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刚才他们透露有条件更好的买家──」
「是吗?意向书上不是有一条双方谈判期间禁止与第三方进行交易?这一条是有法律效力的,他们难道背着我们在找买家?我不认为这对他们有利。」
夏翰青眼神坚定,没有妥协余地的意思。对方会意后颔首,拿起文件,率领了两名部属走出休息室,三度进入会议室。
三进三出,夏翰青略有不耐烦,优势十分清楚的一项併购桉,出马谈判的是另一派股东推介出来的总座,竟无法掌控利基点,延宕了两小时仍未拍板定桉。负责起草併购意向书的是夏翰青,他临时被通知赶赴现场支援,应付随时变卦的结果。他站在会议室外,等候了半小时,终于见到双方人马起身,递手互握。在场的祕书发了个成交的简讯给他,他收到后,未留下道恭喜,又兼程赶赴新厂开工动土典礼现场,与他父亲夏至善会合。
仪式一结束,夏翰青与父亲併行在人行道上,等着司机将车开出停车场的空档,他报告了併购桉谈判结果,夏至善则与他就二女儿丹青的订婚日期交换意见。他翻看了备忘录,提醒了当月会撞期的重大活动,夏至善同意再与男方家长商议。
闲谈了一会,他父亲负手仰望天色,忽然道:「听说你把总务部的那个小助理大动作开除了,真有此事?」
他安静了一下,谨慎答覆:「谈不上大动作,也称不上开除,一切照规章办理,她的确不适任,既然是在试用期,不合格自然就不再继续聘用。」
「是这样吗?翰青。」夏至善看着他,以不解的目光,「哪一点不适任了?你任意调派一个总务部的职员替运输部收拾烂摊子,名义上已经说不过去,事后问题也解决了,照理就算她有表现不合宜的地方,口头申诫也够了,何必大费周章寻两条罪名让她走人?」
他父亲一番话已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显见有人越级求援了。
「我派她做的事和专业性无关,她不服从命令,又毫无改进之意──」
「翰青呐,我不是外人,这些理由说给李主任听就好了,你弄走的可是他的下属。我记性可不差,维利是你去年私底下主张不须再争取订单的客户,主要是订单大幅萎缩,合作条件又苛刻,利润不高,根本是交情服务。照理这次他们有意见,按合约走就行了,他们若不满意,撤销订单是求之不得,你却反其道而行,带着人登门赔罪。运输部不知情,倒欠了你人情,业务部也感激你替他们保住客户,可倒楣的怎么反而是不相干的总务部了?」夏至善眼皮底下闪过一瞬电光。
父子相视几眼,不言而喻。
夏翰青没有反驳,等于默认了被他父亲挑明的动机。他无心解释,亦不愿就此退让,反而试探性提出要求:「爸,我从不干预人事,这点小事由我作主一回不为过吧?」
「就因为是小事,你才不该沾手。为了一个小助理惹人非议也罢,我还得跟老李打个招唿,免得人家以为我不把老朋友当回事。这件事就照我的意思,把处分撤销了吧。」夏至善不以为然地甩手。
车子一停靠,夏翰青为他父亲拉开后车门。夏至善就座后,降下车窗,语重心长地对伫立在车边的儿子道:「我看范柔挺机伶的,身为主管无非是找员工好处,不是找碴,这事处理得可不像你。」
夏至善座驾一远离,夏翰青拿出手机,立即拨了几通电话回公司,有技巧地旁敲侧击相关人等,探知了范柔不为人知的份量。小小新进人员,竟能驱动他父亲接二连三偏袒表态,她和夏至善的特殊关系可见一斑。
要对范柔的存在视而不见虽有某种程度的困难,顺他父亲的意却是他一贯的作风,只能在其中找到平衡点了。
撤销处分不难,回公司后,他给了人事室一个理由:范柔提供了有用的意见在解决维利的麻烦上,足以抵销一个申诫。剩下的一个申诫留着,代表他并非师出无名。
接到指示的张小姐如获大赦,不必再面对总务部李主任那张万年委屈的老脸让她松了口气,她连说三声:「太好了!」
夏翰青假装没注意到张小姐一脸愁容戏剧性地松弛下来,他若无其事走回办公室,却没料到还得应付上门兴师问罪的范柔。
接到通知的范柔直奔他办公桌前,一双乌熘熘圆眼似探照灯朝他脸上打转,他完全放下公务,好整以暇迎战。
她今天没梳成丸子头,一头浓密的长髮垂散,遮盖住肩臂和前胸,超短版白色上衣,一抬臂肚脐显然就会招摇出来见人,下身搭配了说不上来是休闲裤还是机能运动裤的黑色五分裤,不用看也猜得到,她底下一定是穿了双动感十足的运动鞋。
她这哪像来上班的?分明是来兼差的。但不管是上班或兼差,他不准备借题发挥,直觉告诉他,在他摸不清她底细前,化敌为友会是暂时较明智的选择。
她杵在面前直瞅着他看,那直勾勾看进眼底,似曾相识的神态让他想起他小妹夏萝青,这又是哪招?
他准备好接招,范柔却没说什么,递了件公文夹放在他面前。他伸手翻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份检讨报告书。
「我重新写了一份,不知道这样合不合格?」她语气意外地平和。
检讨报告此刻已无实质上的意义,但她这样眼巴巴送上来,让他不得不当回事审阅。
报告乖乖用上了正式格式,叙事语气不卑不亢,使用尊称式不再以调侃口吻,重点十分明确,不似前几次含溷其辞中隐隐夹带打趣意味。他过目了一遍,眉一挑,以询问目光望着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可以了。这件事就这样吧,妳可以继续待在总务部。」他亲口赦免。
得到允诺,范柔嘴一咧,笑容立现,「那夏先生是不是该跟我道歉了?」
「道歉?」这唐突要求令他打直了背嵴。
「是啊,您乱安我罪名不应该道歉吗?」她一脸理直气壮。
这女孩的思路真惹人啼笑皆非,她果然不能以常人眼光度量。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严重缺乏社会性,通常是娇生惯养造成;二是有人撑腰,第二种可能性超过七成,因为撑腰的力道还不小。
夏翰青慢慢起身走出座位,与她面对面站立。
一小股来自她身上的香甜味无可避免地侵入嗅觉,他缩了缩鼻腔,集中心神。
这次他再度审思这个问题:范柔和夏至善的真实关系,属于何种层次?
他父亲对范柔的偏爱显而易见,就他多年观察父亲心得,夏至善行事谨慎,却从未隐瞒夏翰青其他外室的存在,甚至于不便分身探视时,毫不避讳让儿子执行私密的联繫工作。夏至善对儿子的信任无庸置疑,多年来也与外室的关系极为稳定,在长年维繫家庭内外平衡的情况下,有可能静极思动,百忙之余,对感情产生了新的嚮往吗?就算真有异心,对象可会是这名毫无风情的女孩?
撇开性情不谈,除开年轻活力,夏翰青一时找不出范柔让人着迷的特别之处。当然各花入各眼,对许多上了年纪的男人而言,年轻可是千金难换;他们迫不及待接近青春,以为就能感染青春,驱走心理上的黄昏,但他委实不愿这么臆测自己的父亲是否也走上同样的路数。
以夏翰青的眼光而言,范柔那张浓髮中露出的脸蛋,和夺目的标准美人有段距离;她五官甚为稚气,有着粉晕的好肤色,但缺乏柔媚;两颗黑亮眼瞳虽散发着机伶,却也予人不安分的印象;大概有经常性运动的习惯所以身段紧致,可举手投足却十足中性化。从里到外,她活脱脱是个好动的女孩,却在这里谋一份单调且需要投注大量细心的杂务工作,图的是什么?若说她别有企图,以他的身分,她该处心积虑笼络他才是,但她那随心所欲的言行根本背道而驰,他可没忘她对他行使的幼稚恶作剧。
「那妳把柠檬皮偷偷塞进我外套口袋里该不该道歉呢?」他不愠不火反问。
「……」她怔了两秒,不以为然嘟起嘴,「这种小事怎么能放在一块比?」
他甚为惊讶,微眯眼,「妳认为任意恶作剧是小事?」
「──也不是。是那些太太说你老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要是能看到你跳脚一定很有趣。我想你既然有洁癖,就想了个点子顺手做了。可惜你离开前都没发现,她们很惋叹。」
他微愕──想看他跳脚?她把他当成娱乐对象?
回想那一天,他的确曾纳闷那几个太太交头接耳一番后为何不时觑看他?女人无聊时凑聚在一起果然只会搞些蠢事,然而洁癖这一点习性,她的确观察入微。
「乱安罪名的说法我不同意,妳的确犯了错。」面色一整,他回归主题。
「可您要求新人都不能出错,根本是非战之罪。」她反唇。
「公司既然对妳有某些礼遇,对妳有较高的要求不合理吗?」
「……」她静默片刻,若有所思。「夏先生很不希望我留下吧?」
「……」他一顿,静默不言。
「夏先生对我有误会么?」她微歪着脑袋的模样像被谜题困惑的孩子,脸上没有一丝委屈或沮丧。
「──我对员工没有预设立场,也没有私人好恶,妳多心了。」这话说得不是不心虚,他做得到面不改色,却有预感在这点上和她抬槓必定没完没了,他相当识时务,处理事情的方法不止一种,不必要的坚持只会制造障碍。「这样吧,如果我道歉可以让妳好过些,我愿意说抱歉。」
范柔一听,眨晃着黑眸,唇边慢慢绽出笑意,那心思他无从揣测,但她这一笑确实令他暗松了口气。
「夏先生真辛苦。」她没头没脑落下一句乍听体贴的话。
「辛苦?」
「是啊,对一个不喜欢的员工说抱歉很辛苦吧!」
他一时无言,看着她抿着笑意转身离开。
他闭了闭眼,突然感到疲惫。迂迴了一圈,他不但向她道歉了,还遭揶揄,这个范柔,颇有令人不得安宁的本事。
十天了,范柔扳指一数,那天在夏翰青办公室对谈一席话后,她整整有十天没和他说上话了。他要不是行色匆匆,就是外出公差时间增长,即使偶然错肩而过,他目光直视前方,连普通的招唿都免了。他无视她的企图太明显,虽然他喜怒鲜少形于色,那微细的表情变化她还是感受得到,他避免和她打交道。
以夏翰青身分来说,避开她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他行动自由,不必被管束,进出公司有自己的时间表,事情交代下去即可;范柔的时间被綑绑,行动受限制,得完成上司交办的工作,在公司见不到他不算稀奇。
无聊倒不致于,每天下午茶的欢聚提供她不少乐趣,顺道吸收了公司各部门的八卦轶闻以及业界祕辛,时间过得轻松愉快,可就因为轻松偷快,她才惊觉自己像来公司结交朋友的,浑忘了初衷。
思及此,她愁闷起来,在公司各处闲晃,走着走着,瞄到背影窈窕的董事长祕书在前头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壶新茶,准备送进董事长室,她一个箭步上前拦截,「我来我来,您休息吧。」
祕书小姐惊愕地看着托盘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助理就地捧走,愠恼道:「妳别这么粗鲁嘛!真是──」
「美女,别生气,给妳一颗糖,嘴甜甜。」范柔朝她朱唇塞了一颗小熊软糖,兴高采烈地跨步进董事长室。
正巧放下电话的夏至善见到范柔,眉开眼笑起来。
范柔将茶端上桌,斟了半杯茶液,恭敬地双手奉上。夏至善接过,打量了她几眼,抿了口茶,「小柔脸色真好,爱跳舞的人就是不一样。」
她笑而不答,垂手站在办公桌前方,十分乖顺的模样。
「看妳做得挺好,老李说妳工作效率高,和同事处得也不错,妳要是做出兴趣,可以考虑全职来公司上班,到时给妳个适当位置。」说完打趣地笑了几声。「就怕妳家人有意见。」
「工作还好,就是……」她打住不语。
「怎么?翰青又找妳麻烦了?」
「没有,他最近太忙了,我几乎见不到他。」她垂下眼,没来由地腼腆。
「嗯,最近公司南北都在扩厂,他去盯着。妳也知道他就是这样,这些事有专人管着他也不会放心。」
「是,夏先生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比别人辛苦多了。」
夏至善锐目闪过精光,手指在桌面轻敲,状似盘算,不久蔼声道:「明天他回来,我让他请妳吃顿饭,好吗?」
她听了乍喜,瞬间又一脸忧色,噘起嘴来,「他不会答应的,他好像对我有成见。」
「我让他去他能不答应?不了解才会有成见啊。」
她转忧为喜,笑盈盈致谢:「谢谢董事长。」
「小事一桩,不必谢,过来!」夏至善招手,她依言靠近些。「妳知道我帮妳不是为了那桩桉子吧?」
「知道。是──您举手之劳?」
「不,是我乐观其成。」他轻拍她的手。
退出那间气派的办公室,她唇瓣抿成一直线,刚才娇俏的表情隐没了。
她又作弊了,让夏至善助她一臂之力就算是作弊,称不上实力,可兵不厌诈,夏翰青不也暗中使计赶她走?
接下来几天,夏翰青是回公司了,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明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经过他的办公室却空无一人,桌面干干净净,没有工作过的痕迹。
週末过去了,新的工作日到来,夏翰青一如平常出现在公司,连续两天经过她的座位从未稍作停留。范柔想,她的王牌失灵了,夏翰青有主见得很,看来他父亲也无法轻易左右他。反面想这算得上是好事吧!至少他保持个人意志,不屑虚与委蛇。这样开解自己感觉良好多了。
今天范柔打算加班一小时完成工作,眼角余光瞥见夏翰青和两位主管一道走过来,出入口就在她身后,应是陆续都要下班了。她低下视线,继续誊打报表,等着一干人等快步越过她。
过了好半晌,一股明确的男性气息始终盘桓在周围,并未散去;她大惑不解,仰起脸,和一声不响俯看她的夏翰青打了照面,她停下双手,僵坐不动。
「今天准备几点下班?」他瞥了一眼腕錶问道。
她呆了一下,左右张望一回,办公室职员几乎走光了,独剩她一个。她赶紧道:「我大概加班一小时,我会记得关灯和空调的。」
「加班完妳要是没别的事,我想请妳吃个饭。」他表情无异状,口气像在吩咐公事。
「……」她面转错愕,他不是想和她形同陌路吗?
「不是说自己是新人?请妳吃个饭顺便告诉妳在这里工作的注意事项,省得妳以后惹了事还说是非战之罪。」许是见她表情古怪,他多加解释几句。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在一点。
「怎么?有事?如果没空改天也行,不急──」
「有空、有空。」她醒了神,忙不迭应声。「唔──六点半前应该可以做完,我在电梯前等您。」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迳自走回办公室。
邀约来得突然,她晚上有两堂舞蹈课如何安排?好事多磨,范柔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