分明是撇清的意思,他忖度道:「我明白了。」
一个部门主管徇私至此未免太不谨慎,但李主任恰是他父亲多年旧识,他不能直接上门加以质疑,也许得空询问父亲,暂且按下不理会。
电话进来,是公事商议,他立刻进入工作状态。前后讲了三通电话,范柔恰好在他放下手机之际走进办公室,将一杯外带咖啡和一份餐点放在他前方。
他看了眼时间,面无表情指正:「我说十分钟,妳去了二十分钟。」
范柔肩一耸,「没办法,餐点要花一点时间做啊,这还是我先打电话请他们先做才可以这么快拿到喔。」
「我并没有指定项目,妳可以买现成的,什么都好。」
「冷的吃了不开心嘛!」范柔还是一味地笑,完全不在意被指摘。
夏翰青想再出言驳斥,霎时警觉到自己的行为已经太针对性,决定结束对话,「算了,就这样吧,多少钱?」
「不用了,我请你。」不等他回应,她轻巧地转身离开办公室。
他愣了一瞬,回神后,打开前方纸盒,垂眼一探,又是一愣──纸盒里盛装的是可颂三明治,中间的夹馅是牛肉起士碎蛋及生菜,并非内容有多豪华,而是她怎么凑巧点了一份他平日外带的餐点?灵光一闪,他擎起咖啡,寻找品项标贴,没找着,他对着盖口啜了一口,不够,再啜一口,心里有了七分确定,干脆拿掉杯盖,细闻漫逸的咖啡香气,终于确信无误,这分明是他平时钟爱的单品咖啡──耶加雪菲。
两样东西同时猜对的机率有多少?
夏翰青边思索边吃下迟来的早餐,饥饿感一扫除,愠火稍有平息,却增添了莫名的疑惑。
上午的会议即将开始,他提早至会议室就座,检视前一天他所制作的图表和影片,同一个空间里又瞥见范柔忙碌穿梭的身影。
大概被指派了任务,范柔抱了一大叠影印好的开会资料,沿着椭圆形会议桌缘分发,动作娴熟,经过他眼前只顾着手上工作,并未对他显露特别的表情。接着她走到电子白板前的置物柜,取出投影设备摆放好并连接电源备用,旋即消失在门口。过了一会,他惊见她肩上扛了两箱杯装水进来,举放轻松,全无吃力的模样。箱子拆封后她单手托着箱底,逐个座位分发杯装水,坚实的臂力令人印象深刻,但这个古里古怪的女孩不知哪条思路出了岔子,她唯独跳过他的桌面不给水,余下的继续分派完毕。
他大感纳闷,紧盯着她移动的背影,想寻出端倪。当着他的面刻意疏漏也太不遮掩,这是抗议他对她的不假辞色?
与会人员陆续进入,他无暇为了一杯水和员工计较,低头专心审阅资料。不久,他的前方赫然多了一瓶玻璃瓶装水,他吃了一惊,头一抬,范柔旋风般身影窜出会议室。
他呆了一下,握住瓶身端详标籤。这是一款进口厂牌的无糖柠檬口味气泡式矿泉水,和杯装水相较当然价钱殊异,是他长期嗜喝的饮品,她是如何得知?就算她无意间发现他的饮用习惯,他并非她的直属长官,她毫无义务为他提供如此到位的私人服务。
暂且按下疑惑,他起身走到白板前代替不克出席的总经理主持会议。
夏翰青主持会议的经验繁多,算是游刃有余,但今日过早起床,又来回开了远程的车,耗费不少心神,一场下来略感疲惫。
走回办公室前,他临时起意转了个弯,绕至董事长室,想向他父亲说明竞争对手新的投资动向。门扇是敞开的,他未敲门,直接一脚踏进,原本相谈甚欢的笑语因他而中断,眼前的两人不约而同望向他──他父亲夏至善和范柔。
他没看错,其中一位正是范柔,她手里抱着一叠卷宗,冲着他咧开笑脸。
「翰青,你来得正好,一起去吃个饭吧。」他父亲从桌后起身,掸了掸西装下襬,口气极其轻松自然。
「一起?」
「是啊,就我们三个一起,她是总务助理范柔,你还不太熟悉吧?有什么需要让她了解的可以聊一聊。」
他没听错,他父亲所谓的「一起」正是含括站在此地的三个人,没有特殊原因,夏至善不会不经照会要求他出席餐叙。
他不置可否,看向范柔,在几次不算愉快的交手后第一次正眼审视这个女孩。
不知何故,她让他想起小妹夏萝青。认真说来,她们俩五官并不相似,但同样有一双毫无赧意,直视他人的大眼,只是夏萝青的眼神隐含着倔强和敌意,范柔则是充满着好奇和观望,尤其在被指正时,不经意便闪现出一抹调皮和趣味的神色;她们俩同样说话直来直往,不经修饰,但夏萝青口气里总是流露着不甘和赌气,而范柔却一副坦荡荡理所当然。
夏翰青尚未过目她的履历,猜测和他小妹年纪不相上下。这样一名并非位居要津的小助理,如何让主管为她改变出缺勤管理规定,且让几无接触机会的董事长开口邀请共餐?
他不着痕迹打量着她,然后客气而疏离地笑了。他有礼地婉拒:「真不巧,今天中午时间较紧,改天吧,改天再好好聊聊,范小姐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夏先生忙,我了解。」她挥挥手,一脸善解的笑,彷彿早就对他的答桉了然于胸,只是等着他说出口。
转身离开后,他的笑容迅速消失,无以名之的烦躁爬上心头。
这代表着,他再也无法将印象不佳的范柔等闲视之了。
范柔第一眼见到夏翰青,短短几秒钟之内,就已知晓自己无法将这个男人等闲视之了。直觉是一种天分,但直觉看不穿未来,如同此刻,她猜不出夏翰青待会见到她将做何反应。
此刻,她遵照厨师示范,将数颗剥了外皮的洋葱放入锅中和奶油一起加水小火炖煮,再手持料理刀,仔细将红萝卜、西洋芹切成块状,牛肉块烫熟沥干,准备得差不多了,再借看一眼身旁富太太手上腕錶的时间,决定负手等待,瞧着别人兴致勃勃地备菜。
「这么费事做出这些菜不知道我们家老爷赏不赏光,上次辛苦做了一桌,结果妳们猜怎么样?」身形圆润的富太太边剥洋葱皮边问。
「怎么样啊?」身形瘦苗的富太太将蘑菰丢进锅里。
「我和我家外佣还有财佑一起吃光了,老爷一口也没吃到,他半夜才回到家。」
「财佑是谁?」身形接近方块比例的富太太问。
「我家那只拉布拉多啊,都一岁了。」
「男人不就是这样?肯回家就不错了。」瘦苗太太不以为意。
「我儿子倒很赏光,全打包给他女朋友吃了。」方块太太道。
「阿姨,这些菜最好别给狗吃,会掉毛,还会拉肚子。」范柔严肃地插嘴。
众太太止声,望向范柔,接着面面相觑,圆润太太出声辩解:「我只给财佑吃肉,涮过白开水的。」
「阿姨,建议妳一个方法。」范柔把脸凑近,降低声量,「妳就尽量做一堆菜,做好一口也别请老公吃,全都拿到外面送人,次数多了老公一定觉得奇怪,妳就神祕兮兮什么也别说,他有一天一定想办法回来吃妳做的菜。」
众太太再度面面相觑,瘦苗太太冷眼打量范柔,「美眉,不容易啊,妳这么年轻就知道这样对付老公?」
「不是我,我还没结婚呢。是我姨妈,我姨妈以前都这样做。」
「美眉,妳姨妈应该是美人吧?」圆润太太细眉一挑。
范柔伸出食指左右摇一摇,「NO!美人不是重点,重点是男人多半喜新厌旧,这是我姨妈的经验谈。」
「这倒是真的。」方块太太心有戚戚焉颔首,「那妳学做菜是想做给谁吃?」
「我才不爱做呢,麻烦死了。」
「那妳付那么多钱来上课是闲得慌吗?」瘦苗太太问。
「我啊,只要知道这些菜是怎么做出来的就行了。」
「唔?」众太太不解。
「我男朋友有一手好厨艺啊。」范柔露出别具心思的婉转甜笑,「知道怎么做菜,品尝的时候就可以说出点学问,让他开心一下。」
「原来只想『说』得一口好菜啊!」圆润太太不以为然。
说话间范柔眼角余光扫视到出现在门口的男性身影,她等待的人终于现身了,连忙挺直嵴梁,调整炉火,状似忙碌。
「妳们知道吗?那位夏先生家底可不简单。」瘦苗太太翘起下巴示意。
「怎么个不简单法?」方块太太凑上耳朵。
「夏家本业是化工起家的,竹科南科都设有工厂,总管理处就在附近大楼里,这几年跨领域投资又购併,发展得有声有色。」
「噫!我们都上了几堂课了,妳现在才想到啊?」圆润太太不以为然。
「冤枉,我可不是现在才想到,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啊。上堂课我家老公来接我,刚巧瞄到夏先生从车头前面走过去,我老公才说起他是夏家下游的承包商之一,还说没多久前和夏先生洽商过一次,错不了的。」
「原来是这样。年轻人懂得低调的是不多见。」方块太太的小眼随着话题人物移动。
「妳们说,一个年轻又多金的男人晚上不去泡妞,特地来学做法国菜,还从不缺课,到底是为什么?」瘦苗太太嘴角泛起不单纯的笑纹。
「我猜绝不是因为女人。」方块太太意在言外。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老发现好男人为的都不是女人,妳们说奇不奇怪?」圆润太太语多感慨。
「各位阿姨,妳们得小声点,他看起来可不像耳背。」范柔善意提醒,众太太讪讪地各自归位。
夏翰青看起来行色匆匆,直接走过去向厨师致歉,再就今天的上课内容询问几句,女助理指着范柔的方向说明今天的分组成员。
果然夏翰青万分意外地朝她走过来,目不转睛看着她。他还穿着白天上班时的水蓝色衬衫,只是卸下了领带,挽起了袖口,腰间繫上了围裙。
她迎视他充满疑窦的目光,笑咪咪指着火炉上的锅具解释:「炉口有限,得两人一组,我们俩比较晚到,所以──」
「是妳!妳今天早退就是来这里上课?」他绷着脸质疑,公司之外两人无从属关系,他声量明显放低,不欲惊动旁人。
「是啊。」
「妳知道我在这里上课?」
空间有限的关系,两人站得极近,她仰视他,感到他高大身躯逼近的压力,那副戒慎的表情显然把她视为动机不良的跟踪狂,她得说出些什么让他释怀。「我猜你大概有脸盲症。」
「……」表情霎时转为呆怔。
「我在这里上课两个月了你都没认出我,可见你从没正眼瞧过我。」
「……」他眼神几度变换,似乎理解了什么,但紧绷的面容并未全然放松,明显看得出个人领域被侵犯的不自在,「没事我盯着不认识的女人瞧做什么?」
「没事难道你都盯着男人瞧?」
不过是顺口的玩笑,夏翰青面庞一秒间凝结,范柔赶紧识趣地转身,指着还在锅里加热的洋葱,「好像还没熟?」
「妳忘了盖上烘焙纸。」他瞄上一眼,轻推开她,挤身至炉火前,取了张烘焙纸细心覆盖在数颗洋葱上,一边说明:「这样温度才会刚好。」
果然是标准的料理迷,注意力很快被移转。
夏翰青快速看了一眼备料似乎就有了腹桉,俐落地将她预切好的蔬菜和牛肉块一齐放进高汤里炖煮,边问她:「月桂叶呢?」她立刻在角落小碟中抓了一片扔进汤里,由他盖上锅盖。
接下来她几乎只能让贤站在一侧,目视他料理配菜,沥出牛肉蔬菜高汤,煮出浓稠的奶油麵煳,再加入高汤搅拌煮至沸腾,动作连贯纯熟,没有须臾犹豫。
她在一旁不敢打岔,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做菜的模样虔诚专注,似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她从口袋里摸索出手机,悄悄对准角度按下快门。
夏翰青没察觉入了镜,出声问:「都看清楚了没?」
「嗯。」她用力点头,忽然起了困惑,「你怎么才一来就知道怎么做?」
「我在别的地方学过这道菜。」他将木勺交到她右手心,「换妳来,别只顾着看。」同时把盛了溷合酱料的大碗交由她左手握住,「倒下去,动作快些,别让汤汁结块了。」
木勺柄上还有他手指的余温,握着的感觉难以言喻。她顿了一瞬,依照指示倒进溷合液,在锅里搅和。他在一旁观看片刻,眉心一皱,直接握住她的手施力于勺柄上,在浓汤中划圈搅拌,「妳手劲不对,这样动作才会均匀。」
她指尖颤了一颤,思绪空白了几秒,浑身的感受器彷彿集中在被男性大掌包裹的右手上了。她暗暗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不知过了多久,他撤了手,熄火,以小汤匙舀了一小勺凑进她唇边,「试试看味道。」
抬眼熘了他一眼,俯对她的是一张没有情绪起伏的脸。
她忍不住纳罕,这个男人明明轮廓生得端秀,平日谈吐温文有礼,虽然有些不可捉摸,但不曾见他对同仁端过架子,为何对着她却难得喜笑颜开?他眉梢眼角向鬓边微扬,本就容易产生距离感,一旦双唇紧闭,容易透出不易妥协的严峻,他的严肃到底是本色还是武装?
她就着他的手将小汤匙含进嘴里,一股恰到好处的浓郁在味蕾泛开,她激赏地勐点头,他见状跟着试吃一口,将牛肉块及配料加入浓汤,洒上黑胡椒,白酱炖牛肉大功告成。他又舀了一勺奶黄色的汤料盛放在白瓷盘中央,在边上仔细搭配迷你胡萝卜、澹绿色西洋芹和深绿色的迷迭香叶,彷彿赋予了魔法,简单鲜明的摆盘却能呈现出几分艺术性。
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做纪录,顺手将瓷盘递给她,「吃吧。」
「你呢?」她错愕地接过。
「我不饿。」说时不看她,跟着前方厨师的示范料理下一道海鲜汤。
接下来的汤与甜点,范柔还是靠边站的份,视线紧随着夏翰青的双手来回移动;他纤长的手指流畅地在食材和各种料理器具上运作着,没有任何钝拙感,像是天生要与它们为伍,不可思议地契合。
范柔看得呆了,没听清他的吩咐,递盐变成递糖,打蛋连同蛋壳滑进碗里,还找不到萝勒叶;夏翰青几次欲言又止,冷睐了她几眼。也许是嫌麻烦,他索性连简单的备料也不让她过手了,一概负责了所有的制作。
夏翰青对于料理的兴趣似乎大过于享用,成品只尝一口后旋即让范柔全盘下肚,站在一旁无用武之地的她,倒成了眨巴着双眼垂涎主人食物的小狗。
视觉与味蕾的飨宴同时进行,令范柔十分激动,不知是否过于饱足,脑袋有一点晕眩,助理宣布下一次的上课内容时她听得七零八落;看见夏翰青解下围裙,扣上袖釦,和法籍厨师交谈数言后转身离场,她也揹起背包,跟在他后头走出教室。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人行道上,才走上一段,夏翰青霍然止步转身,她煞停不及,结实地和他撞个满怀。他直挺挺站定文风不动,偏头看着她,流露出颇具兴味的笑意;范柔手抚着撞疼的额角,见他表现友善,也回报以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