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乱说什么!」她面露惊疑。
他松开她下巴,以拇指指腹用力拭去她脸上的泥印,恢复了笑容,轻声问她:「小萝,你平时很不听话,但你拿你哥也没办法对吧?」
「我哥聪明。」
「那就好。」
他很满意这个答案,往后抽身,结束对峙状态,转身离开公寓。
坐进驾驶座里,他取出手机,拨出一组号码,对方一接听,省略前言,他开门见山道:「翰青,你有办法让小萝答应婚事吗?」
「……」对方沉默了数秒,轻哼一声。「怎么?你爸说话了?」
「是我大伯那边有动作了。」
「你想清楚了吗?她不是你唯一的口袋名单。」
「我现在只对她有兴趣。放心,殷家不会亏待她的。」
「这点我不怀疑,但你和她来往也一阵子了,你认为她在意那些吗?」
「我可以解决她舅舅的事。」
「不,这事和你无关,请别插手,我有我的方法。」
「所以?」
「所以,说服她不是那么容易,但我是谈判专家,你担心什么?」
「好奇问一句,她是你妹妹,你这是在帮谁?」
夏翰青朗笑了几声,「我是在帮我爸。这件婚事可以让他开心,何乐而不为?」
「我该怎么谢你?」
「其它好说,我只希望将来在这个婚姻里,请尽量善待小萝。」
「我明白。」
通话结束,他掌着方向盘再次思索。
白云蓝天,清风徐来,是个好日子。他仰望天色,忽然感到一阵无以名之的轻松和愉悦,原来,下这个决定并没有想像中的困难。接下来,他该思考的,就是求婚这件事。
☆☆☆
夏萝青回答不出医师的提问,或许是她其实也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到处虚伪地相亲,讨厌自己以荒谬的理由和殷桥频繁见面,更讨厌因此蹚了他的浑水,白担了恶名。
她拟想的原则是和殷桥保持安全距离,但她所有的原则,在夏翰青面前,总是轻易瓦解。
殷桥不知道,在她回家向夏至善乞求金援失败的前一天,早已先行前往她哥办公室,鼓起勇气再度提出请求。「哥,你不能用你的钱先借我吗?我保证一定还,你要我签借据也行——」
夏翰青慢格停下书写的动作,面庞浮起近似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小萝,别让人笑话了,签一百张借据也代表不了什么。」
「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我以后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她的保证很虚,那一刻她多希望能从身上掏出一点值钱的东西质押给她哥,在她哥眼里她和穷光蛋只有一线之隔。
偌大的办公室,进出报告或送文件的职员没停过,夏翰青一面处理公务,一面应付不请自来的她,连门也没关上。
「你凭什么和我谈?这件事我不想再讨论。」
「哥,这对你来说根本是小事,你明明可以——」
夏翰青赫然掷了笔,昂起下巴,表情顷刻间失去了温度。他起身离座,关上门,口气严峻:「你一个月赚不了几文钱,替别人还债的口气倒是比谁都豪迈。你自以为大方,凡事不斤斤计较,以为钱不过是数字,其实是侮辱那些尽其所能赚取每一分钱、仅守每一分成果的人。难道因为夏家拿出一千万轻而易举,所以任谁上门都应该来者不拒吗? 只要拒绝出手,就被视作为富不仁?这不是单纯意愿的问题,而是你该尊重有本事有能力的人,不论你面对的是谁,三言两语就奢望对方拿出一笔钱,而且还认定是轻而易举的小事,根本就是藐视对方付出过的努力。我说过,等你具备相当本事或对等价值的时候,再来为别人说项,我会尊重你的请求,否则,你就是在慷他人之慨,高尚不了多少。」
一席重话让夏萝青耳根热辣辣。夏翰青从来就不是好相与的手足,但也绝少疾言厉色,她一时半刻无以回驳,僵立好半晌,只能动之以情:「哥,舅舅不是外人,不能有例外吗?」
「你还是不懂。有一就有二,人若学不会教训,下次还会再发生,你能担保这种事几次?」夏翰青扶起她神色低落的脸庞,目光又恢复了温和,雅笑道:「怎么样我都是你哥,我会对你不好么?你得学会一件事,没能耐之前,别随便和别人谈交易,你讨不了便宜的。」
「我以为我们之间不一样。」
「是不一样,所以我在教你,不是纵容你。」
「哥,就这一次好不好?」她眨巴着眼注视他,攀住他手腕,她知道永远也说不过他,但就是不愿轻易放弃,走出那扇门。
夏翰青呵口气,沉吟一会,提出但书:「这样吧,和殷桥来往的事就顺其自然,不勉强你,但人家如果表现友善,你至少也得礼尚往来,如果无故让他难堪,就是不尊重我这个大哥,这一点可以做到吧?你表现得越得体,舅舅的事我可以再考虑一下,至少银行那方面我可以托人想办法,债免不了,减轻他的还款压力是可行的。」总是如此,夏翰青善诱的本事无人能及。
她是个直觉性强的人,对他人的理解总能在蛛丝马迹中探知一二,唯独夏翰青,却是她在世上了解最有限的人。
只妹俩年岁的差距,造成一起生活过的记忆屈指可数,夏输青在另一个迥异的世界里以另一种规矩和模式成长。长久以来,他未曾遗忘和一对垂垂老矣的外祖父母在颓老房子里生活的幼妹,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在她就读的学校门口,探望她,给予学习上的意见,敦促她的一言一行。这些年,他也从穿着私校制服的少年,进化到总是一袭剪裁良好的西装青年,比起身为兄长,他更似严父,承袭母亲的秀逸容颜,多了脾睨一切的气息,送给妹妹的东西不是书本就是食物,从来没有女孩气的小东西,现在寻思起来都属于实际性的考量,他的任何决定几乎和浪漫或趣味无涉,生活上的烦恼和计较只要她一出口,他便毫不犹豫地打断她:「与其浪费时间想这些没营养的东西,不如回家吃饱睡觉。」
夏翰青自回到夏家以后,绝少再踏进外祖父家门,彻头彻尾成了夏家人,但他与妹妹的牵系始终是进行式。外祖父母相继过世后,他甚至主导过让她住进夏家的决策,她不怀疑他对她的用心,却鲜少因他的用心而感到快乐。住进夏家那一年,可想而知各种扦格层出不穷,她渐渐默认了一个事实,他们兄妹俩是不同国度的人,她不属于夏家这座城堡,无论如何搽脂抹粉伪扮成小公主,她始终是一块嵌不进全景里的拼图,认识殷桥,她明白是夏翰青戮力将她削足适履后塞进全景里的最后尝试和殷桥见面不是难事,刘佳恩事件一样可以如浮云过去,没什么大不了,和她哥接下来抛出的震撼弹比起来,那些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刘佳恩事件过后,她再度被召回夏家,以为又是一场训诫。
猜错了,迎接她的是一桌子她爱吃的菜。
夏至善对她露出和煦如阳的笑容,夏太太不停为她添菜,受宠若惊的感觉只持续了几分钟,没多久,敏锐的第六感令她无端发毛,她全身发毛地吃完晚餐,最后由夏翰青在书房为她揭开序幕。
「小萝,和殷桥结婚吧。」
「……」
许多的前言后语她不记得了,因为前后大约有两次脑袋当机,呈现乱码状态,但当中那些关键性对谈却深深镌刻在她记忆里。
「只要你愿意,舅舅的事爸爸同意出面解决,老房子也可以保下来。」
「哥,你在跟我开玩笑还是提出建议?」
「我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吗?」
「那就是建议了?这么瞎的建议就别浪费时间讨论了。」
「不是提出建议,我在告诉你我们的决定。」
她呆愕良久,因为太匪夷所思,她甚至莫名失笑,看着比谁都陌生的兄长,直接问:「这算是交易吗?」
她再度傻眼。理智恢复后,断然否绝:「谁都可以考虑,就他不行。」
「谁都不行,就他可以。」
「哥,你忘了吗?他那些纪录——爸爸如果这么属意他,为什么不把芷青介绍给他?」
「他看不上芷青。」
「你们误会了,他也没看上我,我们只是单纯吃饭,什么也没发生。」
「婚事是他提出的。」
「……」太过惊异,连热烫的茶液泼洒在她手指上都忘了呼痛。
「担心什么,你不喜欢他不是吗?」夏翰青微弯腰,执起妹妹烫着的手指审视,轻轻呵气,「小萝,这是我对你说的私下话,只要你不动心,不出一年,他对女人的长性最多一年,届时就算你不提,他也会采取行动,他一旦自由了,你也同时得到了自由。」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认为呢?小萝。」
她不笨,殷家需要这桩婚姻挽救殷桥的形象,夏家需要这门亲戚扩张投资版图,她只是震惊于自己的亲哥哥道起这些利害来居然面无半点难色。
「所以,婚姻最终结果不重要?」
「这不在考量范围,这世界分分合合是常态不是吗?我向你保证,他会提出分手的,再怎么如胶似漆,都抵不过他的喜新厌旧。何况,他现在不过是对你感到新鲜,新鲜感是最不牢靠的感觉,你不买他的帐,他反而放心选择你,他最恨女人纠缠。你就当换了一个新室友,严格说来,你并没有损失,时间一到,殷家绝不会亏待你,爸爸也会补偿你。」
「你怎么都不问我要什么?」
「你要的不切实际。」
「人是有感觉的,我怎能假装喜欢他?」
「没人让你假装,他一直都清楚。」
「如果我不答应呢?」
「这是你的选择,夏家没有损失,但对爸爸而言,殷家是门好亲家。」
「哥,你真为我着想吗?」
「在这世上,没有人会像我一样为你着想,我在替你创造机会,你以后会感谢我。」
时光流逝,她仍能清晰记得当时夏翰青脸上的细微神色,那样泰然,那样坚决,也那样冰凉。那双石英灯照耀下的琥珀色瞳孔宛如两片锋利的玻璃划开她的皮肉,开始不会有知觉,直到疼痛提醒了她,她好像受伤了。
她受伤了,不在夏翰青的考量范围内;在他的认知里,弱者才会受伤,而夏萝青不是弱者,他不过是邀请她入局玩一场皆大欢喜的游戏。
她哥或许猜对了,她不是弱者,但更不是玩家,她动摇不了她哥,总可以请男主角打消念头。
回到公寓,她立刻拨了通电话,接到她电话的殷桥在另一头轻轻笑着,「你好像不太开心?」
「我想见你。」
「我也想见你。」
「我其实比较想杀你。」
「可以想像。在哪儿见?」
「到我公寓好了,我不想在外头让人看见我们。」
第二天,殷桥依约来了,来到她的公寓,走进她的房间,带着和天色一般的爽落笑容,大方地拉开椅子,和她面对面坐下。
二话不说,一个精致紫色绒布小方盒直接置放在书桌上,面向她掀开盒盖,钻托上精雕细琢的晶钻经由阳光的折射散发出璀璨的锋芒,纵然对宝石不熟悉,也能揣测到那颗主钻必然要价不菲。
她略瞥了钻戒一眼,便直眸凝视这个男人,眼睫瞬也不瞬。这是她的惯性反应,每回遇到不可思议的人事,总是想忍不住定睛探个究竟,究竟对方的脑神经哪一部分回路出了问题? 她相信眼睛藏不住秘密,但此刻的殷桥一派轻松,那张俊美无传的脸大胆迎视她,无一丝闪烁不安,与他平时说话的自信模样无异,其目更怡然自在,这样的从容从何而来?
「告诉我,你又看见了什么?」他主动凑上前,让她看个够。
午后西晒,未拉上窗帘,明艳的阳光大片漫淹在窄仄的室内,暴露在光照下的男性面庞平滑无瑕,没一处疙瘩,完美得惹人生妒。
「我看见你这个——浑蛋!」她忽然失去克制,胀红了脸。「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啪哒一声,一掌盖上绒布盒,「你自己搞的烂摊子干嘛让我替你收拾?」
「以后不准这样说话,像个野孩子。」似乎打定主意不受她影响,他笑意不减。「你应该感谢我,我不也替你解决了问题?」
「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的办法不太管用。」
「我不是只认识你。」
「卓越吗?一个健身教练能帮你什么忙?再说,他那家店能概括承受你想承担的一切吗?」
她搭在膝上的左手蜷缩成拳,「我不只跟你相亲。」
「还有哪一个?是那个外商公司主管?还是那个游戏开发商?对了,听翰青说有个建设公司小开,你父亲挺中意的那位,不是都没下文了?」
「你忘了还有那位俞先生。」
「亲爱的小萝,你想直接要求人家聘金一千万?他会怎么想?」
「——就算要结婚,至少俞先生他人诚恳。」
「有什么不同呢?你还是不会喜欢上他啊,既然都不喜欢,为什么不能是我?」
「就是不能是你。」
「为什么?」
「就是不能。」
「为什么?」每问一次,他就逼近一寸,当他们之间仅有方寸空间时,她清楚看见他低垂的扇睫根根分明,黑曜石般的明眸泛着柔光,眼波流转,稍一呼吸就都是他的气息,令她短瞬走神。
不知从哪次开始,只要和她见面,他再也不使用古龙水了,去除了一层矫饰气味的面纱,她嗅闻到了专属于他的纯然味道,其中混合了一点薄荷洗发液,脸部保养液的淡淡柑橘余氛,以及衣料洁净过的清爽味,这些全然未喧宾夺主,遮掩住他原有的男性气息。
她忆起了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我讨厌古龙水。
他竟然记住了。
她哥对她说过:「这个男人懂得如何让女人心旌动摇,但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很放心。」
十只指甲掐进了膝盖,她定了定神,设法转圜劣势,「如果你答应向我哥撤销这个决定,我就告诉你。」
「那就算了,我不是非知道不可。」两手一摊,他摆出无谓的姿态。
「你什么都不在意,对吗?」
「我当然在意,我这不是亲自来了?」
「你不在意和不爱的女人一起生活,对吧?」
笑意淡去,他认真注视她,「我在意啊,所以我选择了你,至少你挺有意思的,和你在一起应该不会无聊。」
她随即领悟,「还是这么爱玩,连这种事也不例外。可我认真跟你说,我一点也不爱玩,你会后悔的。」
「这点不需要你提醒,你并不真的了解我。」他端详她,随手抚上她的一边脸蛋,微微挤压,像在玩味她的肌肤弹性,这狎腻之举冒犯了她,她格开他的手,拉下脸,「说了我不爱玩,就算结了婚也别对我动手动脚。」
羽眉上扬,他纵声笑了,粲然的笑容与她的凝肃成了对比,极为刺眼,不以为然地拍拍她的肩道:「别怕,我对强人所难没兴趣,也没必要。结婚后,你会有自己的房间,只要你不允许,我不会踏进去一步,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