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炩主儿情绪低落,进忠只想得到是与自己要回养心殿有关,却又不敢这么认为,自己哪能压得住皇后之位近在眼前的喜悦。
他满腹疑惑地正要跟着进去,偏被周清绊住了脚步。
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还不会察言观色,进忠想,最好当真是要紧事,不然看我怎么拾掇你吧。
“师傅,进保公公至今也还是暂任首领太监,”周清还傻乐着,满脸讨好地说,“皇上最近也不乐意他在跟前伺候,您可得抓紧机会,如今平起平坐算什么,拉他下去才是好的。”
“管这么多,自己的差办好了吗?”被拉着就听了这些,进忠有些不满,重重敲了周清帽檐一下。
既能回去自然要往上爬,他若只是个洒扫的小太监,炩主儿怕是眼神也不愿施舍给他一个。
但眼下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屋里那位高兴了,他才能舒坦。
突然进忠想到什么,打算再给小徒弟一次机会,若这事都办不好,这小子也不用在皇上面前当差了,“让你去查佐禄如何进的京,你查到了吗?”
莫名被打一下,周清有些委屈,扶正了帽子答道,“据说是和敬公主帮了忙,海常在才能把人接进宫来的。”
和敬公主…
进忠皱紧了眉头。
第16章
眼见时光匆匆,快要步入深秋,天黑得愈发早了,眨眼间外头就暗下去了。
回廊挂起了灯笼,投在纸窗上昏黄一片。
屋里也暗,只点了罗汉榻案几上的烛台。卫嬿婉坐在榻上对着窗子发呆,她进屋后也不见进忠跟进来,一气之下把门关了,那阉奴倒老实起来,真站在外面等吩咐了。
明早进忠要回养心殿,第一天回去不可出错,必得好好歇息。待天黑透了,王蟾便该来换班,往后永寿宫也没他这号人了。
较远的灯笼将进忠的侧影勾勒在窗上,浅浅的一道。她依着影子辨别,这儿是帽檐,那儿是鼻梁,光影并不清晰,垂着的睫毛和不明显的喉结看不真切,却因为模样心里熟记了,总觉得那儿该有些虚影。
这几日炩主儿与进忠公公愈发亲近起来,也不刻意避着春蝉与王蟾。
春蝉大抵觉察出什么来了,唯有王蟾是个实心眼,半点不往别的地方想。
照常理来说,皇上给炩主儿透出点要立她为后的意思,她早该兴冲冲盘算着如何快速落实皇上这点念头。可春蝉看着炩主儿这副堪称魂不守舍的模样,默默在心里又将进忠公公的地位往上放了些。
卫嬿婉猜测,莫不是自己近日过于惯着他,让人“恃宠而骄”起来。
这可不行,她拿点真心出来示好,是要这奴才一心念着她的,可不想养出个祖宗两人怄气玩。
若进忠知她所想,可要大喊一声冤枉,他满脑子都是和敬公主之事。
因着卫嬿婉救了世子一命,又与皇后不对付,和敬公主当初不满如懿夺了后位,屡次伸以援手,想借此要如懿难堪。
但嫡出的公主是有傲气的,她可帮衬着卫嬿婉分走皇阿玛的宠爱,要如懿不好过,却不能看着宫女出身的卫嬿婉登上后位。
当日如懿断发大概也触到了和敬公主的伤心事,她便更瞧不上卫嬿婉了。
这后位怕是难了,贸然行事还可能连已经有的都搭进去。
眼见着王蟾就快要来换班了,外头的人也没个动静,卫嬿婉终于沉不住气了,对春婵说,“把外面那个喊进来。”
被春婵唤了一声,进忠猛然回过神。
见人看向自己,春婵道,“主儿喊您进去呢。”
进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陷在思绪里许久,忙向屋内走去。他后脚刚迈进去,春婵就习惯性地掩上门,屋里更昏暗了。
顺着唯一的光源找过去,只见炩主儿将一盘贡柑一个个摆出来又放回去,显得无趣极了。
这蜡烛的火光打在人脸上平添几分妖冶,加之炩主儿本就生得柳娇花媚,一双潋滟的眸子被衬出十足十的勾人意味。
定了定心神,进忠问道,“主儿怎么只点了一盏灯,近来日落得早,仔细伤了眼睛。”
“见公公在外面待得忘我,怕这屋子太亮堂打扰您了。”卫嬿婉一手撑在耳后,将贡柑几个围成一圈,最后一个摆在顶上。
“奴才那是想着您呐。”进忠取火折子又点了两盏灯台,闻言忙解释道,“如今您身居高位,各宫的眼睛可都盯着永寿宫,往后更需谨慎,奴才可得替您小心着。”
卫嬿婉近些年能一路顺畅少不得进忠的助力,这太监手段着实了得,却也记仇极了,她警惕起来,非要摸透他。
“本宫禁足三天,皇后被夺了册宝,愉妃变成了常在,那红宝石戒指的事却翻篇了,此事少不得你的功劳吧。”
“那戒指又不是什么难得物件,用料下乘,做工粗陋。”进忠时至今日也不忘踩凌云彻一脚,颇为不满炩主儿把它当了几年的宝贝,“打个一模一样的,做旧之后寻个宫女存放,当年让您进了慎刑司的法子,奴才还回去罢了。”
卫嬿婉没替那戒指争辩,反倒因这记仇的性子心里熨帖,是不是恶人谁在乎,一心为着自己才是重要的。
她顺着进忠的话随口问道,“使了什么手段,让人家好端端地答应你。”
头一回儿见炩主儿不在意凌云彻,要他回养心殿当差也不见人乐一下,这会儿倒绷不住笑了。进忠迈着步子走过去,在炩主儿腿边蹲下,“是人皆有所求,那宫女的哥哥科举不成,想替他买个小官,总得付出点什么。”
见这人神采突然飞扬,卫嬿婉不知缘由,却忍不住跟着心情好了些,凤钗带来的喜悦这才返回来。
“皇上今日打赏了一支九尾凤钗,你说这是不是有了废后之心?”卫嬿婉忽地问。
想起周清的话,进忠替炩主儿按着腿,拉长了吐字斟酌道,“这凤钗啊,一是皇上慰籍您失了亲弟弟又被冤枉之苦,二是借此给皇后下面子,可皇后仍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再说佐禄当日能来指证,也是海常在得了和敬公主帮忙,主儿想走到皇后的位置,不宜操之过急。”
被泼了冷水,偏又十分有理,让人反驳不得,卫嬿婉有些不甘,抱怨道,“本宫只不过是个皇贵妃,日后新帝登基,不就白白浪费了这些谋算。”
“欸,”进忠并不赞同,轻声细语地驳道,“皇上正值壮年,日子还长呢。再者说来,当今太后也不曾做过皇后,主儿能看得更远些,为了眼前的皇后之位去搏,不值当。”
“你是说....”卫嬿婉眼睛一亮,“对啊,是本宫糊涂了。皇后形同虚设,十二阿哥也就跟着没了指望,有胡芸角在,荣亲王也不足为惧。”
“趁着皇上恼了海常在与皇后,再送他们一程。”进忠应景地轻推炩主儿一下,映着跳跃烛光的眸子看起来不怀好意,“炩主儿,是时候让胡芸角报答您了。”
进忠常把自己放在臣服的姿态上,蹲在人身旁显得人畜无害的,卫嬿婉喜欢这么看着他,细细感受俯视带来的奇妙掌控感。
然而这只是以守为攻,他有双神奇的眼睛,扮无辜时小狗似的让人心软,出谋划策时又诱着你沦陷。
眼看着未来光明坦荡,卫嬿婉是怎么看进忠怎么顺眼,不知不觉就被勾进去,乱了心跳。
伺候皇上的人容貌需过得去,这也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进忠也不例外,好看是好看的,只是与清秀搭不上边,不加掩饰的时候,任谁看都觉得他憋了一肚子坏水,不然初遇时卫嬿婉也不会被他一碰便吓得后退。
可再危险的性子只做自己的手中刀,卫嬿婉油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知道这人哪怕浑身往外渗着毒液,也会擦干净手再来牵她。
卫嬿婉用指节抚过进忠下颌,这儿的痂掉尽了,剩了道肉粉色的细痕,“皇上面前做事,这疤要紧吗?”
摸不准这是担忧皇上问起没法答,还是单单担忧自己殿前失仪,进忠扯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奴才垂着脑袋做事,看不到的。”
“那药膏你拿回去吧,这疤虽小,还是尽早消了的好。”卫嬿婉将手收回来,“李玉去了圆明园,你离日思夜想的位置只差半步,可得偿所愿了?”
进忠拿走了最顶上的贡柑,慢条斯理地剥皮去丝,“这位置帮得上您,才算奴才得偿所愿。”
“就算你不在御前伺候,许多事本宫也离不开你,就怕你日后当差忙,没闲心记挂本宫。”
“奴才只不过和进保平分李玉的差事,哪怕是当年李玉最得皇上重用时,不也没少为皇后效力吗?”
处理好了一瓣贡柑,进忠给人递过去,不知炩主儿是不是故意的,接取时搭上了他的指尖。进忠抬头看她,炩主儿动作极缓,他甚至能感受到指腹的温热透过指甲,自己整个手指都在发烫。
卫嬿婉的声音似是别有深意,“你待我,只如李玉待皇后那般吗?”
第17章
忽刮来一阵晚风,顶开虚掩的窗子。
风轻柔地吹到进忠身上,因掠过了卫嬿婉,裹挟着甜腻的香味。她接过贡柑送入口里,盯着人的眼睛等回话。
去养心殿也好,省得她腻烦自己,进忠如是想。
曾经过于殷勤,招人厌弃。如今炩主儿习惯了自己侍奉,突然离开才会让她迫切地想得到一条能牵住自己的绳子。
进忠又掰下一瓣,直接递到人嘴边,给出的话似是而非,“奴才来得,一定比李玉去翊坤宫勤快。”
“也不必为难自己,常来往反倒叫人生疑。”卫嬿婉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回答,但总之对这句很不满意,推开进忠的手,夺过剩下的贡柑扔在案几上,“不吃了,晚上吃多了上火。”
四方的天隐约能瞧见几颗星子,王蟾早早来换进忠的班,想着自己也算替炩主儿彰显恩惠了。
谁知到了门口却不见进忠公公身影,只瞧见春婵守着,他凑过去问,“进忠公公是在里面?”
听见这声,卫嬿婉从未觉得王蟾如此不得力过,进忠却叹他来得正好,断在这儿才能让炩主儿摸不准他而时时刻刻念着。
“娘娘好生歇息,”进忠起身抖开蟒袍因为蹲久了起的褶,“奴才先告…”
他话没说完,就被人堵住了嘴。
过惯了醒来就能见到人的日子,卫嬿婉总觉得进忠离了永寿宫像断了线的风筝。
从前富察皇后不惜舍了莲心拉拢王钦,何况皇上脾性愈发古怪,后宫嫔妃谁不想有个御前伺候的为自己办事,好知道其心意。
从前的凌云彻,只当自己看错了人,可绝不能在进忠身上再错一次。
进忠被人拉着帽子的绳结弯下腰,不得不撑在案几上稳住身形。他心里正因为那点盘算暗自快活,下一秒的柔软触感便让脑海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一般,唯余一片空白。
死里逃生从御船上下来,进忠是想让炩主儿哪怕恶心也杀不得他,要她看清楚,是自己拉着她一步步走到如今地位,有生死也断不干净的联系。
却不敢想两人能更进一步。
从雨夜里倾伞后便不曾想过的事,在小宫女变成皇贵妃后反倒成真了。
他扣紧了桌边才勉强让自己残留些理智,不至于失仪。
卫嬿婉本也是冲动更多,见人僵住了身子,又自得这太监对自己的心意,施恩似地闯进人的牙关。
借炩主儿赏赐,进忠头一回尝到贡柑的滋味。
身子麻得久了,四肢都有些冰凉,炩主儿不知何时揽着自己的脖颈上固定两人的距离,呼出的气息还能拂在脸上。
“进忠,”卫嬿婉娇滴滴地开口,进忠这才把目光移到她唇上,唇色浅淡了,却泛着水莹莹的光,他不敢细想这光从何来,“你说过,本宫要往上爬,你定会用肩膀顶着本宫,让本宫能站得稳、爬得高的。”
说不清吻里几分真情,这是炩主儿一惯的手段,利用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获得想要东西。
可进忠浑不在乎,此刻把命给她都行,什么算计全都被抛在脑后,“奴才一向说话算话,娘娘就是要踩着奴才的尸体也使得。”
王蟾问完话就瞧见屋里冒出进忠的影子,转而又覆了下去和炩主儿的影子重叠,当即吓得低下了脑袋再不敢抬起来。
进忠片刻后才从屋里出来,动作瞧着不太利索,帽子像是被撞歪了,可门口两个人都盯着自己的脚尖,谁也不敢看他。
他勉强稳了呼吸,打点二人,“炩主儿福气还在后头,咱们做奴才的,最重要的就是择主,你们运气好,可得好好珍惜。”
二人本就怵他,如今又做回了御前太监,闻言忙不迭地点头。
一直到回屋照了镜子,进忠才发现自己嘴上还沾着嫣红的口脂,他用拇指抹去,晕开了放在鼻前,若有若无地散着炩主儿身上的香味。
日夜更换,卫嬿婉第二日起来时,进忠已经在养心殿准备皇上晨起的衣物了。
她刻意早了一个时辰,去撷芳殿送永琰到尚书房。
永琰瞧着很是高兴,仰头对她说,“进忠果然没有骗儿臣,他说读完书,额娘就会来接儿臣了。”
“那永琰以后也要记得他是个言而有信之人。”卫嬿婉停下来,转身抚着他肩头道。
皇后被收了册宝幽居,声势颇大的皇贵妃册封礼过后,一众嫔妃每日便来卫嬿婉处请安。
蒙古嫔妃暗地里仍是瞧不上她,偏进忠又哄着、拦着不让她置气。卫嬿婉索性免了这些礼节,反倒在太后那儿落下个明理的名声。
紫禁城落了第三场雪,养心殿屋檐上的龙头被雪遮了大半。
卫嬿婉今日被召来侍膳,一直留到未时,眼下正在里头磨墨。
殿外宫人“唰唰”的扫雪声忽被打断,荣亲王府管事来报,荣亲王身体已不大好了。进保听了消息忙进去禀报,进忠也不急着阻拦。
几个呼吸间,乾隆已然神色匆忙地快步走出来,卫嬿婉拿了件黑色大氅追过来道,“皇上小心龙体。”
见皇上接过,进忠才上前道,“马车已经备好了。”
“务必快马加鞭!”乾隆似是真的心急,对进忠吩咐完这句,人已经上了马车。
进忠应声跟上,进保反倒被晾在原地、不知所措了。
自从进忠回来当差,许多事皇上并不爱让进保近身伺候,偏进保又是个不会说话的,师傅远在圆明园,连委屈都无人诉说。
王府的人都聚在一处,屋里传出压抑着的呜咽声。
乾隆下了马车反倒不敢进去,他膝下有才能的皇子并不多,一时并不敢面对自己最看好的儿子已经撒手人寰的事实。
直到荣亲王福晋哭喊出一声“王爷!”,乾隆才冲进屋子。
众人为他让出一条路,乾隆坐在床边,永琪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永琪一直身体康健,为何走得如此突然?”
福晋不敢答话,胡芸角向前爬了两步道,“王爷其实早患有附骨疽之症,只是一直讳疾忌医,并不敢让人知道。”
乾隆顺着声音寻人,见是个容貌艳丽的年轻女子,问道,“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