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姑母一般吗?”如懿声音低了下去,像在自言自语,“当年见姑母死在我面前,我是真没想到,自己也会走她的老路。”
正午时分已经过去,冬日的阳光算不上明媚,翊坤宫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回了永寿宫,卫嬿婉满脑子还是如懿落寞的样貌,倒不是可怜如懿,这后宫里大家都不容易,不过是各凭本事、成王败寇。
她是被今日的无心之言揭穿了什么隐秘心思。
自己本该尝尽地狱十八般酷刑,却夜夜安枕于皇贵妃之榻,原来是因为那些双手沾血的事都被进忠揽去了。能那样笃定地说出“我不曾真心错付”,是卫嬿婉也不曾想过的事。
可几月前,若非进忠机敏,早死在了自己手里。
当时她只想耀武扬威做皇贵妃去,那雨夜求人的场面,那惨淡收场的青梅竹马,只要进忠一死,都不再是她的罪孽。
她并未细想过这些年若没了进忠该是怎样的举步维艰。
谁知生了变故,好在生了变故,进忠救了两个人。
卫嬿婉像拿到了一团杂乱的麻绳,颠来倒去找不到解法,可“进忠”二字就能将它利落斩开,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什么都不重要,此时此刻她只想看到进忠。
生气时挺直腰板非要撑出几分男子气概,奉承时掐着阴阳的太监腔调,需要他时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心安,哪怕是御船之上她看不懂的模样,什么样都好,是他就好。
心中拿定了主意,卫嬿婉将春婵叫进来,耳语吩咐了几句。
第20章
这几日政务颇多,乾隆一心挂在前朝上,敬事房急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逮到空闲来送绿头牌。
乾隆本想翻皇贵妃的牌子,算作弥补她的委屈,谁知敬事房说皇贵妃今日抱病不宜侍寝,他想了想又点了容妃的牌子。
待周河来接班,进忠回庑房的路上还想着要不要去看看。
虽说炩主儿若是真病了大抵也会打发人告知自己,但自她生下七公主后就伤了身体,不久后又跳入冷水池,这些年为了固宠也未能好生休养,怎能让人不担心。
他得皇上青眼,私下也收了不少好东西,要不回去找找滋补身体的给炩主儿一道送去。
打定了主意,进忠加快了回屋的步伐。
谁知一推门,就瞧见床上纱帘里有一个宫女打扮的,跪坐着不知在折腾什么。
那宫女衣着不凡,估摸着也是哪位娘娘身边颇得信任的。
王钦的事虽传得广,但仍有胆大的宫女为了前程想跟着得脸的太监,或者哪位娘娘效仿皇后赠莲心,想获得一些助力。
李玉帮着皇后娘娘是众人都晓得的,是以进忠早些年也被这么盯上过,可那会儿像是知道自己往后会遇见谁似的,纷纷躲过去了。
后来他替卫嬿婉办事也好比司马昭之心,心狠手辣的名声跟着传了出去,于是好久不曾有这样的人了。
他将帽子扣在桌上,不再看榻上身影,低声呵道,“滚出去,我就当没见过你。”
床上没了动静,进忠心想这还是个胆大的,正不耐烦要开口,里面的人出了声。
“进忠公公撵人的话说得顺口,莫不是习以为常了。”那宫女掀了帘子探出头来,生得杏脸桃腮,举止间媚态如风。
“炩主儿。”这下是他惊得不敢动弹。
本该在永寿宫养病的人跑到自个床上去了,进忠一时不知是该担忧被人发现,还是询问她所为何事,又或者赶紧解释了自己可没和别的宫女不清不楚。
见人愣在原地,卫嬿婉嫌帘子举得手酸,想把床幔系上。进忠这才回过神,抢先把这活儿做了。
人是能走动了,思绪还没缓过来,进忠几次张口也没吐出半个字。卫嬿婉看不过去,这才大发慈悲地道,“想你近几日当差繁忙,本宫在你床帐内挂了个祛乏的香囊,也好夜间安眠。”
“劳您记挂。”进忠僵得像个木头,站在床边应道。
素来见进忠运筹帷幄惯了,鲜少有这副呆样,卫嬿婉觉得新鲜,跪在床上直起身懒懒把手搭在他肩上。
“进忠。”
闻声,进忠对上卫嬿婉水灵灵的眼睛,只觉得她要透过这副残破的身子,看穿自己同样不堪的灵魂,心跟着一颤。
平日里想触碰还得寻机会的手明目张胆地放在自己后颈处,炩主儿张口就是惊世骇俗的话,清楚透着蛊惑的意味。
“你,从未想过我吗。”
一个是正当头的御前太监,一个是权宠一身的皇贵妃,两人见得并不频繁。
进忠先前只觉得炩主儿言语间收了刺,遣词都软乎了。那日的吻他只当是炩主儿怜他给的赏,这辈子有这一吻足矣,阉人而已,还奢求什么。
怎知时隔几天,突然来了个更大的惊喜。
不想是假的,只是从前不敢想,也怕炩主儿真觉得他这辈子的心意只不过冲着那皮囊去。
摸不准炩主儿为何突然如此,进忠不敢轻举妄动。其实他本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只是不愿自己在一片狼藉中留住的真心被染了尘埃,也觉得唯有炩主儿明白这一片赤诚,自己才能得到更多,真正遂了愿。
他拼命挣出三分理智将炩主儿的手拿开,装傻道,“炩主儿,您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有两个可能,若是本宫没有踏上这条险路,你我不就是另一番景象。”卫嬿婉自以为掌握进忠的心思,却没想过他会是这等反应,不依不饶道。
在进忠眼里,此时炩主儿就像条美人蛇紧缠上来,不知下一刻会用毒牙咬破皮肤,还是收了利齿舔舐。
许也是仗着两人近来的改变,进忠突然想赌一把,输了不过就是御船上醒来再来一遭,又或者赤条条去了来世,赢了,可就全了他所有妄念。
这人拿起一盏陈茶泼进了床头一株土都干裂的枯枝。
“您瞧,这土干得厉害,沾到点水就急着往下渗,也不在意是不是真的甘露。”进忠将黄陶花盆递到卫嬿婉眼前。
“有话直说便是,何必拿这东西晃我。”卫嬿婉蹙眉不满道。
“宫里要想走得长久,一个人是做不到的,或许您只是需要一个踏实的助力。”进忠将花盆放回去说着。
“你将本宫比做无知无识的物件?”
他不把话挑明,卫嬿婉却已经懂了,这是担心自己只为拉拢他才做到如此地步。
倒也不算冤枉,进忠构想的事她也做得出来,她本就不把所谓贞洁放在眼里,没什么是不可利用的。但若说只是为拉拢,也不尽然。
这些天反常的话是她在试探。
试探进忠,也试探自己。她像年少时对着云彻哥哥撒娇一样,对着进忠说热烈言语,她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情。
卫嬿婉明白自己待进忠决计与凌云彻是不同的,可那些话恍惚间也有几分真情,是以现在还没有试出答案。但她已经不在意了,爱与欲望本就难分,清楚往后的路不想独行就好。
“本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深宫里是难以一个人独活,我不能失去你是真,可你之于我不仅是助力,这也是真。”
卫嬿婉是美得致命的罂粟,起初进忠把她当所有物、当精致的傀儡,不容许她心心念念都是别人,后来才知道这花是上瘾的,闻得久了反被她操控,却已经在那阴鸷性子里品出些让人心疼的坚韧。
他赔上两条命,终于换得这花愿意在他面前收敛些毒性,好能慢慢来,让自己被她操控一生。
“您可想清楚了,”进忠眯眼打量她,“今日一过,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我就不甘心只做您的奴才了。
每个人的爱都是不同的,又或许自己本就不会爱人,要进忠为自己肝脑涂地,其实就是想要这个人。
这么想着,卫嬿婉伸手勾住宫绦,将进忠向前带了一步。
自她做了主子,进忠便不曾以这种姿态看过她。
岁月不败美人,炩主儿一身宫女打扮仰着素白的脸瞧他,忽略眉眼间养出的贵气,好似真让人回到了初遇时。
当年那句请求混着磅礴的雨声听得并不真切,眼下这句却如钢针落在了寂静的房中,震在进忠心里,余音绕梁。
“进忠公公,您再疼疼我吧。”
青衫滑落,娘娘精心保养的身子像上好的白色绸缎,青丝散下后停留片刻便无力坠下。
进忠心里还有一道防线,不愿褪下亵裤,炩主儿的指尖只在他心口游走,像在操纵他的脉搏。
“这是什么?”划过一处圆形疤痕,卫嬿婉趴在人身上问道。
那疤已变得极不显眼,若非摸起来触感不一样,轻易瞧不见,就好像那两回丧了命的经历不过是幻想、是梦境、是虚妄。
虽然冥冥中感受到了什么,可他不知道这疤因何出现,又为何淡化,更不敢以此揣测炩主儿对自己的心意,把夙愿寄托在这缥缈的印记上。
见人出神,卫嬿婉还以为是触到了他什么伤心事,毕竟做奴才哪有没吃过苦的,于是不再多问。
左右日后他们互相帮扶,在宫里是无人敢欺的。
纱制的床幔荡出孟浪的弧度,将人影变得模糊,偶尔传出的娇咛倒是清晰。
顾虑着两人处境,进忠并不敢小狗似地留印子宣示主权,只先用口润泽了这片白绸子,再用手指去描摹山水,惹得红梅挺立,颤颤巍巍地待人采撷。
太监没了那东西,欢好便要靠别的取乐,一帮子无根之人都有些心知肚明的默契,相互走关系,也有送床第间所用物件的。
进忠自然不舍得让炩主儿吃了苦头,只拿出两个规矩的玉势,比在炩主儿身上,“主儿是喜欢白玉的,还是红玉的。”
自己欣赏片刻,也不待人答话,又接着说,“还是红玉的好,衬得您肤色白。”
花苞吞吐着暖玉,奴才们住的地方简陋些,纱帘不过单薄的一层,烛火昏黄地透进来,还能瞧见那玉泛着润泽的光。
第21章
年头还没能翻过去,翊坤宫就挂了白,如懿也是宁为玉碎的性子,许是不愿被卫嬿婉施舍,先一步体面走了。
皇后在年关前登往极乐,歌舞礼乐一律禁止,连贺岁大典也被叫停,操办丧仪的担子落在了皇贵妃头上。
别的也就罢了,皇上得知此事便将自己在翊坤宫里关了整整两天,卫嬿婉一时摸不准这规格该不该按皇后的礼制进行。
她身份敏感,不好自己去问,只能让进忠去试皇上的态度。
“皇后册宝早就被收回去了,可瞧这样子,皇上对人总还有三分情意。”卫嬿婉去翊坤宫看望,仗着有此任在身,名正言顺地将进忠领回了永寿宫,踏进宫门就径直坐在了给永琰打的秋千上,这会儿正对着人抱怨,“这苦差事怎么来都不对。”
“这差事啊,后宫掌权的才落得到,别人想办还捞不着呢。”担忧寒冬里秋千晃起来风大,进忠手不离绳,轻摇着秋千宽慰道,“依奴才看,您按着礼部呈递的皇后丧仪规矩办了就是。”
“皇上与皇后年少相知,如今斯人已去,一时伤心也是有的。可谁也摸不清伤心完了又是个什么态度,况且这事做得别出心裁也得不上青眼,炩主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是。就算最后中规中矩的也不让皇上满意,大可推在礼部那帮老学究身上。”
历来做抉择,进忠常把东西给她说得透彻,卫嬿婉阖眸沉默片刻觉得有理,勉强放下心事,打听道,“这些日子本宫忙得紧,皇上那边可有什么要事。”
提起顺心的事,进忠嘴角勾出一个笑来,“皇后一去可折了不少人的定海神针,太后闭门称要专心礼佛,江与彬也自请告老还乡照顾孕妻。奴才已经让包太医多在皇上面前露脸了,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从前钉子终于一个个拔除干净,换成我们的了。”卫嬿婉闻言很是满意,脸上有些喜色。
事态不可逆转地发展至今,太后眼看着难以回天,只拿起佛珠过清心日子,卫嬿婉这才算实打实地掌控了后宫。
“其实,事到如今,”进忠停了动作,凤眼里添了几分不怀好意,“只要您安安稳稳地活过一个人,日子也就无忧了”
卫嬿婉微侧过头,让他说下去。
进忠弯下腰,凑在人耳边,两个字顺着冬日里说话的雾气轻飘飘进了炩主儿的耳朵——
“皇上。”
这两个字惊得卫嬿婉从秋千上站了起来,迅速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炩主儿别急,”进忠先是低头笑了声,才行至她身边,“十五阿哥也快到能分担政务的年纪了,有些东西,是时候想想了。”
卫嬿婉一时不敢承认这样的念头,目光乱得不知该往哪儿放。进忠却知她性子,胜券在握地从容给人系紧了快要滑落的斗篷。
果不其然,炩主儿稍作犹豫便覆上他正打着绳结的手,试探着问道,“那你说,我们该如何做。”
“这事要做,却也不急在这一两年见结果。”进忠似是早就想到了这一步,故作神秘道,“千里之堤,我们先筑好蚁穴。”
卫嬿婉依了进忠的话,诸事放手让礼部拟定,只做个最后拍板的,递来的章程都说可行。虽没被皇上认可差事办得好,却也没让人数落,落得一身轻松。
又或是乾隆无暇责怪,初祭、大祭、绎祭,一直到百日祭结束,他近一半的时间都在翊坤宫度过,每每将自己关进去说不准何时出来,于是进忠总得随时侯着以防急事,走动远不如之前自在。
二人许久见不上一面,惹得卫嬿婉略有些不满,心里只道皇上生前对人狠绝,死后又深情似地往翊坤宫去,说不准如懿只愿不复相见,反倒讨人嫌,让人不得安息。
约摸是担忧她一时急功近利昏了头,如懿崩逝后进忠最常对她说的就是莫要冲动,太后如今虽一心向佛,可若真触怒了她老人家,皇贵妃的位置还是坐不稳当的。
虽见不到进忠人,可话却时刻记着,卫嬿婉近来全然一副不愿卷入后宫争斗的贤德模样。
至于那一心向着颖妃的女儿,平日里不愿遇上颖妃,不去看望也就罢了。听闻今日璟妧去了漱芳斋玩,总得提了糕点去瞧瞧,免得落下一个凉薄名号。
谁知还没踏进漱芳斋的门,她便瞧见颖妃已经领着璟妧站在前院,像是与谁发生了争执,只是另一方被朱墙挡着瞧不见人。
且不说卫嬿婉早就想寻颖妃错处,单是因她如今担着统领六宫之责,也该去看看。
明黄色的花盆底迈过门槛,卫嬿婉这才瞧见颖妃面前站着的正是进忠,不知发生了何事,颖妃扬了手正要打下去。
“大胆!”卫嬿婉不加思考喊出声。
然而颖妃的手却不受影响地要挥下去,让卫嬿婉刚恢复的理智又添了几分怒气,她加快步速上前抓住颖妃的手腕撇开,将进忠护在身后,“进忠是皇上的人,怕是还轮不到颖妃你来管教!”
“还以为是什么人呢,原来是狗主人来了。”见是卫嬿婉,颖妃将下巴又扬高了几分,不屑道,“左不过是个太监奴才,有何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