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是看出进忠此刻心中不宁,卫嬿婉也不急于一时和他掰扯这些,寻了其它话头,“佐禄还在慎刑司吗?”
注意力被岔开,进忠迅速冷静下来略作回忆,随后答道,“在的,原先咬死了您和凌云彻的事,后来被打怕了又不断改口,正摇摆不定呢,慎刑司也没见过这样的,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果然是个没胆子的,当初应了愉妃便该想到这天。”卫嬿婉指尖自妆台边划过,轻描淡写地说道,“额娘素来疼爱这个儿子,本宫做一回善人,让他们母子二人团聚吧。”
闻言,进忠颇为意外地瞧她一眼,应和道,“娘娘仁善。”
好不容易问出去了,春蝉战战兢兢半晌不见人回话,抬头一看炩主儿正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探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主儿?”
卫嬿婉这才回了神,扭头看她片刻方反应过来,“你方才说,进忠怎么了?”
“之前在御船上进忠公公定然是知道了主儿想做什么才会那般,主儿若太信任他,万一进忠公公心有恨意…”
“他不会。”不待人说完,卫嬿婉立刻驳道。
这反驳当机立断,春婵上一次见炩主儿如此,还是初封妃,进忠公公说要除了凌云彻时,呵的那句“他不敢”。
几年过去,竟已颠倒了境况。
其实还是有所不同的,当年那句甚为心虚,是扯了皮做纸老虎,现下这句掺着嫌怨,是不喜有人误会,帮忙开脱呢。
被这么一堵,春婵更确认主儿对进忠公公不同以往了,她担心主儿对进忠公公失了戒心,更担心主儿若事事听从于进忠公公,自己会步了澜翠的后尘。
偏澜翠死后,卫嬿婉性情也愈发古怪,春婵不敢贸然进言,只得将脑袋缩回去,埋着头将话吞下。
琢磨出春婵神情里的不安,卫嬿婉忆起进忠说的话——春婵是个可信的。
皇上正追查凌云彻之事,决不能失了人心。
她拉起春婵的手,又从妆奁里择出一枚做工精细的戒指推上去,摸索从前推心置腹的神情,“春婵,我把你从四执库带出来,却也没让你过得比以前松快。这些年,还好有你事事陪着我。”
“进忠公公的确帮衬主儿不少,可他行事毒狠,您还是要当心啊。”被安抚一句,春婵还是忍不住忧心道。
卫嬿婉并不喜听人这么说,却明白春婵并无甚恶意,只是收回目光说道,“你放心,本宫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后路还长,且走着看看吧。”
第14章
不比永寿宫的娘娘正乐得自在。
翊坤宫的主儿远没那么顺意,她对皇帝早就失望了,可不代表她不在意自己与凌云彻的清白。
如懿眼下被困,海兰禁了足,永琪只时常给翊坤宫送些物件,人却不曾来过。诸多琐碎之事,她只能交付给江与彬。
可江与彬哪是什么交际甚广的人,一来二去也不见进展。
皇上说自己的玉扳指丢失,怒不可遏地要找出来,毓瑚出宫探查凌云彻之事,只得由进保与周清各带一队,自两边开始搜寻。
进保长了个心眼,他随李玉自是更愿相信愉妃与皇后,为防别人做手脚,先一步去了愉妃的延禧宫。
永寿宫门外也传来数人走动声。
日头正高,该是午膳时分,小厨房将菜一道道送来,验过毒才敢上桌。铁锁被打开,周清领着几位宫女太监推门进来时,依着皇贵妃用度,菜刚上了一半。
听见响动,卫嬿婉才搭着进忠姗姗走出来,瞧了周清一眼算是询问。
“叨扰皇贵妃了,宫里丢了东西,还麻烦皇贵妃娘娘配合一二。”他请安答道。
知晓这是进忠的人,卫嬿婉放心,亦无意为难,颔首许他去了。
得了许可,周清扬手示意,一众人各自前去不同方向。
“动作都快着点,莫耽误了娘娘用膳。”周清补充道。
院里的人散尽了,只余下周清和两个快把头埋在胸前的小太监。进忠站直身子,卫嬿婉有所感地将手缓缓收回来,看着进忠步履翩翩行至周清面前。
宫绦勾勒出的窄腰显得人身材匀称,蟒袍上的绣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通身自有不同于旁人的风度,卫嬿婉站在三级台阶上,望着这背影有些出神。
“也是在圣上面前当差的人了,怎得如此不注意。”进忠说着,替周清正了正衣襟。
在他手下做事多年,周清仅愣了一瞬,随之拱手道,“师傅提点,我一定谨记。”
“回去就把这身换了吧,仔细让人瞧出来这盘扣不正。”
进忠话音刚落,领头的就过来回话说并无收获。
周清不过是带人来做个样子,好戏并不在他这儿,索性也不多问就要告辞。
“去吧。”进忠轻飘飘地说,语声里能听出些笑意,他是没想到卫嬿婉已如此下得去手了。
那双白嫩的手沾的血越多越好,炩主儿越被诟病心狠手辣,越让人觉得他俩是一路人,继而生出畸形的羁绊。
周清来去匆匆,再进屋时菜已码齐全了。
嫔妃布菜本是宫女负责,可春蝉被进忠抢活儿习惯了,她自觉退一步,进忠亦上前拿起了象牙筷。
说来炩主儿今日也奇怪,存心为难进忠似地,一会觉得燕窝烩鸭子的肉过于肥腻,一会又嫌舀进碗里的山药葱椒鸡羹带了葱花。卫嬿婉将玉箸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碟盏一概退回去,责怪他当差不仔细,要重新来过。
方才进忠那高高在上嘱咐人的样子勾得她心痒,偏爱看这人在她面前百般惯纵,任她予取予求的模样。
“炩主儿平日里没这些规矩的,怎地忽然不喜欢了。”
挟进碟子里鸭肉根本瞧不见肥油,一屋子人蹲下请罪,独进忠不动弹,心知这是使小性子要人哄呢,颇有些好笑地问道。
卫嬿婉将碟子推远了,嗔道,“不喜就是不喜了,哪这么多话,是嫌本宫麻烦了不成。”
春蝉是个机灵的,察觉到了什么,忙暗里做手势叫屋里一众人下去。
待春蝉关上门,王蟾才悄悄拽春蝉袖子问道,“怎么让我们都出来了?”
气他是个没眼色的,春蝉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主子的事你若不懂,便只管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被孤零零留在屋里的进忠又重新仔细避了葱花盛了一碗,谄媚道,“侍奉娘娘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还能嫌了您啊。”
炩主儿是个爱耍脾气的,被纵着才觉得自己被人放在了心尖儿上。
得亏进忠又是个嘴甜的,哄着人还自得其乐、甘之如饴,得意地想,也只有奴才受得住您这脾气。
“这还差不多,那些赏你了。”被奉承得高兴,卫嬿婉睨了眼那被先前她嫌弃的鸡羹和鸭肉,故作恩赐道。
进忠连忙谢了恩,又没忍住说道,“您也注意些,倒不怕被下人笑话。”
卫嬿婉不以为意,“满宫里也就你没个奴才样。”
说话间,周清已去过养心殿,禀报了皇上他所查宫殿并无异样。
趁着给香炉添香的空档,周清从衣襟里掏出来个小纸条,展开后上面书着“佐禄”二字。
他将纸条点燃扔进香灰堆里,见它被烧净了,才带着香炉出去。
去延禧宫的那队速度就慢得多了。
小宫女喊着“奴婢冤枉”,被两个太监押着带出来,嬷嬷上前道,“在这小妮子屋里寻到了东西。”
“这不可能!”海兰急道。她被禁足,宫里的人不得随意出入,这小宫女亦不是贴身伺候的,哪偷得到皇上的玉扳指。
“愉妃娘娘稍安勿躁,此事蹊跷,还容奴才把人带回去审问。”进保隐有些生疑,皱眉道。
进保带着人回养心殿复命时,毓瑚姑姑也回来了,约是已经说了些什么,皇上满脸怒容,地上碎了个青花缠枝莲纹盏托,他一时不敢插话。
“当真是结发同心,好啊,好大的胆子!朕屡屡顾念年少相知之情,她却如此背离皇后之德。”乾隆拍案厉声道。
“还有一事…”毓瑚有些为难。
乾隆带着怒气问道,“你说,朕倒要看看她还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倒是与皇后娘娘无关,奴婢来的路上撞见了慎刑司管事的,他跟奴婢说…佐禄已经死了。”
“他可曾说了什么?”
“这佐禄是个没骨气的,进去挨了两下就改了口供,再问再改,颠来倒去没个准话,兴许是负责的下手失了轻重,再加上他刚被接入京,受不住刑也是有的。”
“受不住刑?”乾隆冷哼道,“朕看是有些人怕他活着说出些什么吧。”
像是气过头了,乾隆反倒冷静下来,他向进来站了片刻的进保问道,“东西找到了吗。”
被点到的进保一个激灵,立马应道,“奴才在延禧宫找到了此物。”
说罢,他双手捧了枚款式老旧的红宝石戒指呈上去。
饶是低着头,进保也能感受到皇上愈发低的气压。他方才越听越心惊,师傅经常与凌侍卫一同陪伴十二阿哥,这事他是知晓的,至于凌侍卫与皇后娘娘到底有无关系,就不是他能问的了。可一来一往间,倒让他开始担心师傅信错了人。
也容不得进保多想,当务之急该是莫让皇上把气撒到自己身上。
“禀皇上,藏匿这枚戒指的宫女已带过来了,皇上可要见见?”进保问。
“宣。”
第15章
细碎的哭声越来越近,小宫女从外殿被带进来。
乾隆对着光审谛那枚戒指,红宝石里有些杂质,并不是名贵的用料,也未发现有何纹路。
他将戒指扔到那宫女面前,哭声搅得他失了耐心,用拇指和中指按着太阳穴,示意毓瑚问话。
毓瑚会意,朝向小宫女道,“你可认得这枚戒指?”
“奴婢…”小宫女抽噎着答话,“奴婢认得,此乃炩皇贵妃之物。”
“是吗?那你倒说说,皇贵妃的饰物为何会出现在你屋子里。”毓瑚紧接着说。
“不关奴婢的事啊,”她像是慌了神,“这都是愉妃娘娘逼着奴婢做的,奴婢不能不从啊。”
“愉妃,”乾隆的目光这才聚在她身上,“她逼你做什么了?”
“奴婢本在延禧宫负责洒扫,娘娘只说让奴婢想办法拿到皇贵妃的戒指,其余的并不让奴婢知道。”小宫女跪坐在地,垂着脑袋回话。
“愉妃自有她的心腹,这等事为何交由你去做?”毓瑚打量着人,问道。
小宫女语气突然带了几分恨意,“偷窃在宫中是要掉脑袋的事,愉妃娘娘怎么舍得让叶心姑姑去做。”
“你知道这是掉脑袋的罪,怎么招认得如此爽利?”
“自从愉妃娘娘逼迫奴婢去做此事,奴婢日日惶恐、寝食难安。”小宫女哭腔又重了几分,“如今所言句句属实,只求皇上能饶奴婢一命。”
“既是愉妃让你去做,这东西为何还在你手里。”到底是宫中老人,毓瑚揪着漏洞穷追不舍。
“原本是交由愉妃娘娘了的,可奴婢实在害怕,见叶心姑姑要销毁此物,便趁其不备偷偷取了回来。”
“为何要取回来?”
“奴婢只是微不足道的宫女,想拿着这枚戒指,日后遇险说不定还可以此自保。”
这小宫女面上哭哭啼啼的,思绪倒是清明,句句对答如流。可毓瑚总觉得哪有蹊跷,她以眼神询问皇上的意思。
房间静得可怕,进保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只听得到小宫女的啜泣声。
毓瑚存疑,是因为她信任皇后为人,可这一系列物证人证已然在乾隆心里形成了闭环。两人先是有情,海兰替二人遮掩,还伪造定情信物想拿卫嬿婉做挡箭牌,谁知被进忠发现有异,于是借御船之事发挥,意图灭口。
李玉平日里也向着如懿,这些污糟事有没有他的协助,乾隆不敢细想,连带着看进保也不舒心。
“传朕旨意,收回乌拉那拉氏的皇后册宝,愉妃珂里叶特氏管教宫人不力,褫夺封号,降为常在。”乾隆怒极,反倒不显出什么情绪,他看向跪在面前的宫女,“至于这个宫女,偷盗财物,拖出去杖责五十,扔出宫外。”
小宫女脸色煞白,哭喊着“奴婢冤枉”、“皇上明鉴”被两个侍卫带出去。
宫里的女子哪受得住五十杖刑,这是要取人性命,进保看得出皇上正在气头上,不敢多言。
“皇上不再传皇后娘娘和愉…海常在来问话吗。”毓瑚照顾皇上时日久,总有几分薄面,她帮着求情道。
“朕瞧着她们就心烦。”乾隆摆了摆手,被气得咳了两声,嗓子里返上来铁锈般的血腥味。
见他此时脸色不好,毓瑚搬出五阿哥最后一试,“五阿哥如今已成年立府,皇上骤然降了他母妃的位分,怕是难堵悠悠众口啊。”
俗话说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历代皇帝总要取个平衡。
乾隆倒不依这个规矩,海兰有过要惩,可永琪是他最满意的孩子,自然不能受其母影响。他压住喉咙处的血味,低声道,“五阿哥永琪,方正贤良,颖才兼备,特晋为亲王,封号为荣。”
见皇上心意已定,毓瑚自知无力回天,只得沉默下去。
气血翻得乾隆略感头晕,斜靠在龙椅上,“既然事情已了,便让进忠回来侍奉吧。”
“对了,”他询问毓瑚,“佐禄之事…可告知了皇贵妃?”
“这事突然,奴婢还未来得及去。”
乾隆思衬片刻,若他没记错,佐禄是卫嬿婉最后的亲人,此事到底是对不住她了。曾经觉得她毫无气性、奴颜媚骨,皇后之事一出,愈发觉得她乖顺,“朕记得库房里有一只九尾凤钗,给她送去吧。”
饶是进保对皇后生疑,也仍不愿与进忠为伍亲近永寿宫。知晓现手下两个都是进忠的人,但只不过是送个东西,干脆把这事交与周清,大家相互方便。
领了差事的周清忍不住觉得自己运气好,遇上了厉害师傅,用不着担心自己被进保公公打压,只等师傅回去做了正经的首领太监长脸。
送凤钗得了赏赐后,他更是喜上心头,竟也没发现自己说完“皇上让进忠公公明日回去当差”后,皇贵妃娘娘刷地变了脸。
依制皇贵妃只得佩七尾凤,卫嬿婉本想着皇上岂不是有了换后之意,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这消息打得兴致全无。
永寿宫与养心殿相距不远,进忠从前还能趁着空闲来送消息,即便如此,终归是与在自己宫里不一样。她刚意识到自己那迫切需要满足的依赖感,习惯了这人时时刻刻在自己面前献殷勤,又被调回去了。
可她连不满也没法说,一则这是皇上的旨意,违背不得;二则助他向上爬是早就说好的事,如今不愿意总得有个缘由。
舍不得、离不开?她可说不出口。
闷了一肚子气没处撒,卫嬿婉担心在奴才们面前跌了份儿,贴心地让师徒俩说话,自己转身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