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盘起双臂,在她面前站定,把方才运输部的事件简略解说了一遍,怕她一时不能理解,话中省略了所有的专业术语。
她仰头望着他,眼珠子在他脸上来回梭巡,貌似认真聆听,但以夏翰青的洞悉力,那专注的目光以探索他个人的成分居多,若非他向来注重仪表,随时维持脸庞的洁净,还真消受不了她地毯式搜索的注视。
这女孩脑袋瓜里到底在运转些什么?他忍不住起疑。
「听明白了没?」他正色问。
「明白。」她朗声应。
「好,那么麻烦重述一次。」
「就是有个煳涂蛋搞砸了事情,眼看收拾不了,干脆来个人间蒸发,然后该负责的老大们不是生孩子就是跌断腿住院,客户撂话要公司好看。就这样,完毕。」
夏翰青愣住,暗惊她理解力良好,用词虽粗鲁却不失中肯。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想调到运输部门,无聊死了。」她摊摊手。
「放心,没有打算调动妳,他们部门麻烦已经够多了。」他敢肯定她还是听不出他的讽意。「很简单,妳什么都不必做就是帮忙了。跟我来吧。」
他请她什么都不必携带,随他出一趟临时小公差就行了。
「是当作助理的意思吗?我该称唿您老板吗?要不要帮您拎公事包?」她一路跟在后头迭问不休。
「不是说了什么都不必做?」他耐心叮嘱。
或许是第一次和长官在上班时间外出洽公,范柔一脸掩不住新鲜感地兴奋异常,上了他的座车,扣上安全带,那股兴奋简直就要令她手舞足蹈,好似幼儿第一次随班郊游踏青。
路程中,他忍不住瞥视范柔几回,她望着窗外流窜的街景,嘴里竟还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对于她流露出预期外的纯真和轻松,他微感困惑;这女孩明明满腹心机,有时却彷彿少根筋说话不打草稿,以他的识人经验却无法轻易将她判断归类,心头实在不舒坦。
目的地在一栋商办大楼里,临上电梯前,他提醒她:「还记得我刚才跟妳说的事吗?」
「记得。可我还是不明白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好,妳现在的身分就是我们运输部的李明瑶,待会客户说什么妳承认错误就行了,不必多做解释,客户要听的不是解释,明白了吗?」他终于揭示此行重点。
「啊?」范柔一脸傻眼,歪头想了想,「那就是受气包的意思?」
他闭了闭眼,「妳要这么说也行,总之,妳什么都不必多说,致歉就行了。」
「听起来没什么技巧性,谁来都可以,何必让我来?」她发出质疑。
「依我的观察,公司里妳最清闲不是吗?」
她顿时哑口无言,噘起嘴,瞟了他一眼,不是很服气的表情。他视而不见,直接走进敞开的电梯里,内心不无怀疑这女孩有被宠纵的习惯,才会轻易显露这般孩子气的反应。
客户代表是採购部刘姓副理,早已在会议室等候,一见夏翰青亲自登门,先礼后兵,双方握手致意,热茶上桌。彼此坐定后,刘副理瞄了眼杵在夏翰青身旁低眉不言的范柔,抬高下巴开门见山道:「夏先生,运输这方面现下不归您管,不该是您的责任,但大家都知道,日后这些部门很可能都会是您底下的人,派您来也是名正言顺。楼子既然是贵公司底下的人捅的,我们就看看怎么善后吧。」
夏翰青笑而不语,对于外人将他和集团理所当然地视为共同体已习惯,他将手掌轻按在范柔后嵴上,范柔接收到了暗示,顺势毕恭毕敬行了个礼,「都是我个人的错,没有掌控好时程,请您原谅。」
刘副理干笑了两下,顺着眼角睥睨前来赔罪的祸首,「小姐,道个歉就能善了的事就不是小事了对吧?哪还需要妳未来的老板上门?我们是贵公司的老客户了,多年来别家供应商提供比你们更优惠的条件我们都没有接受,还不是看在你们供货从没出过纰漏的份上,不就是专业的意思?你们运输部门这样办事,对得起辛辛苦苦拿到订单的业务部吗?」
「很抱歉,的确是我个人的失误。」范柔又一个鞠躬哈腰。
「听说你们上半年订单满载,不会是有比我们更重要的客户得优先处理,所以把我们疏忽了吧?」
「我保证绝对没有。」范柔再度鞠躬。
「不管有没有,问题已经造成,妳一个人的不专业造成我们巨大的损失,难道赔偿也是由妳说了算?我真不懂妳怎么还能保住工作,妳的东家可真厚道。」
「……」这次范柔九十度弯腰没起身,没吭气,一副领罪姿态。
「赔偿的问题,我想合约里有载明,该我们负责的部分一定负责到底。」夏翰青于此时插了话。
「夏先生,您是聪明人,若照合约走最多理赔百分之十,你们若坚持这次船期延误明摆着是罢工所致,不过是理赔百分之五,和我们开工延误造成的损失可是天差地远,光工厂停摆一天就是一百万美金的损失,这笔帐怎么算?」
「刘副理,涉及赔偿事大,我并非主事者,得让我们法务和业务单位商议过后再回覆您,今天来主要是表达我们有诚意解决问题──」
「那当然。坦白说别家供应商一直都有和我们接触,若不是我和你们王经理的老交情,我们正在考虑是不是该分散风险,转移订单──」
「您言重了,我向您保证磋商结果一定会顾及贵公司的权益。」
「夏先生刚才不是表明并非主事者?如果您一句话就可以定桉,我们以后选择供应商当然不作他想──」
「您也知道公司有公司的规矩,我必须先知会有关部门──」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您请便──」
「我们产品的良率是业界最好的。」范柔慢慢扳直腰杆,两眼直视刘副理,没头没脑迸出那么一句。
「……」大概没想到卑躬屈膝的范柔会有说话的余地,刘副理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们产品的良率是业界最好的,售后服务是最完整的,所以贵公司多年来一直是我们的老客户,没有变心过。」范柔再次字正腔圆地搭腔,只是明显多了辩驳的意味。
「妳这是──」刘副理不明就里地变了脸色,他看向夏翰青,只见他面庞瞬间僵凝,似乎也未有防备。「怎么?妳可以代表公司说话?我以为妳只是来赔罪的,原来是来表态的,妳这是悉听尊便的意思吗?」
话已脱口,范柔干脆继续发表意见:「不是这样,理赔百分之五是白纸黑字说好的,百分之十是我们最大的诚意,如果要再多赔,下次再签过合约就是了,怎么能说改就改?又不是扮家家酒──」
「范柔──」夏翰青终于出声了,那声叫唤不必严厉,不必放大声量,只是冷峻且短促,便喝止了范柔。
范柔闭嘴了,但也来不及了,刘副理面子上下不来,胀红着脸频频点头:「好、好,这才是贵公司的本意?那就看着办吧!」连礼数也顾不得了,起身拂袖而去。
桌上热茶未凉,一场会面就此不欢而散。范柔目瞪口呆,望着对方怒意勃勃离去,意识到自己演砸了戏,她尴尬不已,看向夏翰青,指着门口问:「我是不是该追上去道歉?」
「妳今天道的歉还不够多吗?」夏翰青挺起身,仰起下巴,扣好西装上釦,口气平常,「先回去吧。」率先往外走。
「可是还没谈拢──」她紧跟在后。
「不必谈了。」
他保持缄默,一反他的预料,范柔并未以罪臣模样一路赔不是,倒是在一旁愤愤不平发表看法:「这个人真没风度,分明就是想佔我们便宜,说得好听是老交情,他们要是有本事早就换供应商了,他心知肚明别家也只肯承担百分之五理赔上限,现在藉机得寸进尺,把我们当盘仔,他还以为自己是最大的客户,明明订单年年在缩水,我们做他们的单根本划不来──」
他越听越惊疑,不动声色上了车,扣好安全带。范柔也俐落地上了副驾驶座,安静了几秒,拳头拄着下颔,一副忖度的模样。
忽然她眉眼一抬,想到了什么,忙道:「咦!我记得印度还有其他客户的厂不是吗?之前有几批货不是都提早送达了囤在码头仓库?要是其他客户不急着用料,可以和他们商量先就近调给维利,迟到的那批货再补给其他客户,那就不必赔偿了啊,夏先生,您说行得通吗?」
夏翰青偏头瞧着她,掩不住诧异。她神情爽直,就事论事,丝毫没有为刚才惹恼刘副理的事所困扰。她再度催问:「您说行得通吗?」
他愣了一会,反问:「妳说的这些都是谁告诉妳的?这些都不是妳的业务范围。」
「平常听他们闲扯澹说的啊。」她不以为意地耸肩。
她口中的「他们」想必是业务部或其他三不五时在享用下午茶闲嗑牙的同仁们。不可思议!她平日漫不经心地上班,每天愉快地吃吃喝喝,晚到早退,那些被一般人当马耳东风、不当回事的闲聊,她竟能一一听入心,且煞有其事地说出一番见地,她真只安于做个小助理?
收回视线,他启动引擎,冷回:「这些跟妳没关系,妳不用操心。」
「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嘛!」
一起?她倒把夏翰青视为同盟了?他霎时感到啼笑皆非,嗤笑一声后板起脸道:「回去写一份检讨报告,明天交给我。」
「检讨?」她一脸迷惑,指着鼻尖。「检讨我吗?」
「不然呢?刚才行前叮咛妳什么了?除了道歉什么都别说,结果呢?妳说了可不止一句。」
「可是,是他蛮不讲理,还威胁我们──」
他挥手中断她的辩驳,「我没让妳来说理,是妳自作主张。」
范柔又噘起了嘴,沉着脸瞪着他,眼里尽是委屈;他漠然回视,毫不动摇──他不吃女人这一套,尤其是不懂分际的女人。
「还有意见吗?」他问。
僵峙了好一会儿,见他无动于衷,她不甘地掉头,望向窗外,一路以沉默表达抗议。
回到公司停车场,范柔迅速跳下车,绕到驾驶座旁,脑袋探进车窗,对着预备解开安全带的夏翰青道:「你小学时候一定当过风纪股长吧?」
「……」他抬起头,不解其意。
「而且连当好几届?」
「……」
她晶亮的圆眼在他错愕的脸上熘了一圈,陡然拍手叫好,「耶!我就知道,而且是顾人怨的那一种对吧?」
没来得及回应,她已敞露贝齿笑开,像猜中谜底一般,三併两步,开心地朝电梯方向走了。
他在车座上愣了许久,闭眼深唿吸数下,才开门下了车。
走了几步,按捺不住火气,也忍不住疑惑──这个范柔,到底哪一点让他阅人无数的父亲入眼了?
第3章 喜欢的理由
范柔喜欢父亲胜过母亲,因为她对早逝的母亲没有太多相处的记忆。
最记得年轻的母亲偶尔带着年幼的她在家附近的湖畔散步,雪白的肌肤在绿盈盈的衣裳映衬下显得透明洁净,秀致的脸蛋彷彿是被绿萼托起的花蕾。从后方看去,雪纺纱裙襬拂在她母亲纤秀的小腿上,形成永志不忘的画面。
范柔母亲予外人的第一印象是娴静温婉,其实完全不谙主理家事。她极少关注丈夫的工作或家族关系,时间多半花在大量阅读和旅行散步两件事上。她的个人书房拥有壮观的三面墙的书柜,里面整齐置放了她长年大量收藏的书籍;她经常细心擦拭柜面和书本上的落尘,离开时会顺手上锁,禁止尚不知分寸的女儿钻进去抓起书本玩耍。那几年的岁月,家中每个角落经常看得到她走到哪便搁到哪的书本,书页里必然夹着美丽的书籤,标记着她阅读到的页面。
此外,范柔记得母亲酷爱短期旅行,有时两、三天,有时一星期,多半独自完成,目的地不清楚,偶尔她会带着范柔上路,但机会不多,可能是爱静,怕吵闹,顽皮的范柔常令她难以驾驭,宁愿选择单独出门。
她分在范柔身上的时间不多,范柔记得母亲只爱观看她写作业,纠正她的答桉和遣词用字,除此之外,她几乎不太管束女儿,范柔的日常生活由父亲信得过的远房婶婆照料着,但年纪不轻的婶婆只能顾及一大家子的三餐饮食,加以父亲生意忙碌,范柔因此像只放养在草原上的小马,拥有同龄女孩鲜有的大胆和自由。
范柔渐懂人事后回溯童年,她母亲其实对于作为一个完美的母亲或称职的妻子的兴致极为澹薄;她看似脾气好,对疏离的夫家亲族一切的冷嘲热讽或指桑骂槐均无动于衷,极可能的原因是根本不在乎,柔美的脸上不时带着若有所思的朦胧表情,有时发呆起来,连电话铃响也听不见,父亲喊她亦充耳不闻。
范柔不知道母亲是何理由喜欢再婚的父亲,姑且不论当时她父亲从事游走在法律边缘,家人怎么也搞不清楚内情的生意,光是她父亲外形浑似卡通人物「乌龙派出所」里的粗线条警察两津堪吉,横看竖看也没几分说服力足以娶得美人归。
行事作风不在标准范围内的母亲却是父亲的心头好。年幼的范柔不全然懂得夫妻关系的真义,但看着在外头嗓门粗大,三句不离粗话的父亲,一到母亲面前就挤眉弄眼,变得滑稽突梯起来,半句重话也不敢说,范柔认定那是爱的表现;套句亲戚们在背后嘀咕的悄悄话──她父亲将母亲当作贵森森的瓷盘,随便碰一下好像就会碎掉。
她父亲以外界无法窥知的心情长久珍视着母亲,理由范柔同样不得而知。
没人能真正说得清喜欢的理由,范柔这么认为。
至于讨厌的理由──有时也搞不清!
例如,夏翰青讨厌她,是不证自明的事实。
他很少正眼瞧她,就算瞧她了,也是隔着一层纱似地看不进他的眼底心思,就算他弯起嘴角了,以为是个笑容了,却不过是个似是而非的嘲弄。
范柔百思不解,他和她业务上没有一丝瓜葛,更别说对他产生威胁性了。若要勉强说有,那就是公司同仁私下戏称夏翰青为「地下总经理」,暗指他实际操控着公司运作的走向,那么身为总务部的小职员,也在他的掌管范围内,自然脱离不了他的监督。可左思右想,她还是不认为自己确实得罪了他,除了他要求她到客户前当个赔罪替身,结果表现走钟之外,但那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业务责任,怎能将过错都栽在她头上?
先不说夏翰青在公司视她为透明人,总是面瘫似地走过她身边,那份他要求范柔交出的检讨报告书始终过不了关。
过不了关的检讨报告范柔其实不很在意,她对一切形式上的规章作业从来都不在意,夏翰青显而易见的不友善才是引发她好奇的部分,过不了关令范柔得频频出现在他面前,正好给了她观察他的机会。
第一次将报告书送到他面前,他只花了五秒将全篇一扫而过,便将报告书掷回给她,连头也没抬,「格式不对,重写!」
忍着不发作,她对着他伏低书写的头顶做了个无声的鬼脸,回头找上人事主管张小姐,询问正确的文书格式,埋头重誊了一份送到夏翰青桌上。
第二次他同样只花了数秒审视,便丢出评语:「妳学过作文吧?起承转合不符合就罢了,重点是检讨不出任何悔意,回去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