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领进门,她并未察觉和走的时候有何不同,只是详细交代要打扫的卫生死角。
当年她走的时候,有人建议她把房子租出去,算是给她看房子,但顾雯没同意。
这个房子里的所有东西,一针一线,都是她一笔笔生意,一顿顿酒喝出来的,是她为自己建构的家,还有……那些或许美好的痕迹,总之不能接受陌生人改变它。
顾雯手指想去蹭一蹭布上的灰。
那两个中年女人,一个到厨房一个到卫生间,检查后很快出来后跟她说:“顾小姐,你这房子很整洁啊,确定要打扫吗?”
“什么?”
“感觉没有花钱打扫的必要。”对方诚实地说,“什么都干干净净的呢,我看植物也经常浇水了。”
顾雯而后想到数种可能,知道她家密码的有几个人,说:“那麻烦你们跑一趟了,上门费我照付。”
“好嘞。”
她又将人送出门,依次揭开家具上的白布,才看见一切不曾改变,就连桌上的一盆多肉还肥嘟嘟地活着,都是她走时的样子。
她坐在沙发上闻到清寂的香氛,腰后被什么硌到,摸出来一个盒子。
下午,越宁打电话给她,说把她的行李送过来,顾雯便约了他们夫妻在家附近的商场见面。
越宁的老婆叫林清瑜,昨日混乱,说的都是些场面话,今天终于清净下来,两人带了孩子来,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儿,叫和和。和她家的多肉一样,也肥嘟嘟的。
顾雯从行李里拿出要送他们的结婚礼物,是一对腕表。
林清瑜忙说:“这太贵重了。”
越宁厚脸皮乐道:“安心收!咱们结婚,她出一次血也是应该的。”
“越总提携我很多,”顾雯不理他,跟他老婆说起他们相识的渊源,要追溯到很久之前,那时候顾雯还是一无所有的小孩,幸得扶持,这世上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越总妈妈也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我知道,也知道这一点很难得。”林清瑜跟顾雯说。
越宁问起顾雯的工作计划,顾雯说:“这次来晚了,也正是因为处理收尾工作和房子,以后多数时间留在国内了。”
“哦,给你什么职位?”
“副总。”
越宁眼里都是自家孩子出息的自豪,“好家伙,我以为你这一两年是玩了。”
“时间珍贵,不容浪费。”
继而连三的事的确让顾雯神伤,但是换个环境,重新奋斗,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也从来不允许自己沉浸在情绪里。
去了外企,换了赛道的她,依然在竞争里厮杀出来。
顾雯从来都是找准时机,一击而中的人,其中各种矛盾艰难,只有她自己清楚。并不比在易星容易。
越宁一边给小孩儿喂吃的一边说:“你之前一直不肯变动,劝你出国,是迁就这边的人和事。”
顾雯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肯不肯的问题,当初我一条河还没蹚明白呢,有了点能力,就不想拘泥于一方天地,爬高山,游大海,人生开阔,每一步都想做到极致。”
越宁叹为观止,顾雯现在都会说人话了,一套一套,跟要考研似的。
“说起来应该谢谢你,答应我多留几个月。”
顾雯却又不接人话了。
“有些话你不太听,但我还得说。”越宁苦口婆心道:“出了事,任何人都可以一走了之,但是他不能逃避,得留下来应对。”
“……”
“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以为要和你修成正果。事业危机,亲人离世,搁旁人身上早跳楼了,老梁能挺过来实属不易。”越宁这两年也是操碎了心, “好好坏坏,你别再怪他。”
顾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说多了不合适,说少了无情,只得用一句话搪塞:“呵,你到底是谁的朋友,站在谁的立场?”
“我谁也不站,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小女孩儿饱了肚子,被别的东西吸引,缠着越爸爸说要去旁边的乐园玩,越宁抱孩子走了,“大人可真讨厌,还是想小人儿好。”
顾雯看他们一大一小远去的身影,“真好。”
“喜欢孩子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林清瑜拉起了顾雯的手,“别管他,你和梁总的八卦我多少听说一点儿。”
“昨儿个婚礼,我肯定成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吧?”顾雯不动脑子都能猜到,人家是怎么议论她的。
“嘿,你果然是聪明伶俐。”林清瑜有点儿看乐的意思,“其实听越宁说的。”
“我俩在他的描述里,不是痴男怨女,就是俩精神病。”
“有精力折腾,何尝不是一种真心?”林清瑜说:“甭管你们多少年的朋友,友情是真的,但男人天然会从同性立场思考问题也是真的,所以同为女人我要站你。”
“哦?”
“比如野心有没有实现,行乐了没有。”
……
顾雯和他们两口子吃过饭,又陪小女孩儿玩了一会儿。小东西真是可爱的生物,香香软软,亲人脸一口倍儿甜,再流滩口水下来,怪不得越宁那么宠爱。
傍晚俩人要回去陪家人,顾雯也没耽误,拖了行李回家去。
到家天还没有黑,房子里一切设施完好无损,顾雯不用操心,收拾好她躺在沙发里,久违了的家,让漂泊在外的她总算有了归属感。
顾杨知道她回来,激动得不行,却又只能当个秘密藏在心里,“你还没去我的大学呢,我带你去逛逛。”
顾雯说:“好,等我忙完这阵儿就联系你。”
“我没跟任何人说你回来。”顾杨又说。
“没事儿。”
今时不同往日,更加成熟的顾雯自然也有更加妥善的对家庭的处理方式。她挂了顾杨的电话,心中到底是觉得暖的,毕竟是自己弟弟,转过身准备再躺一会儿。
再次摸到那副耳塞……
在这个家里能来去自如的人,只有他。
*
梁晔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落东西,从公司出来,径直开了车过来,一路上楼,进门。
黑着没看见玄关处的鞋子,走到里面摁了开关才看见沙发上躺着的女人,穿着单薄吊带,黑墨般的长发,雪肤红唇。
顾雯被开门声吓醒,这会儿两人怔怔对视着。就这么明晃晃地撞见了,但再次独处,恍如隔世。
梁晔站在客厅,高大身躯遮住顶上的光,顾雯看见他眼里的惊讶,但被他快速掩去。
“不是说不回来了?”
他竟然还质问她,顾雯说:“这是我家。”又说:“你怎么会来?不,你是不是经常过来?”
“嗯。”
“你为什么要来?”
“你长时间在外,难保有移民的可能,忘了家里。”他说:“我日常维护。”
顾雯听着冠冕堂皇的话,笑了,“简直荒谬,难道你香蕉吃多了,会变成猴子吗?”
梁晔终于抬眼皮直视她,还是嘴毒的顾雯,她也终于肯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了。两人间别扭的气氛稍稍缓解,像一滴墨水滴入杯中,缓慢晕开……
他往里走,听见顾雯又问:“真的一直是你打理的?”
“和你走的时候一样,什么都没动。”他道:“放心。”
“为什么盖着布?”顾雯一眼看穿,“是怕我随时回来,被抓现行吗?”
梁晔自动忽略了她的反问,也用问句为难她,“这次待多久?”
顾雯不说话。
“回答我。”他有些急,语气是不软不硬的,但理不直气也壮,“是不是准备留下来了?”
顾雯的脑子在混乱中理出重点:“你在质问我吗?之前,我们把话说清楚了吧?”
“顾雯,我告诉你,我根本不相信你不爱我,也不相信你没用过心!”他默默咬紧了后槽牙。
顾雯生生被气笑了,道:“你开公司的这么喜欢闭目塞听吗?话专捡好听的听,不好听的比闭上耳朵不听?牛不喝水强摁头?脑子不用,你可以捐给火锅店!”
就是这么澎湃的骂人劲儿,刁钻的口癖,刻薄的用词,熟悉的感觉彻底回来。梁晔面上不悦,心里却在暗爽。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他很希望这个小狐狸精骂自己。
骂得越狠,他越想亲她。
“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跟我在一起?”梁晔再次走近一些,看她依然明媚妍丽的脸庞,不由逼问她:“烈女怕缠郎?我逼你了吗?你是能被逼迫就范的人么?”
“……”顾雯也观察着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呢?“当初什么情形,什么条件,你忘了?”
他的音量变低:“你今天后悔了吗?”
顾雯的下巴却昂得高高的,目光睥睨,执拗道:“我没后悔!”
“所以——”他眼中闪烁着光。
“那两年,”顾雯忽然顿了会儿,然后一口气说完:“我很谢谢你,支持我去读书;带我拓宽眼界,是我一个没有背景的人很难接触到的;后来我才能在离开易星的时候,有底气和学历背景去看外面的世界,也造就了现在的顾雯。”
“我们之间都不要说冠冕堂皇的话。”梁晔抓住她的肩膀:“你一向是个力求上进的人,什么都是自己争取,不要给我戴高帽。”
顾雯说:“哦,还有易星的股权激励。”最终还是给她了,通过他所说的正当程序。
梁晔想让顾雯说出那句:“是的,我爱你。”或是:“离开只是我太难过,形势所迫。”她始终没说出口。
“你在撒谎。”他断定道,“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第93章 chapter93
chapter93
梁晔走到楼下才心觉自己的情绪上头, 人才回来第二天,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等了,急什么呢?
他打电话给越宁, 后者接到他的电话便很快出来了,两人约在一家小酒馆见面,梁晔已经喝了两杯。
“你很少约我在这种地方。”越宁来的时候身上穿着黑色套头衫,很休闲,前襟湿了一片,“怎么了这又是?”
“喝一点。”梁晔姿态难得放松,问道:“在家陪孩子?”
“清瑜今晚加班,不过这个点儿也该睡觉了。”越宁说, 所以他出来聊一聊工作也正合适。
“你为什么会喜欢孩子?”梁晔知道越宁以前结婚都不想的。
“你这话问的,不会想拿亲不亲生说事儿吧?”
“我是那么无聊的人么?”
越宁说,“爱屋及乌。那是我老婆,我接受她的所有,也会爱她的一切。”
“……”
“日子是过出来的, 越来越甜。”
梁晔不想说别人了, “我刚刚从她家——你今天见过顾雯儿了吗?”
“见了, 一起吃了饭。”越宁笑道:“这人精, 还是那个高调派头。”
近年来,梁晔一个人平和了很多, 但今晚似乎又起苗头来。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问越宁:“跟你说接下来什么打算了吗?工作怎么安排?”
然后越宁真情实感地嘲笑了他一番,“合着你没问出来啊, 拿我当工具人?”
梁晔一直都知道顾雯在哪里, 做什么,他缺的也不是一张机票钱, 客观条件都推动着他,唯独没有一个主观的理由。
梁晔收了神色:“你笑完就说。”
“回来升二把手了,人厉害着呢。”
梁晔点头,脸上忽然也有些笑容,“骨气比谁都硬,干不成事儿不舍得回来。”他了解顾雯,无论在什么地方,一定要跟所有轻视她的人叫板,跟生活叫板。
“怎么了。”
“她什么都不跟我说。”
相比于他刚和顾雯在一起的时候讳莫如深,顾雯走了以后,他反而跟越宁说很多。原因无外乎别的,对方是唯一跟他共识那个人的,不然他真的很孤独。
“我想知道你是觉得遗憾,还是——”越宁的话只问到一半,就被梁晔打断:“我爱她。”没有一天停止过。
他一遍又一遍地复盘,人究竟是怎么作死走到这一步的。他不允许别人轻视她,污蔑她,可双人对抗中,自己对她的伤害最多;那么多次机会,他们可以把话说清楚,他知她缺什么,在心里早就付出了,直接承认不就好了?
越宁说:“说实话我钦佩你前几年在事业上不择手段的狠劲儿,男人做事业就应该这样。”然后他又说:“但是你这股劲儿对自己人,挺不是东西的。”
梁晔知道,但又说:“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在用心过日子。”
“啧。”
梁晔手指撑了下额头,忽然道:“老越,我逐渐感觉到,自己年轻不再。”尤其在身边的人离开,他的心气儿也没了,没法再消磨下去了。
比他还大的越宁敏感了,“哥们儿说什么呢,脸在江山在,况且你是富豪。”
顾雯喜欢的要素他都有,越宁认为他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
顾雯在梁晔走后,花了很长时间情绪回落,她觉得自己像一颗被切开的橙子。
是剖面也是伤口,汩汩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