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拜访那些奇奇怪怪的网站了?」她不以为然嗤一声。
「拜託我就去那么一次──」
「得了,你当我是肉脚,我虽然解不了你档桉中的毒,我可看得出来你去了哪些网站逍遥,你是哪根脑神经短路了?竟然傻到用公司发配的电脑逛那些地方。」她眯缩起眼,满眼谴责。
「我私人电脑送修了嘛!」
「个人造业个人担,你跟你主管自首吧。」
「我们老大不是问题,会有问题的是夏先生──」
「夏先生?夏翰青?资安又不归他管。」
小林凑近她耳边,「妳懂不懂啊?他根本是地下总经理!」
「说话可以别那么浮夸吗?你没看他那间特助办公室只有董事长室的一半大,也比不上总经理办公室的气派,里面的两张会客小沙发都快没地方摆了,我上次进去还差点绊跤勒。」
「就说妳不懂了,真人不露相啊!」
「就算是吧,他也管不到你的电脑啊。」
「妳不知道公司原本的资讯部门就是他决定裁撤的,完全交给外面的专业负责,听说就是资讯部门的主管出纰漏,让夏先生发现的。」
「喔……」
「算了,我约了客户,没时间跟妳瞎扯,总之妳先替我想办法,暂时别上报,妳的大恩大德我记下了。」说毕两手一拱,右臂平举,腿一抬,金鸡独立两秒,做个武生跑圆场姿势熘了。
人一走,她查看一下时间,马上手忙脚乱收拾桌上随身杂物,一把扫进大口袋背包里,再将电脑关机,抓起椅背上的外衣,像猿人屈蹲身子碎步窜到总机旁,刷了下班卡,再慢慢直起身朝出口迈步。刚穿越玻璃门,一把娇声在背后喊住了她:「喂!妳──就是妳!急什么啊?」
范柔缓缓回头,娇媚的法务部主管一手扠腰瞪着她,另一手拿着牛皮纸袋作挥汗状,「要下班了是吧?」
她心虚地解释:「我跟人事申请过下班时间──」
「那正好,快!」没听范柔说完,纸袋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把这修正过的合约送到停车场给特助,我说的是夏先生,刚才助理拿错版本给他了,妳快追上去,很重要,不可以耽搁!」
「为什么不先打电话通知他勒──」
「哎呀!地下三楼收不到讯号啊,还不快去!四十七号停车格,他刚下楼。」
范柔鼻尖被斑斓的蔻丹强势一指,拔腿便跑。
她似只蚱蜢般在三座电梯之间跳跃,监看楼层数字显示变化,明知没实际用处,还是对着按键又捶又按。
十五层楼就算没其他用户搭乘电梯,直达地下三楼也得花去不少时间,到时人也跑了。电梯朝下移动时她快速思索最有效的方式,一抵达一楼,她窜出电梯,疾跑出大厅旋转门,直奔停车场出入口。
她估计得没错,那辆银灰色休旅车正通过闸门,就要转弯。亟欲达成任务的使命感催促着她,她像进行跨栏障碍赛般张开大步幅奔跑,不顾一切冲向休旅车。夏翰青也许眼角余光瞟到了她,不过是几秒间隙,紧急煞车的同时她整个人趴伏在车头上,接着狼狈地一屁股滑坐在地。
尚未喘过气,夏翰青已火速下了车,绕到车头前蹲下察看,惊觉骚动的停车场管理员也尾随而至。范柔没见过夏翰青失去调控的刷白面色,一时僵住。他伸出双手往她身上按压摸索,从腰腹慌乱地触探到小腿,一边询问:「疼吗?能动吗?站得起来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我没事,你别摸了,好痒!」她忙不迭闪躲他的手,为免横生枝节,引起路人围观,赶紧撑扶着他的肩站起来。「看!我真的没事,不用紧张。」她拍拍衣裤上的尘土,为了证明所言不虚,还冲着他咧嘴笑开,跳跃了两下,管理员见是虚惊一场,立刻掉头缩回控制室。
夏翰青怔忡半晌,终于回过神,确认眼前的女孩可活动自如、毫髮未伤后,脸色瞬间转为铁青。他攫住她的手腕,阴沉地迸出威胁的字眼:「妳要是给不出好理由为什么干这种蠢事,明天就不必来上班了,谁说情都没有用。」
这威胁很有恫吓力,她急忙把手上装着合约的牛皮纸袋递到他眼前,「别生气,你刚才拿错合约了,这份才是正确的。」
夏翰青面色仍未稍霁,他从她手中抽出纸袋,凛着脸不作声,凌厉的目光发出有力的责难。范柔忍不住垂下眼,思考该如何向他赔不是让他消消气,转念间,他已起身丢下她返回驾驶座,发动引擎驶离车道。
范柔目送他疾速绝尘而去,呆站一会,偏头想了想,悄悄笑了。
原来这个男人生起气来是这番模样啊。
第2章 天真或是狡猾
这一次睁眼,直觉告诉夏翰青,他提前甦醒了。
回到夏家老宅过夜,他原有的生活节奏未能跟着回来。
灰白的天光,破晓才会出现的啁啾鸟语,年长慢跑者绕行河堤步道的相互招唿,所有的线索让他肯定此刻不超过六点半。
他伸手抓了床头闹钟瞥看指针──六点二十分,比起在城区的私人寓所过夜时早了些。没有耽搁,他翻身下了床,走进浴室开始清晨例行的梳洗。
清洌的冷水滑过面庞,收缩了毛孔,来自园子里的茉莉花香飘进窗内,窜进鼻腔,双重刺激醒觉了脑袋。数个模煳破碎,几乎快消融的画面重新浮出记忆的水面。那是他的梦境!他的甦醒全因为他作了梦,梦里他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哀,如山雨欲来前的雾霭,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别无它法,他只得醒来。
试着重组画面,梦境源自多年前的一段记忆,他还只是个高二学生,地点在校园。他如常在下午相同的时间走在社团大楼的迴廊里,经过每层楼的转角,便听见不同性质的喧闹声从各类社团教室传出。年轻的心如此轻盈,几无暗影,他年轻挺秀的身材动作俐落,无论爬多少阶梯,步履一样轻快,额角一样爽净不冒汗。在梦里,他更是以如风般的巧劲抵达四楼,朝他所属的吉他社前行。
趋近吉他社门口不远,意外地,传来的不是吉他单絃或和絃练习,而是陌生的歌声,属于少女的歌喉。他停下了步伐,悉心聆听──并非歌声宛如天籁,嘹亮婉转,事实正好相反,少女的嗓音嫩稚单薄,中气有些不足,亦欠缺华丽的技巧,奇妙的是少女毫无半点胆怯,她大方吟唱,质朴无染的声调好似长年徜徉山林水泽间的清新童谣,一首中板的诗歌经少女演绎,全无匠气,在木吉他简单的伴唱下,竟莫名地产生了动人的质素。
驻足听完一轮,他起步跨进教室,不小心擦撞了一张椅子,发出突兀的声响,所有人一齐朝他张望,包括唱歌的女孩;女孩起身回头,眨着莹亮美目打量他,一头未经整烫的乌亮直髮垂肩,苏格兰制服裙下的身段纤秀。有人热心地替他们俩介绍,女孩有个普通的名字──汤慧敏,但女孩有个不普通的笑容,让一张秀气的脸蛋泛光,女孩是个高一转学生。
至此,梦境重播了当年的片段,没有添枝加叶,接下来剧情丕变,女孩主动喊了他的名,笑盈盈摇晃着裙襬,他记得她走近他,说了句奇怪的话:「翰青,你怎么还不放手呢?」
那句话令他痛不可言,下一秒他彷彿沉入了触不到底的深水里,他不停往上挣游,别住气,企盼露出水面重见天日,接着,他醒在快要缺氧的那一瞬。
他呆看手中的毛巾良久,回神后,擦干脸上水渍,鬍髭也不刮了,匆匆换上外出服。下了楼,放慢脚步,小心翼翼避开家人耳目,在玄关处取了车钥匙,放轻每个动作的力道,驾车离家。
这个临时起意的决定估计来回会多花上两小时,影响了他上午的行程。他加速在省道上行驶,越过数个地名,却无心览胜。一路飞逝而过的树林、山丘、屋舍、河谷,他几乎视而不见,只专心闪避着不时迎面或超越他的凶悍砂石车和蛇行的越野重机,一心想着再过多久才可看到他期待的路标指示。
结果他提早了二十分钟抵达岔口,跟着指示牌转进一条更窄的车道,车道两侧竹林成荫,连绵两百公尺后结束在一片平坦的绿茵草坪边缘,隔着两个篮球场大小的草坪,一栋ㄇ型的白色建筑物和竹林遥望。
停好车后,他瞄了眼手錶,在驾驶座上静坐等待,十分钟后他才下车,越过草坪,进入建筑物,朝走动的警卫颔首,在大厅柜檯前站定。
穿着白色制服的值班护士见到他,恹恹的疲倦神情顿时一扫,热络地招唿,「夏先生,好久不见,今天真早。」
「我看一下就好,今天不待久。」
「好的,我马上安排。」
建筑物室内处处透光,一点都不阴暗,三层楼挑高的天花板完全是一片格状琉璃天窗设计,无论晴雨,室内都浸浴在天光里,扫除了病气;清晨天刚亮,四周只有三三两两早起走动的白袍病人。
其实不必护士带领,他可以独自熟门熟路地走到中庭右翼那栋楼,位在三楼尽头最后一间,房号三零一,视野及採光最完美的单人病房。
但他习惯和护士併行,询问一些近况。
「有其他访客吗?」
「今年到现在为止还是只有夏先生。」
「最近体力如何?」
「吸收功能轻微衰退,应该和上次的感染有关。我们都遵照医嘱在食物里多添加了一些特殊营养液,保持病人体力。」
「醒着的时间有多少?」
「不到四小时。」
「一天出去几次?」
「上午一次。」
「下午尽量再多一次,多接触日光总是好的,别以为病人没有感受。」
「好的,我们会安排。」
走进病房,他示意正在病床边进行清洁工作的看护妇不必起身离开,慢慢走近床头,隔了一点距离俯看床上的女子。
女子穿着白棉罩衫,安躺不动,脸虽转向夏翰青这一侧,双眼也睁着,目光却朦胧涣散,像是还在梦境里醒不来,也像是焦点越过窗玻璃,落在不知名远处。
院方为了方便照护,为女子剪了齐耳短髮。乌黑的髮色衬出皮肤过于苍白,也许是脸庞略微浮肿的关系,细瞧可瞧见一点薄肤下的青色微血管。五官仍可看出原有的细致,但和床头柜上一帧女子过往的生活彩照相对比,此刻的脸已完全褪去灵魂的光采,纯粹是物理性的存在。
夏翰青伸出手,先以病房备有的消毒酒精仔细擦拭,再轻抚女子的面颊。他触手温柔,感受女子的体温后,又缩回手;女子无动于衷,任凭肉身被外力触摸摆布,眼光几乎没有波动。
妇人见夏翰青对长久缠绵病榻的女子仍有怜惜之意,动容之余,忍不住开口道:「小姐以前真漂亮,护士都说那张照片和之前一个模特儿有九成像,她们拿网路上照片给我看过,真的好像。」妇人本意是想说几句讨喜的话让气氛活络,说完似乎察觉这种赞美失去祝福的意义,立刻面露尴尬之色。
夏翰青没搭腔,只吩咐道:「需要什么就和护士说,有空让她出去多晒太阳,谢谢妳,辛苦了。」他按惯例将装了数张钞票的信封袋放在床头柜上,转身走出病房。
回去以后,他能安眠了吧?女子没有更好,但也没有更坏,她的血肉之躯还在,和他实存在同一个世界里,他远道而来,要确定的就是这一点。
回程他加快了速度,他预估这一路将会接到两张超速罚单。
赶到公司后,饥饿感提醒了他,他起床至今只喝了一杯水,但开会在即,已无多余时间到外头餐厅用餐。
他站定走道,环顾办公区,盯看站立或走动的职员,准备从其中挑出一个正在无事悠晃的来差使。
九点二十五分,似乎没有人刚上班便托腮放空或串门子,但他很清楚,盯着电脑目不转睛的不见得就在进行正办,依他得到的网路使用分析报告,上午时段,至少有三分之一员工忙着网购或在社群闲聊,下午则高达二分之一。
正犹豫着差使何人较恰当,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一种关系熟稔才有的随兴拍法;一回身,一脸粲然的笑靥照眼,竟是丸子头女孩,他记得她叫范柔,一个名字和行止完全两回事的女孩。
忍不住扫了她全身上下一遭,夏翰青不自觉拧眉──上班时间,她穿了一身绿白两色紧身短T恤和弹性机能裤,年轻健美的身段显露无遗。公司从未正式规定服装,但公司可不是健身房,她的常规判断力似乎有问题;更甚者,他注意到她背包拎在肩头,浑身散发着汗意,显然是极力赶到公司打卡,迟到近半小时,她的出勤状况大有问题。
「请让让。」她朗声开口。
他乍听不明白,左右察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杵站在她座位旁了,这里是综览整个开放式办公区动静的好位置。
「妳迟到了。」他挪动一个人身的空间,指着錶面。
「唔?」她眨眨眼,半信半疑地凑过去细瞧錶上的指针,「九点二十九分,没有啊,还差一分。」
「本公司九点整上班,五分钟缓冲,妳不会不知道吧?」他按捺住无名火。
「噢,我特别申请过,今天是九点半上班没错。」
这答桉超乎他的想像,瞧她一脸坦荡不似情急之下胡诌,让他不得不怀疑公司何时实施双轨制了?
疑惑中,范柔怡然大方地就座,她迳自从背包拿出小钥匙旋开办公桌的抽屉锁,先拉开右侧第一个小抽屉,取出一面化粧镜放置桌面上,对镜梳拢一头散乱的长髮,手指俐落地一旋一扭,立即在头顶上旋扭出一颗完好的丸子;紧接着她拉开底下容量最大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包冲泡式健康饮品和一只马克杯,抽屉开閤瞬间,夏翰青不意瞥见了近乎填塞得毫无空隙的内容,瞠目不已──抽屉里不见任何卷宗文件或办公用品,有的是满坑满谷的食物,举凡甜点、饼干、麦片,以及一时看不出名堂,五花八门的零食,她费心锁住的竟是食物而非重要文件!
发现夏翰青并未移驾,范柔抬头狐疑问:「夏先生还有事?」
「有。十分钟之内替我到转角咖啡店买杯美式咖啡和一份早点,我在办公室等妳。」他面带愠色下了指令,立刻移步返回办公室。
他向来沉着,这回竟不禁心生恼怒。这无疑是公司管理松弛,范柔如此明目张胆迟到早退,纵使再有人事关系也该谨守职场的基本规则。
他一回座,立即拨了内线给人事主管,噼头便问:「张小姐,总务部的范柔有特别的上下班时间吗?」
或许问得突兀,对方顿了好一会才作答:「是有的。」
「可以说明一下吗?」
「每星期三和星期五早上九点半上班,每星期二和星期四可早退一小时,至于有必要加班她可以任选时段来公司工作。」
他大为诧异,半晌道:「不过是个小助理,这是谁签准的?」
「总务部主管直接呈报董事长核准的,最后再知会人事。」
「这程序不符合规定,可以让我看一下她的人事资料吗?」
「夏先生──」对方明显在另一端迟疑,「既然只是个小助理,能否就通融一下,别让总务部认为我们连他们找个人都有意见,除非是犯了业务上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