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他忍俊不住笑了。「你鬼打墙了?」
看出他笑容里含着揶揄,夏萝青正要回驳,空气中飘散出浓郁的烤面包香,中断了两人的交谈。她走到烤箱前观察烤色,关火,戴上隔热手套取出模具,用力倒扣在铁盘上,一条完整的、褐黄饱满的可爱短土司魔术般呈现在两人眼前。很简单的东西,不知为何莫名让人感动。
她欢呼一声,把土司轻巧地掰成两截,用小碟子呈上其中半截递给殷桥,「拜托尝一尝。」她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他在应酬时吃过晚饭,其实了无食欲,但那双喜孜孜的眼神根本不容拒绝。他接过碟子,趁热吃了一口,满含嚼劲的芳香在口中流窜,他又吃了一口,新鲜出炉的面体混合着鲜奶香醇摄人脾胃,那么纯朴的勾引,却让人停不下来。很快吃完了那半截,殷桥用力点头。「很好。」
得到肯定,她雀跃地蹦跳了两下,「下次学更难些的。」
殷桥忍住了到嘴边的提问——你到底是为谁学的?他硬是咽了下去,改问:「你刚才话还没说完,摩托车找到了然后呢?」
「不说了,你又不相信。」她回头收拾烤具。
「你说了我就信。」他走到她身后,不知是否一室的咖啡和土司香气形成了金黄色的温存氛围,他靠近她,俯下脸嗅闻她露出的一小截后颈,两手轻轻掌住她的腰,想将她拉向他,她却恰好回身,瞥见他的双手置放处,不解问:「怎么啦?」
「你腰好像粗了点。」
「是吗?」她狐疑地朝下看,「今天秤了体重没变化啊。」
「没什么,继续说吧,说你的车。」他抽开手,抱着双臂聆听。
她想了一下,「车找到了,我心虽安了,就是想不透为什么。我后来想啊,有没有可能我找车的那半小时,掉进了另外一个平行时空了?那一边的我根本车子没停在那里,我也许没去上烘焙课,我虽然是我,但过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如果我没回来,搞不好可以知道那边的我正在做什么,你说有不有趣?」
这就是夏萝青,让她双眼晶亮思潮澎湃的事竟是这类天马行空的无稽之谈。
他装作认真思索,「比方说呢?」
「比方说,也许另一个我,有好几个姊妹,虽然家里不怎么有钱,但爸妈待我们很好。我大学毕业就嫁了个普通人,是个好人,也是开店做小生意的,我们很相爱,生了一堆孩子,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够了,别把你现在的想望套用到那个世界去,没有这种可能。」他打断她。
「你不相信我还让我说?」
「我不相信的是你另一边一厢情愿的版本,让我来编都比你有创意。」吐槽得不够,灵光一现,他发现了蹊跷点,「不对,你哪来的摩托车?」
「我跟我舅借的啊。」
「摩托车很危
「摩托车很危险你不知道吗?以后不许骑,不然我直接找上你舅。」
和平的氛围霎时驱散,两人结束对话,他离开厨房。
他的态度的确不良,但那分明以卓越为对象打造的另一个人生版本很难让他生出雅量来。
说到这里,连曾胖都听得出他掩不住的妒意了吧?
「做面包?那三餐呢?她也做吗?」曾胖问的竟是他没想过的问题。
「做。只要我通知她会回家吃饭,她一定做。」在这项待遇上她是把他当丈夫看的。
「没花什么心思吧?」
「都是一些她拿手的家常菜。」
「所以她这么勤快学做面包是为什么?」
他怔住了,他没想过。
那时候他只知道,能一回家就看见她的身影,比她做什么都重要。
☆☆☆
接下来的日子,殷桥婚前想像中的剑拔弩张并未发生,夏萝青似乎想透了接下来的同居生活不可兔,漫长的时光甬道无法以抗拒的状态度过,她火躁的根性消失了,或者说垫伏了,她心平气和地生活着,更实在地形容,她极为认真地生活着。
首先,她沉迷于制作面包,比蚂蚁还勤快地烘焙,不知有何远大理想敦促着她,她到处火热地上烘焙课,回到家立即如法炮制,制作出各式各样的日式面包、欧式面包,或手工饼干和繁复的甜点。
殷桥以为她不过是心血来潮,隔段时日就会转移目标,因此没有表达任何意见。
再说,他若忙碌起来一天有将近三分之二的时间不在家,还真管不着她的日常生活。
不讳言,他挺喜欢一回家就见到她忙碌的身影,那原来一室寂静的空气因为多了一个人而被撩动得活泼起来。
她总是穿件长及大腿的薄恤衫和短裤,蓬乱的短发下小脸冒着汗气,在屋里左冲右撞,一口接一口喝着凉开水,不停瞄着烤箱里的面团,偶尔成品做坏了便唉呀呀叫,扯着已经够乱的头发跳脚责备自己。
中场休息她就歪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萤幕上的动物频道。这也是一件奇妙的事,夏萝青只爱看动物频道,不管哪种属性的动物,她一样看得入神无比,连狮子撕扯羚羊、鬣狗群食水牛、北极熊掌碎海豹的血腥画面照样目不转睛。问她为什么从不转台,她撑着下巴说:「动物比人简单多了。」像是嗟叹又像是注解。殷桥当时没对这句话有太多联想,他注意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卸下围裙的她,身上唯一的罩衫底下,竟没着胸衣。
这原不是什么稀奇事,她尽可在自己家里以各种随性舒适的模样呈现,但这象征了什么? 她把他看作分享起居空间的室友,而且是个不能随心所欲和她有任何亲密接触的男室友,因此就算衣衫不整在他眼前晃荡亦安全无虞。
他没有窥伺的癖好,但同居一室总有览及春光的时刻,当她赤足走动时,若隐若现的大腿根和起伏的酥胸难免形成一种视觉上的骚扰,偏偏上头那张脸蛋恒常出现的若有所思表情却完全和媚态无关。
怎么说呢?夏萝青热衷某种思考,常一兴起便和殷桥聊些所谓时间的尽头在宇宙何处、复制人的可能性或是灵魂若只是组电波、躯壳的意义在哪里之类的诡奇话题。在那种时刻,他的雄性荷尔蒙就会自动缓隆下来,使得殷桥只要在家里,情绪常处在两极摆荡中。
左思右想,他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在没有应酬的某一晚,他事先叮咛她做了两人晚餐。吃完她菜色普通的家常饭后,她还兴致勃勃泡了一壶热茶,附上一盘手工饼干请他赏光,「今天刚烤的,抹茶和红茶口味两种,试试哪一种好吃。」
他乐于当试吃员,拣了红茶口味的饼干往嘴里送,大赞好吃,顺手把为她准备好的一只漂亮的百货公司大纸袋送上她双手,她纳闷地以眼神询问,他微笑以对:「没什么,这阵子你打理这个家辛苦了,送你一点小礼物。」
「还好,以前在外公家做习惯了。对了,不是说了你换洗衣物别到处乱丢?脏衣篮这么大投准一点可以吗?」她借机数落,「还有,说过了别把袜子和内衣裤丢在同一个篮子里,怎么都说不听呢!」
结婚前,殷桥曾经认为一个妻子最煞风景的就是老为了琐事数落丈夫,但这情状出现在夏萝青身上他可没半点不悦,思及她每天得耐住性子碰触他的贴身衣物,为他洗涤整烫衫裤,昂贵外衣还得额外送洗,内心就滋生起暗黑的痛快。不知她在做这些家务时,心情是万分懊恼?或是忍不住想像那贴身衣物所裹住的男性躯体?她对他全然没有遐想吗?
他笑嘻嘻揽住她。「听见了。别生气,下次改进。你不看看我送你什么吗?」
她拿他的笑脸没辙,借着打开纸袋动作避开他亲呢的揽抱,她朝袋里探看,伸手掏翻,神情有些疑惑,直接拖出内容物摊在茶几上端详,面色陡然一变一一那色彩如梦似幻像水果糖又像花间粉蝶,有的无肩带,有的领后交叉系带,有的花朵串成的美丽肩带,有的纺纱有的蕾丝有的简洁俐落,花样繁多目不暇给,清一色全是成套女性胸置和内裤!
她咬着唇忖度着,然后眯眼睨视他,那一对眼神,是殷桥有生以来从女人处获得最轻蔑的眼神,远非他预想的惊喜交加或羞怯暗喜。
她冷声道:「看来你经验挺丰富的,你经常这样送女人对吧?」
他的确很难说明自己曾经翻看过她旧内衣的尺寸,他无奈解释:「拜托别想歪了,这些都是托我妹采买的,女孩子眼光不一样。」
「是吗?那这件也是吗?」她从一堆粉彩中以食指勾起一条极细肩带,下面连缀着两小片叶状透明雪纺胸遮和一块薄如蝉翼的围裙,不必细看,那分明是一件撩人的情趣内衣。
他呆瞪着意外出现的插曲,忙为自己辩护:「我发誓那是我妹自作主张加料进去的——」
「你还赖!你敢做不敢当,你妹看起来就像个淑女怎么可能——」
「她最好是淑女——」他乍然停止抢驳,不解自己何以心虚?何以尴尬?他赠礼的对象可不是不相干的女人,为何被视为冒犯之举甚至带有猥亵意图?
他慢条斯理把那些色彩缤纷的昂贵内衣叠好放进纸袋,整袋递进夏萝青怀里,以绅士口吻笑道:「亲爱的小萝,就算是那又如何?我就是想看我老婆穿上性感内衣又怎么样了?那不是我应得的福利吗?你想告你丈夫性骚扰吗?」
大概想不到他干脆直接和她卯上,她不单张口结舌,一片红霞陡地像倒翻的颜料从她双颊涌出往下蔓延至胸口,那奇趣的生理变化让殷桥看直了眼。然后她跺了一下脚,扭头快闪躲回她个人房里,那晚拒绝再和他说话。
虽则衍生出尴尬的枝节来,隔了几天,殷桥还是欣然发现夏萝青默默穿上了那些漂亮的内衣,每隔一天在晒衣架上招展着不同的款式,即使他心知肚明节俭的她不过是为了不想浪费罢了。
而浑然不觉男人心理变化的夏萝青以另一种方式持续进行着她的毅力,她的烘焙工作远超乎殷桥想像地有恒心,并目产出惊人。一袋袋精挑面粉和食材直往家里扛,每天埋头在厨房里研究制程和食材比例,扣除失败品和瑕疵品,其余成品到处分试吃,举凡大楼管理员,卓越家面店员工,几个好朋友,她舅舅工班成员,全都享用过她的手艺,并且还详细记录试吃心得.几轮后,她脑筋动到殷桥身上。
「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这些面包送给你员工尝一尝吗?」某一天殷桥出门上班前,夏萝青兴高采烈地指着桌面上打包好的一篮子核果土司。「顺便把试吃心得笔记下来喔。」
「没搞错吧?叫我一个主管做这种事?我办公室可不是超市。」他立刻拒绝。
「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么贴心,他们一定超喜欢你这个主管啊。」
「我不需要他们喜欢,我只要他们绩效达标就好,送他们面包吃还不如年终多一个月,一个月年终可以买多少面包你能想像吗?」
见他不为所动,她失望地噘起嘴,挽起提篮,「好吧,那就算了,我请卓越分送给健身房同事好了。」
「等等!」他拦住她,彻底没好气地抢过那篮土司,「何必跑那么远一趟,我这就带去公司算了。」
殷桥对这种婆婆妈妈的举动实无好感,举凡部门同仁炫娃、炫恩爱、炫手艺,他向来兴致缺缺,从不凑兴,但破天荒一次总比让夏萝青讨旧爱欢欣来得后遗症少。
不久,所有部门员工都知道他有个擅于烘焙的老婆,而且还雨露均沾,从上至下都尝过她的不凡手艺。他们热烈地提供食后心得,渴望再吃到免费可口的新鲜面包,殷桥被员工询问得烦不胜烦,隔几天就得应观众要求提着面包到办公室发送,私底下总觉得把部门搞得和乐融融失去竞争力不是好现象,直到殷桥上健身房发现自己当月体重结结实实增加了两公斤,他决定喊停。
「你老做给外人吃,怎么不做给我家人吃?我奶奶会很开心,她一开心我爸也跟着开心,不是皆大欢喜?」他用了另一套说辞。
夏萝青搔搔头,想了想,「不是不行,你奶奶要是乱说话你可得帮我。」
「那有什么问题!」
只需做给殷家二老和老奶奶,她减少了产量,专心制作了两颗低糖容易入口的柠檬蛋白霜派。
殷家二老不是问题,对于媳妇肯守着厨房钻研厨艺自然大喜过望,吃了一口赞声不绝,连殷桥正在减重的妹妹也捧场吃两块。夏萝青认为这三个人的评价参杂了其它因素,不列入改良作品考虑,于是寄望殷家老奶奶那张利嘴说出中肯的评价,勇
敢再度踏入那栋殷家老宅。
一段时日不见,老奶奶的猛禽气息更为凌厉,夏萝青躲在殷桥背后打量缩在专属的大竹圈椅里的老人家。时罩的遮光眼镜架在鹰勾皇上,搽了口红的嘴不时努动,彷佛随时会无预警朝前啄人。女看护绕着老奶奶打转递茶递毛巾修指甲,夏萝青忙向没见过的殷家亲眷一一欠身问安,应答一些场面话。半小时过去,待聚在客厅的眷属先后走开,夏萝青趁机战战兢兢奉上一块霜派,老奶奶横扫了她一眼后接过小瓷盘,自行吃了起来。
殷桥凑近在一旁嘘寒问暖,老奶奶顾着点头,显然很受用。没想到近九十岁的老人家食欲良好,整块全给吃完,不过终场一句话也没说,喝完了杭菊茶,嚷着要回房休息。
殷桥和看护一左一右扶起老人家,老奶奶突发奇想:「让你老婆来。」
夏萝青一惊,正踌躇着,殷桥以眼色示意,她只得向前接手。
老人家瘦小,扶着其实挺轻松,但没想到的是陈年手爪相当有力,一把攫住夏萝青前臂当拐杖走,疼得她猛皱脸,殷桥见状随后陪走,一进入那古意十足、光线阴柔,彷佛坠入旧时光的卧房,老人赫然转头对孙媳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以为靠这雕虫小技可以餬口,就可以不把你丈夫放在眼里了?」嗓音尖锐刺耳,在场任谁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没有啊……」夏萝青吓得不轻,嗫嚅其词。
「奶奶,好好的怎么又动气了?」殷桥挡在前头劝慰。
「还说没有!你那么卖力做这些活难不成是讨好这小子?」
「今天是我让她做的——」殷桥抢话。
「谁让你说话了!有本事让你老婆趁早给我安分点。你这孩子也是,什么女人没见识过,拿你老婆没半点办法,别怪我没警告你,都是你老子找的好亲事!」一箩筐教训兜头洒得殷桥夫妻在门口呆立。
回程在车里,夏萝青小脸怏怏不乐看着窗外,殷桥缓颊道:「她对谁说话都这样,你别太介意。」
「你说你奶奶是不是有阴阳眼还是什么感应能力啊?她怎么老说些让人发毛的话。」她搓了搓手臂浮起的疙瘩。
「她人老了,又比一般人见多识广,这没什么稀奇。」
「可是——她真的很不喜欢我啊,好像我对她孙子有多坏似的。」
「你对我的确不是太好。」
「怎么这样说!我帮你洗衣扫地做饭给你吃,哪里不好了?」
「那是因为你把原本做这些事的人辞退了,拜你所赐我周末还得拖地。」
「可是我做的面包不都让你第一个先尝了?」
「你不过是想从挑剔的嘴里听到好话罢了,而且我还重了两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