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是傻子。”沈珩收回目光,垂眸,语气忽然低沉了下来:“羊肉性热,秋冬食用为宜,她却在这炎炎夏日送来朕朕,根本就是不用心,而且这三日,她连面都不曾露,放下东西就走,只怕是见朕一面都嫌恶吧。”
“陛下……苏嫔娘娘兴许是……”
“张贵德。”
沈珩径直打断他那些哄骗自己的话,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良久,嗓音微轻地开口:“明日,朕下朝后要和群臣在乾清宫议事,苏嫔若再送东西来,你就代朕拒了,告诉她往后不必费这个心思,既然入了宫,朕就既往不咎,会保她一辈子富贵平安的。”
“嗻……”
张贵德这次没再劝什么。
他看着自家主子黯然的脸色,忍不住的心疼。
为苏嫔娘娘说话本就是为了哄陛下开怀,若陛下都不愿听了,那他又何必多嘴呢。
第24章 她好可怜
而对养心殿发生的一切,苏月妩无从得知,她今日送羊腿,只是因为御膳房恰好烤了只全羊,那只肥美的羊腿,还是她使了不少银子才得以拿走的。
此刻,苏月妩正在烛火下看苏府送进宫的家书。
家书一共有两封,都是在向她说明入宫那日马车中途坏掉之事,一封来自冯姨娘,信里交代了审查结果,断裂的车轴事先被人做过手脚,那车夫是苏家家奴,死不承认,可查访得知,他娶的媳妇是云姨娘曾经的屋里人,而事发前几日,他媳妇曾被云姨娘召去了一趟,无故得了一百两银子的赏钱,回家就大张旗鼓地张罗着给傻儿子买妻,闹得苏府人尽皆知,万般抵赖不得。
这事情联系在一起,任谁都能想清楚怎么回事,车夫两口子都是滑头,然而却胆小如鼠,只要一拷问,必定什么都知道了,可苏自远却不让,只能僵持下来,信中问苏月妩该如何处置。
另一封来自父亲,父亲在信中先是痛骂了云姨娘识人不清,竟以为车夫两口子是可怜的老实人,见他们独子是傻的没姑娘愿嫁,顾念着车夫媳妇曾服侍自己一场,便想着帮一把,这才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去聘妻。
又说这次的事不管有没有人背后指使,车夫肯定是脱不了关系的,若严刑拷打传出去恐有损苏家名声,直接发卖了便好。至于云姨娘,她现在也是懊悔得不行,生怕苏月妩把事情疑心到自己头上,心疾本就没有痊愈,这下还有越来越重的征兆了。
随后总结,这件事与云姨娘无关,应该是官场中跟苏家不睦之人做的,眼红苏月妩封嫔入宫,至于具体是谁,日后总会查出来的。
最后问苏月妩可还满意这个处置结果,刚入宫应该谨慎行事,不要为了点小事就跑到陛下面前多嘴,这样会惹陛下厌烦,连累全家。
苏月妩从头到尾看完了两封信后,心情倒是平淡。
怎么说呢,意料之中罢了。
如果她当时没有用去陛下面前告状做威胁,只怕苏自远连这个敷衍的解释都没有就会直接按下整件事。
“绿枝,把这两封信好好收着,不要丢了。”
苏月妩吩咐完,便提笔给冯姨娘和苏自远写回信,封好后交给郑天德,让他明日找人送去苏府。
郑天德是个聪明人,自那次向苏月妩表明自己是从养心殿出来的人后,就猜到苏月妩明白了自己是谁的人,所以从不多嘴,只闷头做事。
至于青雯,也将钟粹宫上下打理得妥妥贴贴,没有再出过乱子。
*
翌日,黄昏时分。
这几天苏月妩有意借着送膳食的机会试探沈珩的态度,也让他慢慢习惯自己的出现,不至于一下子故人重逢,突兀得过分。
如今算着火候差不多,是该找个机会相见了。
于是,苏月妩今日在御膳房自己动手蒸了盘绿豆糕,并且“无意”间烫伤了手指,随后将其貌不扬的点心盛在食盒里,又加了冰块镇着,带去养心殿。
然而就是这么一去,遭到了送膳大业以来的第一次波折。
“苏嫔娘娘,陛下的话奴才已经转达给您了,这东西,您还是带回去吧。”
张贵德脸上挂着有些为难的笑,挡在养心殿门前。
这是苏月妩没想到的。
她观察着张贵德的脸色,在确认对方态度认真,无可转圜后,轻轻点了点头,垂下长睫,温和地小声道:“本宫知道了。”
苏月妩语罢,径直转身离开。
张贵德愣了愣。
他都已经做好会被追问纠缠的准备了,哪料到人家这么干脆,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卡在喉咙里,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来真是对陛下无心呐。
养心殿外,苏月妩并没有走远。
她从绿枝手中接过食盒,左右看了看,低声吩咐道:“你先回钟粹宫去。”
绿枝担忧地看着她:“那娘娘您呢?”
苏月妩笑了笑,抬头望着天上被斜阳烘得金灿灿的云霞,意味深长道:“本宫情系陛下,亲手做了糕点送过来却被挡在殿外,心中郁结迷茫,自然是犯倔了,非要在这炎炎夏日里等着陛下不可喽。”
她这时候断然是不能离开养心殿的。
如果走了,就真的坐实了沈珩的猜测:她这几日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怕被他记恨,以及确保日后的荣华富贵。
可死皮赖脸地非要进去,又与前几日的态度相差太大,会让他觉得违和。
所以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装可怜。
不过这装可怜的前提是,那人会可怜你,若不是入宫以来的种种特殊待遇,苏月妩也不敢赌。
绿枝明白了主子的意思,虽然心疼,可也分的清孰轻孰重,只得离开了。
如今是六月末,眼看就要进三伏天了,所以即便暮色晼晚,西斜的太阳没那么毒了,空气却还是很闷热。
站了不一会儿,苏月妩身上就出了一层薄汗,鬓发微湿沾在面颊上,宫道上偶有宫女太监来往,见她这副模样,虽不敢出声议论,可彼此间交换的眼神,也都充斥着各种猜想。
转眼夕阳沉没,宫里华灯初上。
养心殿外的宫道两旁都亮起了照明用的青石雕花路灯。
帝王的銮舆行过来时,鲜亮的明黄色在烛火下格外耀眼,两侧各跟着一队太监,手提六角宫灯。
“陛下,前头好像有位娘娘,还……还拿着个食盒。”
小成子眼神好,第一个发现异样,赶紧凑到銮舆旁禀告。
沈珩闭目倚在銮舆上,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揉着太阳穴,面色恹恹,是显而易见的疲惫。
听到小成子的禀报,那双狭长的眸子蓦地睁开。
视线略急促地扫视了一圈,继而定在了不远处青石灯旁。
苏月妩蹲在地上,那个款式熟悉的朱漆雕花食盒被放在她脚旁,烛火昏黄的光影落在她偏瘦的身形上,衬得那个人影格外单薄,寥落可怜。
似乎发现了他的目光,那女子抬起头,桃花眸缓缓瞧过来,继而一下子顿住了,直直地盯着他瞧,再没有移开。
那眸光浅浅的,似乎没有什么情绪,可沈珩却读出了怨怪,不解,伤怀……
沈珩就那么看着她,沉默了许久。
第25章 摸龙爪
銮舆的扶手被拍了两下。
这是帝王要下轿的意思。
抬轿的四个太监立刻缓缓且稳当的把銮舆放了下来。
沈珩迅速站起身,大步向前走去,等到了那人身前,三两下解掉身上的玄色薄披风递过去,低声命令:“自己披上。”
“不要。”苏月妩没接,抱着膝盖仰头望他,眸似银河隐现星光,语气闷闷不乐:“太热了,我等了你整整两个时辰,好像要中暑……”
“是朕让你等的吗。”
沈珩声音很沉,却意外的平静,垂下去的眸光一片幽暗。
“陛下是没让嫔妾等,陛下您让嫔妾走,让嫔妾以后都不用再过来了。”
苏月妩嘟囔念叨着他的话,挣扎着就要站起来,可蹲得时间长了,腰腿酸麻,身子晃悠两下眼看着就要摔倒。
沈珩立刻伸出手。
然而下一刻,苏月妩便反应迅速地抱住了旁边的青石灯柱,成功稳住身形。
回头看了眼沈珩悬在半空的手,她轻哼一声:“陛下不会以为嫔妾要投怀送抱吧?那可不能够,毕竟陛下连看嫔妾一眼都不愿意了,嫔妾又怎么会没皮没脸,再上赶着惹您厌烦呢?”
沈珩被气笑了。
“玩儿朕很有意思是吗?”他直接走上前,把苏月妩从柱子上掰下来,强硬地按进怀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下颌狠狠搭在她肩膀上:“热不热?热死你!”
苏月妩忍不住笑了起来,惹得身后人抱得更紧。
周围的太监们早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开始这位苏嫔娘娘对陛下直呼你我,他们心里就打了个激灵。
谁料陛下不仅不介意,这还莫名其妙就抱到一块去了!
没一会儿,只见陛下又把苏嫔娘娘打横抱起,往养心殿内走去了。
众人恨不得把头垂到地上,可耳朵却一个比一个支棱。
这还是陛下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这么特殊!
……
殿内,苏月妩被放到铺了芙蓉簟的罗汉榻上,四肢摊开感受着席子的凉意,舒服地喟叹了声。
沈珩站在榻边看了她几眼,就转身去槅门处喊来张贵德吩咐:“让人搬几盆冰过来,再备好温水,一会儿苏嫔要沐浴。”
“嗻……”
张贵德自打看见陛下抱着苏嫔回来,整个人就麻了。
昨日不是还信誓旦旦要和苏嫔娘娘恩怨两清,不相往来吗?他今儿个一本正经地转述了那些话,怎么一错眼儿的功夫就又成这样了?
还要苏嫔娘娘在这里沐浴,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苏月妩听到了外面的吩咐,唇角轻轻勾了勾,她坐起身挪到榻边,等沈珩一回来,就抬起盈盈双眸,望着他嗓音娇软地唤:“沈珩。”
沈珩脚步顿了一下。
他已不知多长时间没听人唤过自己的名字了,就算是母后,也常常是一口一个皇帝。
对视片刻,沈珩率先撇开目光,不轻不重地训斥了句“放肆”,便走到罗汉榻旁,在她身边坐了下去。
时隔经年,两人再一次并坐在了一起,与东宫离别前那段时间的剑拔弩张比起来,眼下竟是难得的平静和谐。
过了不久,苏月妩就试探着去握男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沈珩看见了,赌气避开。
苏月妩看着他,可怜兮兮:“陛下……表哥……阿珩……”
沈珩面无表情地把手又放回膝盖上。
苏月妩笑着握住他的手,揉摸了几下,这才心满意足。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东宫的时候,我就喜欢玩儿你的手。”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儿,本来还乖巧任摸的手就被它主人猛地抽了回去。
沈珩面色冷了几分,嗤道:“怎么不记得?你说孤的手好看,摸起来比女子的都舒服,还警告孤要好好保养,不然若是变丑,你可就去摸别人的手了。”
这阴阳怪气的意味太浓,甚至连“孤”都气出来了,苏月妩只能赔上笑脸哄人:“戏言戏言,那都是戏言嘛。”
“戏言?”沈珩脸色更臭:“你说清楚,是朕的手好看是戏言,还是摸别人的手是戏言?”
“自然是不可能摸别人的手了!”苏月妩满脸信誓旦旦,继而厚颜无耻地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缠磨道:“别生气了嘛,表哥……”
沈珩试着动了一下胳膊,就感觉被抱得更紧,面色顿时缓和下来不少。
太监在这时搬了冰过来,见帝妃这般模样,惊得赶紧低下眼眸,匆匆把铜盆安放在榻边就退了下去。
苏月妩忽然“唉呀”一声,松开沈珩的胳膊站了起来。
沈珩霎时面色由晴转阴,掀起眼皮冷冷望着她,一言不发。
他就知道,她终究要找个借口离开的,忍着嫌恶装了这么久,总算是装不下去了吧?
“嫔妾的食盒忘在外面了。”苏月妩叹了口气,好似有些懊恼。
沈珩冷笑了声,连话都懒得回。
找借口也不找个好点的,一个破食盒而已,就是丢上十个百个又有什么要紧,敷衍谁呢?
然而下一刻,他就见苏月妩又坐了回来,颇为憾然地摇了摇头:“罢了,就算拿回来也不能吃了,那绿豆糕我自做好后就用冰镇着了,你回来前冰就化了,糕点被水一泡,根本吃不了。”
“你做的?”
沈珩敏锐的捕捉到了苏月妩想让他注意的字眼。
他眸色沉沉地看着苏月妩,见她点头,立刻扬声唤来在外殿侍奉的太监,下令:“去把苏嫔放在宫道上的食盒拿过来。”
太监出去不一会儿,就把食盒取了回来。
沈珩走过去打开,里面果然是一碟绿豆糕,被融化的冰水浸泡着,捻起一块来,触感还是冰冰凉凉的。
他盯着卖相难看的绿色糕点看了片刻,放入了口中。
苏月妩微怔了下,眼中那演出来的遗憾情绪有一瞬间的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惊讶。
她只是想卖个惨而已,沈珩也未必看不出来,这东西已经实实在在不能吃了,他又何必……
“不好吃。”沈珩毫不留情地评价:“以后别做了,想献殷勤送御膳房做的糕点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他却又捏起一块,往嘴里放。
苏月妩看得直皱眉。
她自己也是尝过的,糕点虽不算难吃,却甜腻的厉害,再被水一泡,想想就知滋味得有多差。
她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按住了沈珩还要再拿一块的手,在对方看过来时,笑意嫣然,带着戏谑之意问:“都说不好吃了,还吃什么?莫非觉得这是嫔妾的一番心意,心疼舍不得吗?”
沈珩瞥了她一眼,想把她的手拨开,却忽然动作一顿。
下一刻,他舍弃了糕点,转而蓦地抓住苏月妩的手腕,拉到眼前细看。
只见那白皙纤细的手指上,赫然有一个烫出来的小水泡。
水泡已经被戳破了,应当是敷药处理过,但没有包扎。
沈珩看了会儿,抬眸,没有情绪地盯着苏月妩。
第26章 做戏
苏月妩是故意烫出的这个泡,也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装可怜的说辞。
可此刻迎着沈珩的目光,她莫名喉咙发哽,怎么也说不出来。
若是少年的他,此刻大概会焦急地问东问西,然后唤人送药过来亲自细心包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这种洞察一切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苏月妩暗暗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在这位年轻帝王面前把戏演过头了,正快速思索着该如何补救,就见面前的男人突然松开手,别开了目光。
像是刚才那番审视没有发生过一样,沈珩垂眸看着桌上残留的几块绿豆糕,语气淡淡道:“朕方才跟你说的话记住了没有?再敢做这么难吃的糕点,朕就把你撵养心殿,再也不许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