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的第一次见面发生在大一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午后雷阵雨中,她在校园里飞速骑着单车赶着上课,骑过一处漥地时,龟裂的路缝不幸卡住轮胎,她冷不防被加速度抛在几公尺外的杜鹃花丛里,以诡奇的姿势嵌进枝叶中动弹不得。身体各处的疼痛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那天穿了一条及膝圆裙,她第一个念头是很想死。这时聚拢过来的人群里伸出了一只健壮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出花丛,高大的身影随后挡住众人视线,让她整衣拉裙,并且全不嫌脏地徒手拭去她一头一脸的污泥和碎叶。她一时激动得想喊对方恩公,对方却先开口了。「哇,你有轻功喔。」她在滂沱大雨中难为情地抬起头,看见的就是卓越那张阳光穿透云缝的眯眼笑脸,那一笑触动了她从未打开过的心门,从此她对开朗健硕的男生情有独钟。
而开朗健硕的卓越从一对好父母身上承继了温良的性情和同款的笑容,好父母和那间令人味蕾大开的好店简直是完美的周边组合,齐聚在卓越身上强烈磁吸了她寂寞的芳心。夏萝青有着努力向目标迈进的正向个性,她努力触及那完美的周边组合,但努力和拥有不一定相连在一起,卓越始终没有爱上她。
但无妨,她将这家店的存在昇华成一种幸福指标,就像拥有偶像的签名T恤一样挂在墙上观看也开心,更何况还能随时亲临。
「你最近是不是常和那个殷先生一起吃饭?」卓越忽然问她。
「不是解释过了我们没什么。」她再次澄清。
「有什么也没关系啊。」
「真的没什么。」她郑重强调,还附耳对他郑重叮嘱:「你一定要跟你爸妈讲,真的没什么,他那个人就爱开玩笑。」
「那就奇怪了,他连续半个月每天下午都打电话来订三十个刈包,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她一听,嘴里含的一口汤险些让她呛岔了气。她清了清喉咙:「为什么一定跟我有关系?你怎么不认为是店里刈包太好吃了?」
卓越偏头思量,「是这样吗?怎么我每次送去的指定单位都不一样?他自己根本没吃都在大放送吧?他到底是哪个单位的?闲钱很多吗?」
她愣了愣,随口胡诌了一个公司模棱两可的职衔,其它推说不清楚。
为什么?走在前往工地的路上她思索着,为什么不说实话,陷入了扯谎的回圈?
因为担心,担心店里的人视她为非我族类,她和这家店的连结就会消失。事实上夏太太让这个连结消失过,卓越有好一阵子不让她靠近工作区,连顺道送餐都不被允许。
当天晚上在和殷桥的两人聚餐上,她不时盯着他瞧。他连续多天向卓越店里订外送是为什么?除了展现他不把那点小钱放心上,他想向卓越表达什么?她着实困惑。
她当晚身上穿了件白色丝质上衣,款式别出心裁,价钱贵不可言。进食时动作特别秀气,手掌掩在胸口,小心翼翼呵护着。可惜,那片珍珠般温润的洁白色泽维持不到一小时,便彻底毁了。
她记得殷桥当时说了个高明的笑话,抓到了笑点的她刚绽开嘴角笑了两秒,一抹紫色身影带着一股香风来到他们的桌边,她根本连来人的长相都还没看清,也没听懂那几句阴恻恻的讥刺——「让你拨个时间和我面对面谈你百般不愿意,倒是有大把时间留给新欢,你是看上她哪一点?」,桌上那杯上好的红酒瞬间被一只雪白的柔荑夺去,向前一送,里面的酒浆立即呈半圆弧状飞洒出去,恰好弧状尾端就是夏萝青的白色上衣,那一片雪白迅速染成了奼紫嫣红。
刀叉从夏萝青掌心掉落,她抬头与殷桥面面相觑,拂去脸上的酒液,又俯首探看衣裳,一秒色变,低喃:「我的衣服,完了——」
「不用紧张,他会买更多新的补偿你。」祸首再奉上一句。
夏萝青不知道这名不顾形象斗胆在公众场合撒野的女子是何方神圣,只知道新衣泡汤了,她脑子发胀,和殷桥同时站了起来,殷桥正要开口,她抢先攫住女子手腕,狠戾地撂下话:「跟我出来!」
女子高挑纤细,又足蹬十公分细跟鞋,即使再不情愿,娇躯也无法抵挡夏萝青的冲天气势,一路踉踉跄跄地被拽出餐厅。
餐厅外是停车广埸,夏萝青甩开手后迅速打量了女子一回,质问:「叫什么名字?」
「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搞不搞得清楚状况!」女子冷嘲。
她再仔细端详女子一回,恍然大悟。「刘佳恩?」
女子没说话,算是默认。
她摊出手掌。「手机拿来!」
「做什么?」
「拿来!」她恶狠狠欺向前。
也许未被恫吓过,刘佳恩略有怯意,从侧背包取出手机交给了她。
夏萝青将自己手机号码快速输入后交还,「三天内赔钱给我,否则我就投诉新闻台。」
「你——」刘佳恩受胁,忍不住反唇:「你可以找殷桥赔啊!他什么都舍得送女人,不差这一件。」
「他干我屁事!」气急攻心的她爆了粗口,「你们这些疯女人,以为和他吃饭说话的都是看上他的。告诉你,我跟他只是朋友,听清楚没?你刚才怎么不泼准一点泼在他头上?」
刘佳恩往后瑟缩,嘴里仍是不饶:「他只会带女朋友来这家餐厅,你别想替他脱身——」
「我的天!」夏萝青双手握拳,翻个休克式白眼,「你疯得不轻。我问你他哪点好了?值得你这么丢脸丢到家?」
「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我要是有他这个人的所有权,我一定立刻把他打包送给你,而且还要跟你打契约请你不要放他出来作乱,但是很可惜我没有——不,很幸运的我没有,这是他妈该担心的事,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女生干嘛跟这种人纠缠不休?他除了那张脸哪里好了?丑八怪立志也可以整形成那样!」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说话!你是哪来的——」刘佳恩全然傻眼,张了半天的嘴迸不出一个有力的字眼。
「我说的是实话。你当他是天山雪莲吗?人间罕见光彩照人,不但可以解奇毒还可以内力大增?告诉你那是小说乱编的,我上购物网查过真正的天山雪莲,一株几十块钱就买得到,功效还不如冬虫夏草——我到底在说什么!我被你搞疯了!你要是我的亲姊妹我一定揍你!」她两手抱头扯发,怒不可遏。「还是你看上他家有钱?那是他爷爷厉害,你怎么不疯他爷爷?现在也很流行老少配啊!」
「你不要乱讲,他爷爷早升天了——」
「哦?那太可惜了,我也爱莫能助。记得赔我钱,敢作敢当。」她怒意炽盛,头也不回地跨步过街,连同追出来的殷桥一块抛在脑后。
事隔近一年,说起这件遭受池鱼之殃的纷争,奇怪的是,夏萝青还能一字不漏记得当时所有的对话。
「你——有没有想过当时为什么这么生气?」柳医师反问。
「我?」她没仔细想过,「因为那件新衣吧。」
因为那件要价不菲的新衣,她的确失态了。
「是吗?」医师一手拄着额角凝视她,「新衣就算肇事者不赔,殷先生也必定会买单,你并不会有所损失,反而是肇事的一方失了颜面,大家认得的可是她,你发这么大的脾气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呆瞪着水杯,答不出来。
第五章 全世界与我为敌
殷桥吞下一大口酒,酒液瞬间滑过喉咙,轻微的辛辣镇定了回溯往事时被扰乱的心情。
「现在人手一支手机,刘佳恩当众撒了野很难不闹开吧?」曾胖摇头。
「是闹开了,所以事情急转直下。」
但事情发生的头几日殷桥内心的流转无人知晓,那晚追上前去的他,是在听闻夏萝青哪一句话后制止了自己的脚步的?
他哪点好了?
对,就是这么一句——他哪点好了?
在夏萝青心里,他竟是一株名过其实的天山雪莲?这竟是她对他的看法?
后来与刘佳恩在最后一次调解见面时,她向殷桥讥讽道:「你很适合和她在一起,以她那野蛮的样子,将来一定自动请缨为你挡驾外面的女人,以后你就不用操烦了。」。
但当晚他可不这么想,他站在圆柱后愣上许久,返回餐厅付了帐,拿了夏萝青遗落的装物纸袋离开。回到住处,他打开纸袋翻看,里面放了她惯常穿的旧衬衫和短裤,以及一件运动内衣。衬衫经过多次洗涤已变薄软,颜色褪淡,内衣的车缝边缘也起了毛球。另外一个塑胶袋里则包裹着一双磨损的廉价旧球鞋,皆是她原先准备好卖了新衣新鞋后替换用的日常物品。
她拥有的如此贫乏,内心里却对他不屑一顾。
有好几天,他一颗心被这句话悬吊着,摆荡着。
他照常工作,照常应酬,只是偶尔走神,有些失去胃口,行走间不若以往顾盼自得,尤其是外出前对着穿衣镜着装的例行动作不再那么顺遂了。
事实上,出色的衬衫剪裁和合度贴身的长裤依旧让他的身架比例臻至完美。他定期汰换衣柜里的衣物,衣裤领带配饰无论西服或休闲衣,都是最新颖的款式和色调,经过分门别类排放,对比清楚,搭配精确。但从那晚之后,往镜里多瞧一眼,似乎有某部分不那么对味了;再仔细瞧,一直以来自负的脸孔忽然欠缺了几分神韵;持续审视下去,就像盯一个字盯久了会失真一样,他开始怀疑镜中的自己并不如想像中魅力独具。
这个夏萝青!那句话像施咒般附着在他身上,令他浑身不对劲。
他想起她那双黑亮的猫眼——「我看到了,你骗不了我。」她在醺醉中对他这么说过,但那不过是醉言,他何必当真?
算起来夏萝青涉世未深,在夏家的生活经验疏浅,连厨子都比她懂得察言观色,她和殷桥如果连情人都算不上,却自诩能穿透他的皮相,以她异于常人的标准衡量,认定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是自视甚高的普通人,难道那不是一种偏见?他没必要为了她的偏见质疑自我。
殷桥把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无法把定别人的眼光。那阵子办公大楼的气氛不太寻常,总觉得擦身而过的人不经意间多瞄了他一眼;他习于受瞩目,可以略过不理会,但若饭局对象不时拿他打趣,高层开会时意有所指,就无法再淡然处之了。困惑地旁敲侧击问起秘书,他才获知,餐厅泼酒事件已上了绯闻八卦版,新闻版面不大,毕竟刘佳恩沉寂舞台一段时间,不具新闻热度,但加油添醋的内容足以危及他濒临崩塌的形象,重点不在于是否造成街头巷议,而是可能触动董事会的敏感神经。
他父亲紧急召唤他回家一趟,父子在书房静对而坐,他父亲修为深,情绪尚能抑制,可眉心紧拧,显然无法将这件事等闲视之。
「我可以让律师对外说明始乱终弃是刘小姐设的局,纯粹是她个人无法接受分手的事实而捏造事端,但要如何让外人相信你们分手已久,现在也有良配,并未私生活不检?」他父亲打破沉默。
「刘佳恩指证的任何事都没有证据。」
「外人只会捕风捉影,我担心的是原先替你打点好的位置就这样无疾而终了。你大伯属意的是和你同期进部门的陈士敏你不是不知道,这下可给他解套了。」
「刘佳恩的事我保证这个月就解决,至于婚事不能说风就是雨。」
「那晚和你一起吃饭的女孩就是你所谓无关紧要的那一个?」
「唔。」
「她是打哪来的?」
「——夏翰青的小妹。」
「夏至善的女儿?」他父亲扶了扶镜框,极为讶异,「芷青还是丹青?我记得其中一个订了婚不是吗?」
「是萝青。」
「萝青?没听说有这个女儿。」
「她是夏翰青的亲妹妹,不是这个夏太太所出。」
「这样啊。」他父亲领会得极快,垂眉敛目了一会,掀眼道:[你喜欢她?
「别逗了!」 殷桥笑。
他父亲两眼忽现厉光,「是你逗我还是我逗你?」
少有的严厉语气让殷桥凝敛起笑意,他端坐身子答覆:「谈不上喜不喜欢,常见面倒是真的。」
「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要是真不喜欢,别说吃饭,让你多看一眼都嫌烦。」
「人家可没喜欢我。」
「那就想办法,这不是你的强项吗?」语气不单加重,还夹带不曾有过的讽意。接着托起下巴盘算起来,「嗯,夏家当然可以,夏至善不会亏待他女儿的。」
可以二字有多重意涵,唯一不包含的是感情的成分。
「爸,您是不是跳太快了一点?」殷桥啼笑皆非。
「如果你可以摆平你大伯那一边的意见,如果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对象,这件事我不会再插手,你好自为之。」他父亲恢复了持重的模样,抛出来的结论却像是朝他掷了沉重的大石块,无法只闪躲不接招。
他父亲前脚一走,他母亲即时靠过来。「有空带人家回来坐坐吧。真奇怪,前几天才和夏太太见了面,她怎么提都没提这个女儿?」
他没搭腔。
因为夏家没有任何人看好夏萝青觅得贵婿的能耐,夏萝青更无意建立任何战功,若唐突提及,两家岂不尴尬?
但和一个对自己有偏见的女人谈论婚嫁不啻是个挑战,此刻他能找得到接下这项挑战的理由只有一项——与爱无涉,夏萝青吸引他,就像险地纵走对他的吸引力一样。
长考了几日,他特地找了一天送还夏萝青的衣物。
这次夏萝青坚持不让他上楼,她站在公寓门口探头探脑,神情警戒,殷桥没好气道:「别担心,不会有狗仔记者跟拍,上次是餐厅员工爆料才上了新闻。」
「认识你真麻烦。」她关上门咕哝了一句。
殷桥忍耐地闭了闭眼,发现她不太对劲,「你又去上工了?」她左侧腮帮子有两道泥印,全身上下不修边幅,头发似覆了一层薄灰失去亮度。
「唔,刚回来,饿死了。」她颓垂着肩,抚着肚子。
「那好,一起去吃饭吧。」
「不用了,不用了。」她摇头摆手,像只惊弓之鸟。
「瞧你吓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拜托你别害我,幸好那个爆料的人只拍到侧面,我朋友才没认出我。」她重新按开门锁,下逐客令:「我不想又变成靶子,你还是回去吧。」
「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后别单独见面了?」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一脸凝重。「最好是这样。」
最好是这样。她就这么直率地甩出这句话,难道之前两人的频繁相处并未累积出一丝值得她珍视的情谊?他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他面色一沉,俯瞪着她,往前逼近。她不明所以,为了保持安全距离,他往前移步她便后退,直到她背抵水泥墙,进退不得,他的胸膛几乎要触及她的身躯,她急得腾出手掌抵住他的挨近,「你干嘛?站远点说话!」
站远点说话。只有她敢让他吃这个排头!
他充耳不闻,右手陡然紧捏住她下巴,迫使她面对他;她倒抽一口气,僵住不动,他见状哂笑,沉声道:「你怎么老把我当瘟神?知道莫非定律吗?你越担心的事就越有可能发生,所以,最好别想躲开我,以后我们有的是单独见面的机会,早点习惯,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