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她俯身行完礼一抬头，就看见立在皇帝身后的进忠，倏忽抬起的一双眼里翻起了拨浪滔天的恨意。那恨意虽不是对着她的，却也让卫嬿婉狠狠打了个寒战。
她看见那双蛇一样阴冷的目光抬起来，直直的对着她身后某处风刀霜剑地射过去，仿佛要把那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凌云彻！
不能让进忠对凌云彻出手，他对她还有大用。卫嬿婉觉得必须找机会跟进忠好好叮嘱一番。如今她倒是后悔之前那么冒进的去刺激进忠了，她是想要这把刀，但是绝对不想要这把刀捅在她身上。可是皇帝今晚必定会叫她侍寝，她怕进忠那个性子，当下若是不按住了，明天他就能使手段做了凌云彻。
皇帝见她轻抖了一下，又见她衣衫轻薄，就挥手叫进忠拿了他的披风给她披上。她抓住这个机会，往后退了退，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立着，等进忠取了披风给她奉上来的时候，她低声极严厉的告诫了他一句：“不许动凌云彻！”
看着进忠举着托盘退回去，暗色漆盘边缘都被他的手捏得变了形，卫嬿婉只求他能听话到等她侍完寝，她肯定让春婵好声好气的把他请来，再仔仔细细的跟他摆事实讲道理。
别发疯，求您了，进忠公公。
卫嬿婉一直提着的心直到宴席结束、皇帝给她封了妃位都没能落下来，她几次借着看向皇帝的时候略过进忠，都没看见他再把头抬起来。
他腰弯的极低，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谦恭的样子。但她就是莫名想到了蓄势待发、欲要给对手致命一击的毒蛇。
她知道今晚她没机会跟进忠说话，刚才极小声的一语都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卫嬿婉提心吊胆的等到第二天上午，皇帝去了行宫正殿见大臣。她回到住处就让春婵去请进忠，务必好好的请来，拉都要把他拉来。
结果春婵去了很久，最后哭丧着脸回来说，进忠公公一直都在当值，出不来。
卫嬿婉心里就是一沉。
这几天卫嬿婉把春婵澜翠都撒出去了，让她们想方设法把进忠给她弄过来。两个丫头都是无功而返，愁眉苦脸的说到处都找不见进忠公公的人。就当卫嬿婉看这几日都没动静，差点儿以为进忠真的听了她的话，暂时消了对付凌云彻的心思的时候，澜翠在一个黄昏疾步进来，悄声禀报了她一件大事。
御前侍卫凌云彻，私盗嘉贵妃娘娘贴身衣物，现已人赃并获。皇帝震怒，命缚于正殿外廊柱，责鞭刑一百，以儆效尤。
卫嬿婉脑子嗡的一声，坏了。
第16章 求情
【第二刀】
当卫嬿婉听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只见进忠一条钢鞭挥得虎虎生风，早已将捆在柱子上的人抽成了个血葫芦。她见浑身是血的凌云彻已是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很是吓了一跳，生怕他就这么死了，自己的一番铺垫谋划全都付诸东流。
进忠远远见她过来还犹自不肯停手，想在卫嬿婉赶到前再狠狠抽上几鞭子，出他憋在心里的这一口恶气。只见卫嬿婉紧着步子赶过来，几步都不肯耽误就张口喊他：“进忠公公！”
卫嬿婉紧赶慢赶的到他跟前儿停住，见那奴才阴沉着一张脸很是不甘愿的停手向她行礼，又见他眼神停在自己手上戴的戒指上，眼神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生怕他一时疯的狠了，待会儿在御前让皇帝瞧出什么不妥来，也顾不得先去皇帝那儿求情了，赶紧找了个借口：“瞧这样子，皇上怕不是生了大气了？”说完也不等进忠回话，转头吩咐澜翠去给皇帝准备安神汤，又直接抬手搭上进忠的胳膊，不容置疑的开口，“本宫且去偏殿等一等，待会儿一起带进去。”说罢也不管这奴才心里愿不愿意，直接手上使了劲儿，几乎是提着他的小臂把人拎进了偏殿。
这里实在不算是能安全说话的地儿，但她实在是被进忠这疯劲儿吓着了，御前出了这等大事不给她递消息也就罢了，看他恨成这副样子，心想恐怕这事儿就是他一手策划，想直接除了凌云彻。
疯奴才！差点儿直接坏了她的一盘大棋！
见进忠被她拎进偏殿，牙还咬的死紧不吭声，只一双眼盯在她手上的戒指上，黢黑的眼眸里浊浪翻滚，竟是一副不管不顾要毁天灭地的架势。手上的钢鞭几乎是无意识的攥着，原本修长整洁的指骨几乎捏的变了形，手背上青筋毕露，满手的血也不知道是凌云彻的，还是他抽人的时候自己攥得太紧磨的。
卫嬿婉忙瞥了一眼春婵，让她在外间守着，自己拉了进忠，转进里面用来更衣的小隔间。也不去看进忠那双要吃人的眼，直接上手掰他还紧捏着钢鞭的手指。
“你抽人就抽人，自己弄成这样像什么样子？一会儿让皇上瞧见了，你有几条舌头解释？”
进忠的神色倒是被她这番斥责叱的缓了缓，只是一双眼睛还发着狠，“炩主儿这是心疼谁？”
卫嬿婉被这不知好歹的奴才几乎气的绝倒，这狗东西敢一声不吭的瞒着她行事、乱了她的谋划，这时候了还在这儿跟她呛声？
但主殿里的情况不明，实在不能由着她耽搁，只好抽了帕子塞给这疯奴才，轻声急道：“自己擦干净，别让皇帝看出什么来。凌云彻现在不能死，我留着他有用。”
说着就要转身出去，又紧着停下，仔仔细细的盯着进忠仍是阴沉沉的一双眼，正色告诫他：“别在这档口儿跟我疯。”
说完扭身出了隔间，领着春婵直往正殿去了。
进忠看着手里的帕子，嬿婉喜欢在素帕上绣些零星小碎花，她的帕子不打眼，身份高些的宫女也使得，只是她这条帕子他之前瞧见过，碎花虽小却精细繁琐，她绣了挺长时间，对着阳光左挑右选的搭配了丝线，花蕊也是一颗一颗钉上去的，细看去根根颗粒分明，显然是花了大功夫。
然后就这么塞给了自己。他盯着帕子，心里不知是爱是恨，端的是一时万般滋味在心头，被妒火和怒火反复熬煎的一颗心却是慢慢稳了下来。
是他冒进了，进忠觉得自己终于冷静下来。他被她西湖舞毕盈盈下拜的身姿搅的心荡神驰，又被她一声“凌霄花”扬起妒浪滔天。
她看着他的一颗心在求而不得的磋磨里苦苦煎熬，却视而不见，唯一给他的一句话便是不许动凌云彻。
他恨得发了疯，可又舍不得算计她受苦，转头瞧见那道貌岸然的凌云彻，挺着腰杆、握着长刀，站在门廊下，听着她即使在皇帝面前回话、却是向着他的宛转告白，那副理所应当又暗自窃喜的样子，进忠只觉得自己满腔的恨意妒意怒意，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出口。
但是嬿婉不让他动他，她清凌凌的一双眼直直的看着他，眼里的告诫如刀，有如实质的插向了他为着她已经近乎千疮百孔的心。
嬿婉，进忠握着帕子想，你到底还要折磨我到什么地步。
卫嬿婉从偏殿里出来的路上就把戒指摘了，塞给了春蝉让她千万收好，凌云彻如今半死不活的，她也不必要继续在他面前演戏。她这戒指不能叫皇帝看见，以她如今的地位和用度，这破戒指惹人疑心不说，她还打算留着这个戒指搞事呢。
等她急匆匆一脚踏进殿门，才发现皇贵妃娘娘也来了，正跟金玉妍唇枪舌剑的辩驳，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金玉妍衣衫微乱的伏在皇帝膝头，一边朝皇帝哭诉一边跟如懿吵架。卫嬿婉心里松了松，如果皇贵妃能力保凌云彻，那他就大概率死不了。
死不了就行，卫嬿婉提着的一颗心安顿下来，婷婷袅袅的朝皇帝和皇贵妃、嘉贵妃行了礼。
皇帝紧皱着眉，看她来了倒是给了个略微好些的脸色，“你怎么来了？不是受了些风寒？也不好好养着，宫里奴才都怎么伺候的？”
“臣妾渐好了，只是听闻皇上生了大气，罚了底下的奴才。心忧皇上一时怒火伤了龙体，特意命人备了安神汤，给皇上送来。”卫嬿婉之前为着留时间给进忠，自那晚侍寝过后就报了病。皇帝以为她胆小，是怕西湖一舞之后被太后一派报复才抱病不出，就叫随行的太医好好给瞧着开了药，又送了许多补品来。卫嬿婉本想着进忠来送补品，她就能把人留下，结果来的不是李玉就是进保。
“要你假惺惺......”金玉妍顶看不上她，皇上还没开口就抢了话怼她。
皇帝颇为头疼的拍了拍她伏在膝上的脑袋，又看卫氏一副被她刁难惯了的样子，也不回嘴，只是有些尴尬的站着，就软了语气对着卫嬿婉说，“炩妃也坐罢。”
如懿见卫嬿婉也巴巴地赶了过来，想着她对凌云彻有情，一起站着自己这边，凌云彻也就能救下来了，倒是对卫嬿婉态度好了些。
只是听着嘉贵妃又拉着皇帝哭求，说要是不处置了那个侍卫，她就不活了。皇帝被她闹得没法子，刚要开口，就被如懿截了话头。
“皇上，凌云彻的品性臣妾信得过，他在微末时，就几次在冷宫救臣妾于水火，后来更是因着救了落水的孝贤皇后而得过皇上褒奖。这样至忠至善的人，怎么会去偷嘉贵妃的贴身小衣。此种蹊跷，还望皇上明察，派人彻查此事，以还凌侍卫和嘉贵妃清白。”
卫嬿婉没吭声，看着皇帝还一句话没说，就连续被两个妃子堵了话头，脸色被如懿噎的一阵青青白白。她没忍住给现下义正言辞帮凌云彻辩驳的如懿在心里赞了声“勇士”，真不愧是您皇贵妃娘娘，放在她身上，她还真不敢。
金玉妍直接抱上了皇帝的腿，哭着说，“事到如今臣妾还怎么清白？只有让他们都闭嘴，臣妾的清白和皇家的颜面才能保住啊，皇上！”
皇帝听她如此说，倒是埋怨的看了如懿一眼，他顶看重的就是皇室的颜面，一个侍卫让他在南巡路上如此丢脸，就是杀了也不为过。
卫嬿婉本想着她是不是这时候该插句嘴也求一求请，至少做个表示。毕竟她知道皇帝最重面子，金玉妍倒是脑子转的快，也会拿准了皇帝的痛处往下使劲儿。
她犹豫了一瞬刚要开口，结果皇贵妃没给她这个机会。
如懿见皇上似是被金玉妍说动了，她知道皇上最重视什么，在皇帝看来凌云彻只是个侍卫，与皇家颜面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哪怕不是他做的，皇帝张口说是他也就只能是他了。
她见皇上马上就要开口定罪，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起身跪到皇帝面前，用自己皇贵妃的位置作保，凌云彻绝不是会做此种下贱之事的人，又语气强硬的说，此事疑点重重，务必彻查才能真正挽回皇家颜面，以全皇上声誉。
皇帝被如懿一番话简直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彻查？彻查到全天下都知道皇帝的女人被一个侍卫偷了肚兜？那才是把他的脸面和皇室声誉丢到脚下踩。皇帝怒瞪了如懿一眼，看如懿还是梗着脖子、一脸强硬的要他给个公正的裁决，气的一掌拂开趴在他膝头的嘉贵妃，站起来走近两步盯着如懿的眼睛：“若朕不彻查呢？”
金玉妍估计也没想到如懿这么勇，看皇帝暴怒，被一把挥开也不敢再出声儿，只借势趴远了些，仍是跪在地上。
卫嬿婉简直要被咱们这位正义凛然的皇贵妃娘娘蠢死了，她看如懿也不说话，就在那跪着跟皇帝两个人乌眼鸡似的互瞪，再没敢犹豫，赶紧起身快步上前，一手扶住几乎要被气得仰倒的皇帝，一手抚在他胸口给他顺气。
“皇上别生气，龙体要紧啊。皇贵妃娘娘只是因着凌侍卫的救命之恩一时想岔了，娘娘的心性昭昭如日月，臣妾甚是敬佩。只是此事确实不宜细究，皇上先坐下喝口茶，当心气坏了身子，臣妾心疼......”卫嬿婉见皇帝借着她的搀扶下了台阶，赶紧接了进保递来的茶杯，亲自奉到皇帝唇边，服侍着皇帝喝了一口，轻轻的劝哄。
皇帝握了她的手，终于是一口气吐出来，“炩妃温柔贤淑，深得朕心，”他意有所指的看着如懿故意说给她听。
“如今皇贵妃和嘉贵妃各执一词，你也来说说，今儿这桩案子，应该怎么处置？”
卫嬿婉被皇帝握着手，没法直起身行礼，只好贴着皇帝跪下去，口中连称不敢，臣妾愚钝，不敢擅专，万事自然由皇上英明裁决。
皇上哼了一声，看她倒是官话说的顺溜，既然听着信儿来了，那自然也是来求情的。卫氏即使被封了妃，也还是个胆小谨慎的性子，不过好在听他的话，他吩咐的事就算哆哆嗦嗦着接了也会去办，办的还挺漂亮。
皇帝想起她西湖一舞盈盈一拜的样子，面上终于好看了些，见她跪在身前，抬着头略带担忧和祈求的看着他，心里的火气倒是降下来一些。
“随便说，朕恕你无罪。”皇帝说着放开了攥着她的手，让她能起身回话。
“臣妾惶恐，谢皇上隆恩。”卫嬿婉退到一侧俯了俯身谢了恩，才缓声开口道：“皇贵妃娘娘如此看重的人，自应是人品不差的。”不过看见如懿为着凌云彻能跟皇帝顶成这个样子，便怨不得卫嬿婉夹带私货了。“臣妾未曾有幸伴驾东巡，只是听闻过凌侍卫屡次救驾护主，既有皇贵妃娘娘以自身名誉地位做担保......”
“即使以往有功，也不能担保现在无过！皇上，此事若是轻纵了他，臣妾以后在宫里还怎么抬得起头啊，皇上！”金玉妍见皇帝气儿顺了，怕此时轻易被卫嬿婉揭过去，又一个扭身扒到皇帝膝头不依不饶，非要给凌云彻治罪不可。
皇帝被闹得头大，额头上又开始青筋直跳。他是来南巡游乐的，不是来给她们断案的！还是这么一件有辱皇家体面的案。
卫嬿婉被金玉妍抢白也一时没再开口，看皇帝都开始捂着额头，用拇指按自己的太阳穴了，便赶紧走回到他身边，用了从进忠那学来的一点子手法，帮皇帝疏通头顶的经络。
一边按，一边在皇帝耳边缓缓地劝：“夜深了，皇上不如用些安神汤，早些休息吧？您这一路上本就疲累，再熬夜动气，损伤了龙体可怎么好？即便凌侍卫冤屈，因着他这点子事儿让皇上动气，就是他的不是。皇上顾念他往日之功，又兼为皇家名誉着想，不如将他远远地打发了，不再见着了惹您生气，也就是了。”
皇帝被她微凉的手按着头顶的脉络，一时的确松快许多，脑子也清楚了点儿。他真是被她们气糊涂了，炩妃说的很对，芝麻点儿大的事也来烦他，当他是西天的菩萨？
“就这么办吧。”皇帝一句话贬了凌云彻去木兰围场做苦役，对着还在吵嚷的嘉贵妃也是一肚子气，“嘉贵妃夜里受惊，回自己寝殿好好休养，这几日就别出来了。夜深了，皇贵妃也回去吧。”
皇帝现在对如懿十分的不满，为了一个侍卫跟他顶撞、让他难堪，丝毫不顾及他的身体，半分没有卫氏的温柔体贴。
“臣妾告退。”如懿看了卫嬿婉一眼，语气僵硬的冲皇帝行了礼就走了，她得去让人看顾一下凌云彻。
卫嬿婉见此间事了，也想随着皇贵妃一起告退，却被皇帝握住了手，拉到怀里抱着，让她继续给他按头。
她哪里就会做这个了？皇帝真是会使唤人。之前那一点舒络经脉的手法，还是刚承宠的时候，进忠什么都要教给她一些，有备无患，她才草草学了来的。
但见皇帝把脑袋扎在她怀里，一副“天王老子来了朕也再不管这等破事儿了”的模样，只好勤勤恳恳的又把刚才的手法反复来了几遍。
既然这法子刚才管用，她也就只好可着劲儿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