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忠没看见炩主儿和春婵的这些眉眼官司,他心里当下根本顾不得别人。他知道之前炩主儿对富察傅恒上心是因为他是富察家的家主,她如今为着自己的两个皇子,急切的想要得到一些前朝的助力,而富察傅恒是她所能接触到的人中,将来最强力的倚仗或盟友。所以即使傅恒在明确的表示了富察家不会和她结盟之后,她也依旧不死心不放弃,想方设法的要跟傅恒搭上线,哪怕只是私人的交情。而平日里光风霁月、谨慎守礼的富察傅恒并没有拒绝,他为她体贴心思、为她仗义出头,愿陪她一起上香祈愿,对她的打趣嬉笑尽数接收。两个互相欣赏的人,光芒万丈的日与月,金风玉露相逢。
美人计,进忠想到之前在杭州行宫的时候,她最早提起要结识富察傅恒时要用的计谋。她总是能成功的,进忠想,哪怕那个人是军功卓著、受万人敬仰、肩负着护卫大清江山稳固的使命和荣光的、富察家正直英武的家主。他前几日去傅恒府上接她的时候,看着那位国之重臣屈尊降贵、迁就体贴的扶着醉意朦胧的她从一片月色中缓步而来,他真的心中没办法不苦涩、不难捱。他脸上甚至都做不出往日里讨喜客套的假面,炩主儿心细,醉成那样都看出来了,没走到近前就不得不舍了傅恒的搀扶,略说了几句话就福身辞别,哪怕脚步虚浮也硬撑着自己慢慢走到了他面前,伸手搭上了他的手,又在回程的路上借着衣袖宽大,悄悄的与他十指相握着安抚他。
嬿婉从来都是心细体贴的,只是他逢场作戏的能力实在太差了,几次三番的要让她费心,在眼尖心重的富察傅恒面前替他周全,小心谨慎的护着他的心思和别扭不被人发现。她见傅恒对他这个皇帝亲封的督察使完全不以为意、不假辞色,在湖州府邸设接风宴接待炩贵妃,对他这个御前大太监却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不递请帖、连派个小厮来解释知会一声都不曾。炩主儿心善,可怜他哪怕做到了皇帝眼前儿近侍第一人的位置也依旧被这些个天潢贵胄们不当个人看,跟傅恒费心周旋着的时候,不仅想保着他的秘密、还想要提醒傅恒顾及他这个督察使在人前的体面。
他一个阉人,在真正生来就是主子的士族权贵们眼里从来就只是个物件儿,再伶俐、再得用,也顶多算个好使的物件儿,算不得人的。哪里就值得她这么费尽几番周折心思,还要自己挖出曾经不堪的过往来,也要暗暗替他挣个富察家主的面子礼节。
在那个吃人的紫禁城里,或者说在这个吃人的世道中,也就只有她还愿意抛开出身家世,不忌讳他经年累月生长出来用以自保的恶毒阴狠,甚至不管他身体的残缺,单从精神上去认可他这个人,打心底里把他当个“人”看了。
嬿婉真的是个心地纯善的人,紫禁城那么一滩污泥浑淖,把她禁锢着泡在最深最臭的烂泥里几十年,也没让她违了自己的心性。她学会了城府手段、学会了猜疑算计,但是她用以自保的恶毒和心机从来都不是对着弱小无助的底层人的。她对自己永寿宫忠心的奴才们护得紧密又严实,澜翠一个放出去嫁人生子又回宫的嬷嬷,都得了接自家哥儿进宫跟皇子阿哥一起养的脸面和荣光。炩主儿对着其他宫里不受宠的低位嫔妃和宫女太监也从不曾刻意磋磨折辱,她往下赏的银子和用度都是尽可能最好的,后宫里的奴才们谁不羡慕能去永寿宫当差的,为着每年能借着到年纪放人出宫而新换出来的零星几个空缺能挤到打破头,炩主儿都不知道自己宫里一个普通洒扫太监的缺能在私底下卖到多少银子。就算是养心殿里在他手底下做事的小太监们,因着他表面与永寿宫不和,不敢明着说永寿宫的好话,却也私心里羡慕的紧,但凡能得着机会就去姐姐长哥哥短的讨永寿宫里宫女太监的好。进忠不拘束着他们去讨好,偶尔叫他听见几句也不曾搭理他们,为此他最近几年还渐渐得了些宽容待下的好名声。
进忠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默默的伺候着炩主儿捏腿泡脚。他不会是她亲近富察傅恒的阻碍,他心里再苦再酸再难捱,也是他自己性子不好,他就长成这样了,改不了。但是他如今能控制自己心底的疯魔和暴戾了,炩主儿舍出了自己的身子帮他驯服的,他不会再像凌云彻那时候一样不可自控、做出过激的行为。而且他算个什么东西,凌云彻一个窝囊侍卫他去攀比嫉妒也就算了,富察傅恒?他真的连一丝去争去斗的心也没法子生出来。如果嬿婉一定要对谁动心,那也只有富察傅恒这种宛若战神、正直磊落的天上明月,在庙堂江湖都叱咤风云、权势如日中天的耀眼金乌,才配得上他早已翱翔九天的凤凰。
卫嬿婉见进忠一直沉默着做事,他依旧体贴着用心的伺候她,却既不跟她发酸、也不耍痴讨赏,从她去了傅恒府里醉酒回来他就这样了,这几天里也没见他对她喝醉了酒有什么不满,除了更严格的盯着她泡脚和用药养身之外,也不问她去傅恒府里的事,也不再对着傅恒与她愈发亲近的行为作态拈酸吃醋,她都没得着机会跟他说永璜的事。也不是说她就想跟他交代这些,可是他什么都不问,对她也依旧如常,叫她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卫嬿婉可不认为进忠就此改了性子,他如常个屁,一切都正常才最不正常。
他不说话,她只能自己想法子开口。不过这狗东西脑子向来长的偏,思维逻辑也不能像常人一样来看待,卫嬿婉转了转眼珠子,玩着帕子若无其事的开了口:“要不本宫还是欠傅恒大人一个人情吧,欠了情才好继续找借口跟他有更深的瓜葛嘛~叫他想法子调你去山西走一趟好不好?毕竟那里也有白莲教作乱不是?你也去那儿置办点儿特产什么的,平遥还有上好的推光漆器,本宫想要个新妆奁盒子。”
进忠一开始先只是手上给她按摩腿脚经络的动作顿了顿,依旧低着头没说话,听到她说要调他去山西才“唰”的一下抬起头来看她——她不要他了吗?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问,一直压着自己的性子不敢再说一句傅恒的不好,她为什么还要赶他走。
卫嬿婉看见他直愣愣的看着她的眼神,里面是茫然的失措和痛苦,他脸色几乎是瞬间就白了,嘴唇张了几张都哆嗦着没能发出声音。她皱了眉头,他果然不对劲,他这几天都在心里转了些什么念头啊,把自个儿一个如今正春风得意的二品督察使折腾成这副模样?她之前在路上跟他费了那么大的劲,刀白煅了?
她皱着眉头看进忠,他脸色更白了,嘴唇上血色都褪的极淡,他双膝跪了下来,伸手紧紧的抱住她的腰身,把脸埋在她腿上堆叠的旗袍衣裙里,夏天的衣料薄,她大腿上几乎瞬间就感觉到了湿意。只听他抖着声音压抑的说:“奴才不会挡您的路,也不会碍在您和傅恒大人中间。您想要什么奴才私下里差人给您快马送来,奴才不想被调走,奴才不想去山西,傅恒大人对您再上心也是位心大的主子,您的身子不能离了人调理,春婵她们又不敢忤逆您。这一路去杭州,傅恒大人恐怕暂时还管不住奴才手底下的人,奴才塞了自己养的死士在护卫队里,卫队里也还有皇上的暗部,奴才一直弹压着才能安稳不出纰漏......别支走我,嬿婉,我真心的想护着你,只要是你想做的,我不会妨碍你......”
进忠越说越乱,卫嬿婉的眉头越皱越紧,中间要把他的头从自己腿上抬起来,他也不肯,死死的抱着她,后来都几乎是哀求了。她见他情绪实在是不对,又插不进去嘴,只好伸手塞进他的脸和自己的衣裳中间,去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又俯下身去抱住他的脑袋,一手去顺他后背,一边轻声的哄他说:“督察使不去山西吗?可是我看你实在是馋的厉害,你不想去把老陈醋喝饱了再回来?你好几天都不乐意跟我说话了,我没法子,那不如直接给你机会去喝个痛快。”
进忠呜咽的声音蓦的停住,愣愣怔怔的抬起头来看她,卫嬿婉笑盈盈的看着他,眼里全是揶揄。她是跟他开玩笑的?进忠懵着脑子想。
“你都在想些什么啊?不会真以为我要舍了你,叫富察傅恒把持我的鸾驾仪仗吧?我还要命不要了?他要顶你的位子我都不让,还能把你派出去离我那么远?”卫嬿婉看着进忠又懵又怔的神态,不敢相信进忠真的就那么信了她的玩笑话,他脑子是不是被老陈醋泡傻了?
“你......你不喜欢富察傅......”进忠脑子懵懵的,不小心把心底里最在意的心思漏出来了,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卫嬿婉突然冷下来的眉眼堵在了喉咙里。
“你真的认为我可能会心仪富察傅恒?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混账东西、倒霉玩意儿,长脑子是显得你高是吧?闷不吭声的我还当你是自己心思转明白了,敢情你这是想着把我推给傅恒,自个儿就省事儿清净了?你的真心就那么一丁点儿?傅恒两句话就把你委屈的要自个儿退开、叫别人来守我?你怎么就那么笃定傅恒能护住我,我被人害死了你就高兴了是吧,反正是我把你赶走的,你一点儿责任都不用负。我他妈白让你睡了那么久,你个没良心的混蛋玩意儿,吃干抹净就提裤子跑人的狗东西,交易也不打算做了是吧?你给老娘滚!滚蛋!别抱着我。”卫嬿婉冷了脸色毫不留情的张嘴骂他,骂到后来还上手推搡他,脚从木桶里撩起来,湿淋淋的就去蹬着踹他。她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到底是她在他眼里就有这么蠢、还是进忠的脑子碰上她就能变得这么蠢?不过她总算是知道进忠这次的症结是在哪儿了,这个混账羔子,不声不响的憋了个大的在这儿等着她。
进忠被她挣的踹的有些懵,但身体自发的就把她抱得更紧,怕她气坏了蹬到旁边滚烫的热壶,只好把不断挣扎的她压到榻上,任由她在他身下一边压低着声音骂、一边踢打。但是越听她骂,进忠的脑子反而越清明。她不喜欢富察傅恒,哪怕那位天上的月亮对她那般亲近,甚至为着她能在杭州过得舒心些,肯冒着被皇帝事后责备的风险,要拿他一等忠勇公的身份尊位去威慑、顶替自己这个恶奴,她也依旧不曾对他有过丝毫的动心。进忠心里又高兴又苦涩,她不曾也不会心仪那皎皎明月,她把自己的心守得死死的,任你是谁都不给。那他这个污泥烂糟的破玩意儿,是不是这辈子都别想谋到她一点点的真心爱意了?
她骂累了也打累了,被进忠压在榻上气喘吁吁的喘气,进忠这个狗东西终于软了声音忙不迭的来哄她,说自己犯蠢,说富察傅恒再好他也不该去这么猜度她的心思,以后再有疑问就直接问她,不敢再憋在心里自己瞎想了。
可不就是你自己犯蠢!卫嬿婉使劲儿翻了他个白眼儿,翻身拽着他摁在榻上,叫他低身趴着躲好,别被烛光照着影子投到窗纱上去,再叫外头有心人看见。自己起身去把寝殿门反锁了,熄了外堂内室四处的烛火,春婵她们看着熄了灯也就不会再进来伺候她洗漱。她瞪了一眼榻上压着身子躲得好好的进忠,自己走到镜子前的妆台边坐了,伸手去拔头上的绒花和金钗。
进忠看她把灯都熄了,才从榻上下来,直了身子走过来,给她拆旗头上的钗环饰物。好在今晚月色甚好,外面被照的雪亮,室内虽有窗纱阻隔了皎皎月华,但高窗上透下来的月光也足够看清一些细小的簪卡直夹,进忠在黑夜中视物的能力本身就极佳,卫嬿婉这个一到夜里就半瞎的人都能看清的话他肯定也能看清,所以她也就撤了手,由着进忠伺候她拆头发。
卫嬿婉低着眉眼想了想,还是把见着永璜的事跟进忠说了,他也很是惊诧了一息,当年他俩都力量有限,倒是没想到那位富察家的家主愿意担这种风险去救了大阿哥。不过想想他的行事风格倒也不难理解,有了皇帝的暗许,大阿哥留命一事中最难的部分其实已经被炩主儿做了,富察家在京中有权有势、有手段人脉,安排个不再有姓名的人假死出京,倒也没他们之前想象的那么难。
进忠此时也明白了那位风光霁月的傅恒大人为什么突然如此看重炩主儿,他心里的结一通百通,倒是觉得自己酸得有点儿过了,很有些不好意思的用鼻尖儿去蹭嬿婉解下旗头后平整的脑袋顶儿。卫嬿婉气发出来之后,倒也在心里又转了一遍进忠可能的心思,她之前一直犹豫着没主动说永璜的事,导致进忠一时想岔了,自己也有些责任。
不过这样也好,她能一鼓作气把进忠这个总担心她又要看上谁、心仪谁的症结给解了。她以后肯定会接触更多的人,像富察傅恒这种外臣也不会少,她为了自己的皇子公主们的前程,为了永寿宫常青不倒,是什么法子都会用、什么手段都会使的,她不能解决别人,就从源头把进忠这里解决掉,一劳永逸。
“进忠,我不会犯这种蠢,无论是富察傅恒、富察永恒,还是谁家的哪位王孙公子、贩夫走卒,他们对于我来说与皇帝没什么根本的不同,都是可利用、可拉拢的对象。我已经是皇帝的后妃,又有四个子女,金玉妍还没死、皇后没倒、太后虎视眈眈、皇帝又是那么个负心薄幸的性子,我在后宫之中挣扎求生尚且艰难。因着各方势力博弈,我才在重重密网中谋得此番机缘,得着一息松懈的机会,走出那个牢笼,享这片刻自由。你差事做的很好,从不曾违背我们的约定,江南之行你如果不在,我只会被太后和皇帝搅起的罡风绞死其中,我是因着你才得着机会喘这口气的。”卫嬿婉盯着镜子里进忠的眼睛,那里面的光很亮,他的神情体态在黑夜里要比白天更自如,他这个人仿佛就是因着黑夜才生的。“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你只需要明白这一点,往后别再犯这种蠢。我的身体你拿去,要怎么折腾怎么享用都随你,你在我这里既不要金银也不求富贵,我没有旁的东西,只有自己一条身,给你做酬劳。”
【傅恒:你家的狗自己想不开,关我什么事?】
【嬿婉:对不住啊对不住,你背个锅吧,我不想承认是自己失误。】
第81章 各自算计
进忠的眸子闪了闪,看着镜中人冷冽的眉眼。卫嬿婉的意思很明白,身子给他,心她也不会给任何人,叫他放心。
卫嬿婉在进忠晦暗不明的眼神中半敛了眼睑,隐下了她对他更深的算计利用——爱这种东西太过于虚无缥缈了,她不信任这种虚幻的东西,但进忠痴恋她,让她有了除身份地位、头脑手段之外的筹码,如果进忠从此更加地贪恋她的身体,那么他能逃脱她手掌心的几率就更微乎其微了。她把自己的身体作为诱饵,浸泡上蛊惑堕落的甜腻毒药递给进忠,让上钩的猎物身心都沉浸在日益上瘾的迷药之中、忘记挣扎,也是善于驯兽的猎手常用的手段。
但她忘了,她的身体也在这一过程中逐渐接受、熟悉和依赖进忠。他给她提供了极致的愉悦体验,也因此正一点一滴的逐渐浸入肌理,进而影响她的心绪、磨透她的心防。她也许对此事感到过不对劲,但是进忠伪装的太好了,把这些点滴的算计融入到了每分每秒、日月年年,又因为的确出自爱她护她的本心,并不会引起她的疑虑和忌惮。
她不熟悉这一点,但进忠了解。他自己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因此深谙此道。
进忠看她在镜子里低了眉眼,心想不能逼得太紧,他想要谋她的心,就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心急。而且,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对他软化了很多,他是个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恶人,而她心善,也太心软了。
进忠俯身环住她的腰身,视线从镜中撤出来,低转了头落到怀中女子的身上,他亲昵的蹭了蹭她的耳后,把声音埋在她的颈边,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不是故意骗她,他应下了要她的身子做酬劳,可他也没说就此放弃要别的。他是个贪心不足的赖皮混蛋,她给与不给、愿与不愿,他都要谋要讨,死性不改,并且咬住一点儿就不会撒口,死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