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原谅自己的失态,这才是她拒绝同床的真正隐忧,她睡着时无法不滚床。
现在,男人因被推挤至边缘没有多余空间,在熟睡中的下意识里把她当抱枕环抱住,一只手臂横过她头顶,另一只手臂搭在她胸前,沉重的下肢则横跨她的双腿,形成将她禁锢的姿势。她不介意他下巴搁在她头顶,也勉强不介意他的手掌正好覆在她右胸上,她介意的是男人的胯下部位抵在她警侧,超越了她的忍耐底线。
如果叫醒男人,他必然认定是她投怀送抱,以后一定挪揄个没完。
夏萝青试着捏起他手腕离开自己,但他搂得更紧:她再试着推移他大腿,不仅文风不动,还因为她的挪动摩擦,臀侧明显感到了男人逐渐坚硬的变化,牢实地抵着她。这即是冲绳那一次无论他如何逼问她都不愿吐实的原因,那一次更糟糕,他是从背后搂住她的。
忍耐了数秒,终究抵不过脑子一热,她使劲抽离双手,奋力朝他胸口一推,把睡梦中的他推落床下。「咚」地落地一响,她慌张地一跃而起,跳下床夺门而出,不出三秒,她听到背后的殷桥怒喊:「夏萝青!你有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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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没有豪华蜜月旅行,没有外人想像的如胶似漆,殷桥和夏萝青两人进入了缺乏春光的室友生活。
他如常上班,比婚前还准时到达新布置的办公室,脸庞神采焕发,一入座,把部门人事资料全数调阅出来,一一审酌考量。
这是他升任部门经理的第一个动作,如他父亲所愿,他升职了,和他的业绩出色与否无关,自然是他大伯敌不过老太太压打改换了人事命令。
新官上任,殷桥花了几天拟出新的管理规定。他巧立名目创造出一个部门副主管职,让优秀又有冲劲的前同侥陈土敏担纲,所有业务人员待遇调升百分之十,但业绩门槛同时拉高,订定额外的奖励制和晋升制,让激烈竞争带来亮眼的绩效数字他还前所末有地没置了心理咨询服务,聘请了专科医师,专供员工经解精神乐力,以防员了不敌竟争一目心智脆弱而求夫如此领布洋洋洒洒的改革规定和野心毫不相千,殷桥从来不是个乐在工作的狂人,他心知肚明掌管部门并非轻而易举的活这些新制不过是让自己能保持怡然的生活步调,他绞尽脑汁简化了自己的工作,直接掌控副主管即可。
把昔日竞争对手变成左右手是步险棋,殷桥向来喜欢在走险中尝出乐趣,白手起家的陈士敏在公司能有多少筹码?他很好奇。
部门餐会中他对大上他七岁的陈士敏说:「做副手让你委屈了。」
「怎么会,大家都为公司好。」陈士敏恭谨地欠身,右手扶了好几次下滑的黑色镜框,殷桥看见他额角渗出了一排汗,但室内空调只有二十四度。
殷桥环视包厢,一位难求的知名餐厅让员工兴致高昂,每一道菜上桌都获得毫不掩饰的赞誉声。他自掏腰包未动用分毫部门公关费用犒赏了他们,钱能做到的事他从来不吝给予,杯觥交错的欢愉中只有陈士敏没有举杯。
陈士敏不喜欢殷桥。
殷桥在乎吗?当然不,他从中学起就认清了一点,男性泰半不喜欢他,可愿意和他交好;他的世界多了一个对他有敌意的对象并不新鲜,他理解那些敌意,也懂得化解那些敌意。
他频繁带着陈士敏出席饭局,将一部分重量级客户转介给他,未来虚耗时间的应酬也从自己身上卸除了。
紧凑的工作时间巧妙地挪腾出了空,他是否用在争取时间和新婚妻子相处?外界理所当然地这么猜测,只有安排行程的秘书才知蹊跷,夜晚除了推不掉的重要饭局,他的私人晚餐以业务开发名目嵌进留白的晚上,对象有委托上市公司的行销经理承继遗产的高端客户、债券投资代表、银行理财顾问......职衔正当,只是恰好都是女性。
他的社交生活依旧,已婚身分增添了殷桥可望不可即的魅力,他保有了阅女的乐趣,却拥有了更多空间。
那些各具安容、高度专业性的都会女子,不例外地总在讨论业务内容不到半小时,随即开始聊起不相干的软性话题,像是中南美深度旅游,像是新入选的米其林餐厅,或是找不到知已共赏的舞台剧,三千公尺高空跳伞释放压力的渴望,认识某个具影响力的危机管理大师....那时候的她们各个似含蕾花朵争相盛开,在一颦一笑中巧妙地展洲送香,期待每一个眼波流动和倩笑能引起殷桥赏析甚或摘采的欲念。
几次下来,殷桥慢慢发觉,以前的自己真这么无聊? 除了对所谓的大师兴趣缺缺,他的确和她们从事相近的消遣活动,但他对这些内容早已腻味,也提不起劲开发新的嘴好,所以他一迳报以意味深长的微笑,忽略她们的暗示。言语多余,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微笑有足够的遐思空间。
然后时间差不多了,殷桥会看看表,状似可惜时光飞逝,但没有人敢向他娇嗔。他刚新婚不是吗? 女人为了拓展再次看见他那抹笑意的机会,她们不需殷桥开口,都相继签了合约书,他回头直接把案件转介给了底下的理财顾问,很少有超过两次的晚餐对象是同一个。
他偶尔还是会和夏翰青一干朋友小酌,多了一层大舅子身分,夏翰青言谈不免提及妹妹,「小萝好吗?」
「好。家里像多个女房客。」
「你介意吗?反正外面那些女人不是更精采?」夏翰青挑明了说,了然于心的微笑浮在脸上。
在昔日,殷桥不在意这类调侃,现下却有些被侦测的不适感。他保持风度笑道:「你知道那些只是业务关系。」
「当然,我并不担心小萝,我是担心那些女人搞错了。」
「放心,我有分寸。」
他没说分明的是,他的分寸在于他动心与否,动心是件微妙的事,对阅女甚众的殷桥而言并没有想像中容易。
他最晚九点前一定回到家,因为那些女人总是让他不时想起他的妻子,分心之余,兴味索然,干脆提早回家。
想起夏萝青,和思念无关,是因为她和那些女人如此不同,光是吃这回事,就南辕北辙。那些女人用餐秀雅,一举一动绝不出错;夏萝青只要欢喜即大快朵颐,不到饱腹绝不停止。
想起夏萝青,也让他在回家的路程上,在住家大楼上升的电梯里,心情不太相同了,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笃定,像马厩里终于关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捕捉到的野马,虽然说不上已驯服,至少这匹马不再镇日亟思跳栏奔走。
但这不表示夏萝青安分了,新婚第三天,没经他同意,她就把固定隔两天到家里服务的清洁妇给辞退了。
「为什么?」当他那天回到家看见跪在地上擦拭木地板的小女人身影时,大惑不解,那天是清洁妇服务的日子。
「自己做得到的事为什么要花钱请别人做?」她起身答得理直气壮,「不过这个家太大,光靠我一个不行。」捶了捶自己的腰,她歪着头想了一下,「这样吧,看在你平时得上班的份上,周末你来打扫,其它时间我来,很公平吧?」
「我来?」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啼笑皆非,「开什么玩笑!花钱做得到的事为什么要劳动自己?周末应该要好好休息不是吗?」
他记得她微缩猫眼,朝他身上梭巡一圈,他着实不愿意朝负面解读,虽则那眼神分明充满着鄙夷。
「你说怎么办呢?殷桥。」她人比他矮,姿态却比他高,「你煮饭不行,洗衣不行,打扫不行,我看你连垃圾分类都不行,当然这些都不行也没太大关系,偏偏你爱吃美食,爱干净,爱漂亮,如果发生世界大战,你又不愿意生活水准降到游民等级,我跟你打包票,你一定是第一批被消灭的人类。」
这又是一点她和那些女人的相异之处,她总找得到他的不是。
「这点我绝不担心。」他嗤之以鼻,「到时我巴着你不放就是了。」
她斜觑他,「所以是不答应的意思?」
「办不到。」
「好吧。」她转头就走,「那我搬出去住好了,我不想当废人。如果你坚持让外人打扫我们家、帮你烫衣服晾内衣裤的话。」
他扯住她手臂,俯对她,原本因气结而溜到嘴边的酸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因为她说了那三个字——「我们家」。三个字的意涵带股亲密味,无论她有意无意,他听了挺受用。「小萝,不是说过你得对我好些?你又忘了?」
「没忘啊,我这不就在想办法增进你的生存能力,那你答不答应?」
「……」他闭了闭眼挣扎片刻,「好,我答应。那你怎么回报我?」
她黑眼珠左右一溜,咧嘴笑道:「我替你带一份牛肉汤回来了,待会热了吃。」
「你又去卓越家了?」他面色一沉。
「是啊。」
「以后不许去。」他转身往卧房走。
「为什么?」她追上前。
「你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净往人家店里跑,不知情的人会怎么想?」
「人家怎么想是人家的事,为什么要在意?」
「我在意。」他停步正色看着她。
她一脸不以为然,「你要是跟别的女生吃饭我也不会在意啊。」
「那你怎么不试着在意?」
「我们又不是真的——」她没说下去,大概怕彻底惹毛他。「店里的人真的很好,我没发帖子给他们,人家还包了好几个红包给我。」
「应该的,你做了这么久的白工。」他讥诮道。
她噘起嘴,「你不领情算了,我自己喝。」她果真走到厨房,从冰箱里端出一个小锅,放在炉头上加热。
她在这里没住上几天,就摸熟了有哪些锅碗飘盆和佐料的放置处,连他没使用几次的咖啡机和果汁机也搬出来了。殷桥跟上去好奇地打开冰箱,放眼看去,每一隔空间分门别类放满了基本食材,并列整文的棕色鸡蛋填满了两排格架,旁边备有几种新鲜的奶油块和培根肉片,制冰盒里堆叠了小冰块,她还制作了一瓶放了柠檬片的冰水,原本单身男人单调的冰箱风格荡然无存。
「以前住的公寓房东不让我们开伙,其实我喜欢自己做饭。」她有点尴尬地解释。「做的菜不是很高明就是了。我外婆走得早,没让我学到好手艺,所以你要多包含一点了。」
「你愿意替我做饭就行了。」
「我留了一大格让你放矿泉水和啤酒。」她赶紧指给他看。「要是不够我可以再挪开。」
她生分的口吻像极了室友关系才有的拘束,事实上,被绑缚了手脚踏入了婚姻的夏萝青的确待他像共同签下契约租住的室友。
「厨房也是你的,你想怎么用都可以。」
这句话她倒是听进去了,从此她大部分时光都待在厨房里。
待在厨房里是全心做个好妻子,为他精进厨艺料理三餐吗?当然不,她通常在揉面团,烘烤面包用的那种面团,她在学做面包,做得有模有样。
站在厨房那座料理中岛旁,她瘦削的身子耸着肩,双手抓牢一坨面团,在大理石面板上,像手洗衣服般以掌根前后使劲搓揉,间中会加上鲜奶油等作料揉杂进面团里头。红通通小脸和发梢上有几抹沾上的白面粉。她眼神专注,仔细盯着手里面团,直到揉成一团圆滚滚的柔滑球状,再放入一个圆盆里覆上包洁膜静置一旁发酵。
殷桥第一次发现时驻足看呆了。她倒会打发时间,婚后不必再到夏家的基金会上班了,她也闲不下来。他好奇问:「你看影片学的?」
「不,我报名了面包烘焙班,上了两次课了,回来试做。」她头也不抬地说。
他当时不疑有它,这是好事不是吗?这么需要耐性子的功夫她都做下来了,婚姻生活还会有什么困难?
等待发酵空档,夏萝青没让两人相处的空间凝滞,她会泡上两杯咖啡,或一壶热茶,请他赏光喝。两人在宽敞的厨房中岛高椅上坐着对饮,不必担心没话题,她会主动问:「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吗?」
依他的心情,有时候会挑拣一些从茶水间听来,轻松有趣的八卦琐事,或应酬时听闻的某位霸气集团掌门人勾搭上某冰清玉洁富婚的风流韵事,或是认识的哪个废材富二代没事买了十几四骏马在山上圈养,却养死了一半的暴珍天物之类逗人发的铁事告诉她。但更多时候,他会述说公司里高层相互间的利益纠葛,他如何在各方的拉扯中求取平衡并获得一席之地,他父亲如何和他沙盘推演准备明年进入董事会,谁又因此在布局角力中中箭落马。
说不上来的心理因素,他就是想让夏萝青明白这些事,彷佛让她更深一层参予他的人生。他如实说予她听,边说边观察着她的反应,而她并未让他失望,她起先听得懵懂,一脸若有所思,手上没停下该做的活。她会一面将发酵好的面团取出以擀面棍进行擀卷,完成后放进模具,静置烤箱发酵,一面接腔:「唔,你们这一行真不简单。」,「天呐,这样不累吗?」,「我猜你们要扳倒的是那个倒楣鬼吧?」,「好吧,至少你们赢了,可以放过那个人了吗?」
在聆听过程中,她时而皱眉,时而傻眼,像听三国志般深怕漏掉某处关键性细节而竖耳倾听,发出的却是外行人的天真疑问,中途从未试图转移话题,或呈现放空状态,彷佛在听一出引人入胜的宫斗戏。他遇见的职场女子多半不乐意和他深入讨论这些事,那必需透露太多某些不宜为人所知的权衡曲折,那些利害权衡和浪漫基本上是冲突的,夏萝青却来者不拒。下一次闲聊时,她会接续问:「后来是谁拿到了合约?」,「那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被开除了吗?」,「那个漂亮的女助理后来怎么了?」
夏萝青不知道,她仰着脸像孩子般渴望答案的表情多有吸引力,他忍住想吻她的冲动,反问她:「你呢?除了烤面包,今天有什么新鲜事?」
或许是不想透露太多白天的行踪,她多半会说:「没什么事。」但有一次她倒是开了话匣子。那一次她歪头想了想认真道:「我今天以为自已掉进平行时空了。」
「唔?」
「我今天骑摩托车到烘焙班上课,绕了几个巷子才找到停车格塞进去。我记了电线杆位置,也记了巷弄号和附近商家,然后去上课,四小时后我走回停车格,发现我的摩托车不见了。不见了!那里停着一辆根本千年没移动过、被政府单位贴了报废红单的锈烂机车。」她两手揪住头发,恍如人就在现场。
「傻瓜,你记错位置了。」
「不可能的,我记得停车格对面是一家超商啊。我只好一辆辆找,找到下一条巷子,再下一条巷子,满满的摩托车,没有一辆是我的。我慌了,坐在路边想了很久,不可能啊,我又没健忘症。我不甘心,再次像傻子一样一辆辆找回去,沿着两条同样的巷子,又回到那间超商对面的机车停车格,你猜怎么样?」
「你的车还在那里。」
「答对了!」她两眼圆睁,「就好端端在那里,可那辆被贴上红单的烂摩托车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了,是不是很神奇?」
「……」他努力不发出嗤笑。
「你觉得我胡诌对吧?」
「不,我觉得你上课太累了,一开始就找错巷子了。」
「可是那附近明明只有一家超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