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妩观察着沈珩的神色,按捺下有些复杂的心绪,满不在乎般抬起下颌轻哼了声:“不做便不做,嫔妾正好懒得费力呢,不过陛下也要把话说清楚,是只不让嫔妾自己动手,还是让嫔妾以后连送膳都不必了呢?”
“说的像你会听话一样。”沈珩戳了戳雕花食盒,掀眸瞥她一眼:“朕昨日就吩咐不让你送了,这东西是怎么进来养心殿的?”
苏月妩挑眉,满脸写着“当然是你让人捡回来的”。
沈珩噎了一瞬,发觉确实如此后,又有些气闷,干脆直接板起脸撵人:“赶紧去沐浴,出了一身的汗,朕的榻都被你弄脏了。”
苏月妩适可而止不逗他了,轻笑:“是,嫔妾遵命!”
她故意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告退礼,才在沈珩紧绷的视线中离开。
养心殿内,沈珩看着消失在槅门处的身影,良久,才垂下眸光。
……
养心殿的后殿便是帝王常用的浴池。
四角由纯金雕成栩栩如生的威严龙首正向池中吐着汩汩温水,热气蒸腾氤氲,纱帘半遮半掩,在通明灯火下犹如仙境一般。
苏月妩遣退了想要服侍的宫女,浸泡在漂浮着花瓣的池水中,疲惫地闭上了双目。
她清楚,沈珩知道自己是在做戏了。
可他没有拆穿,反而陪着她这样演下去。
究竟是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给她留层遮羞布,还是真的甘愿当不知道自欺欺人?
苏月妩心里乱的很,既担忧是前者,亦害怕是后者。
大概是因为今日太累了,她脑海中还在不停地思索着,意识却已然渐渐昏沉。
朦朦胧胧中,苏月妩隐约听到外面有隐隐约约的交谈声,随后殿门被人推开,脚步声渐近,大概到浴池边缘时停顿了下来,来似乎人犹豫片刻,亦或者是正在褪去外衣,总归在片刻后,顺着玉阶下入了池水中。
水波动荡,一圈圈涟漪向她靠近,直到有一双强劲的臂膀把自己从池水中抱了起来。
沈珩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心绪同样复杂。
他想起了曾几何时,少女直来直往,胸无城府,为了他不惧冒犯父皇天颜的模样。
三年而已,人便变得这么快吗?
不过这个想法只有须臾,沈珩便扯出了一个自嘲的笑。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连母后和太傅都说,他阴郁太过,恐将不寿,应当学着回到年少时澄澈的性子。
沈珩轻叹了口气,抱着人往玉阶走去,正值此时,却忽听怀中人弱弱地呢喃了声:“沈珩………”
他动作猛地一僵,迅速垂下眼,却见怀中人并没有醒,只是在自己胸口像小兽一样嗅来嗅去,想必只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下一刻,那张粉嫩的唇瓣又开合了起来,沾着睡意的腔调娇软得不像样子:“骗子,我被欺负了,你为什么不来管管我………”
沈珩没有犹豫,直接看向苏月妩的眼睫毛。
她装睡时有个致命缺陷,就是控制不住眼睫抖动,越被人看,就抖得越厉害。
然而此刻,那鸦羽般浓密的睫毛静谧垂着,丝毫没有要动的迹象。
沈珩不死心,使劲儿盯。
然而还是没动静,甚至那微启的红唇都又重新闭了上,呼吸也逐渐更加均匀绵长。
没装睡……
沈珩呆怔怔地看着她,第一反应是想把人摇醒,问问她到底被谁欺负了,可还是硬生生止住了。
因为脑海中又被另一个想法牵走。
他的阿妩之所以装模作样,是因为这些年受了委屈,而他却没有像曾经承诺的那样去为她撑腰,所以她不信任自己了,没有安全感,才会试图像那些女人一样争宠。
不是不喜欢他,强忍着厌恶做戏,只是因为不安,而用了些不聪明的小手段而已。
沈珩唇角轻轻上扬,抱着阿妩的手臂紧了紧,看着她娇憨的睡颜,忍不住想低头去触碰,可到一半的时候,又克制地停下来了。
君子不乘人之危。
她既然不嫌恶自己,那就等清醒的时候慢慢来。
于是一刻钟后,在殿门外候着的张贵德就又发现,刚才还一身阴霾郁气走进去的皇帝主子,此刻抱着被龙袍裹得严丝合缝的苏嫔娘娘,脚步轻快身心愉悦地走了出来。
待把人抱着带回养心殿,安安稳稳地放到宽大龙床上,沈珩唇角含笑看了会儿,才走出屏风,压低声音:“张贵德。”
“奴才在!”张贵德赶紧躬身。
沈珩立刻踹了他一脚,小心翼翼往屏风后看了眼,然后回过头低声骂道:“混账!不会轻声些吗?朕问你,上次让你去太医院要的去痕膏可拿来了?”
挨了一脚的张贵德只得委委屈屈压着嗓子道:“回陛下,奴才上次已经跟王院判说过了,大人正在调制,想必这两日就能送来。”
“怎么这么慢。”沈珩皱眉不悦,下意识摸了摸右脸,道:“也罢,你现在再让人去御医院一趟,要几盒最好的烫伤药过来,再顺便催催王院判快些调制。”
张贵德一阵麻木。
心道别说王院判未必是今夜当值,就算是今夜当值,也不能大晚上把人揪起来,然后让人家熬夜做膏药吧?
不过君威大雨天,张贵德为可能睡不了觉的王院判默哀两秒后,还是很是识趣地应了声:“嗻!”
第27章 苏嫔留宿养心殿
明黄帐幔后,听到主仆二人对话的苏月妩长睫颤抖了两下,缓缓睁开了眼,眼底不见半分睡意。
她早在浴池被沈珩抱起来时就清醒了。
之所以那么说,是为了破釜沉舟搏一搏。
现在的沈珩和当初不同,他已然是有智有谋的帝王了。
徐徐图之固然很好,可也得能保证不被看穿不是,否则如今他是能陪着演戏,有朝一日耗尽了旧情呢?
彼时母亲的仇就彻底报不了了。
倒不如趁着现在,干脆把事情捅到沈珩面前。
对帝王而言,只要愿意,处置一个臣子之妾是多简单的事。
虽然由沈珩出手直接要了冯氏的命,实在不如一开始设想的那么解气,但如果为了解气就给仇人留下活路,那未免太过本末倒置。
听到男人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声,苏月妩又重新闭上了眼,放匀呼吸。
帐幔被人掀开,烛火影影绰绰地投进来。
床边下陷了一块,应当是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苏月妩能感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悠悠转醒,毕竟现在装睡虽是能做到眼睫不动了,可也禁不住一直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好在他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轻手轻脚地拢好帐幔离开了。
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苏月妩也是真困了,在柔软的龙床上抱着锦被翻了个身,总算是真睡了过去。
*
在宫里,消息都是长了腿的。
翌日一早,众嫔妃去坤宁宫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已经大半都知道了苏嫔昨夜留宿养心殿的事。
“娘娘,据妾身所知,陛下昨夜似乎并没有翻牌子,这苏嫔,怎么就宿到养心殿去了呢?”
程贵人和章贤妃同住延禧宫,去请安也是一路同行,半道谈起这桩新鲜事,她故作好奇地发问。
章贤妃轻嗤了声:“还用想吗,自然是自个儿送上门去的,不过能不被陛下撵走,倒也是个有手段的。”
程贵人啧啧:“可不是嘛,妾身之前无意间听见养心殿的小太监交谈,说是这几日苏嫔每到傍晚都送汤羹餐食去养心殿,她这才入宫多久,就开始大献殷勤,实在是心思深沉呐。”
“她心思深沉与否都不重要,只要日后别想着对本宫的荣庆不利就成。”
向来爱浓妆艳抹,锦衣华服的章贤妃自自有了大公主后,就不再注重打扮了。她开始不施粉黛,甚至除了正式场合,身上连首饰都不佩戴一件,衣料也选舒适的,几乎完全忽略美观。
今日,她就只穿了件深绿色的素底宫裙,高高的绾了个油亮的朝天髻,净面朝天,眼角的细纹都清晰可见。
程贵人看着这样不争气的章贤妃,心里有些憋气。
眼下新秀都已经入宫了,再这样下去,早晚被陛下彻底厌弃。
章贤妃被陛下厌弃不要紧,关键是自己怎么办,依附了她这么多年,每日做小伏低百般讨好,就是为了有个庇护,难道全都做了无用功吗?
思虑到这儿,程贵人忍不住有些恶毒地想,魏庶人怎么就没把大公主毒死呢,要是直接毒死了,章贤妃也就不会为了个小丫头片子就鬼迷心窍,堕落不争了。
待这两人到坤宁宫时候,殿内几乎已经满座到齐了。
众人互相见了礼,就又坐了回去。
不出程贵人所料,她们也在畅聊苏嫔的事,而且正是热火朝天。
这是嫔妃间不约而同的默契,一旦宫里发生了什么稀奇事,大家都会在第二日请安时早到一会儿,趁着当事人和皇后娘娘都不在的空子讨论一番。
程贵人如鱼得水,立刻加入了茶话会:“苏嫔这样不合规矩吧,历来新入宫的嫔妃侍寝,都是要等被陛下翻到牌子后,司寝的嬷嬷过去教授了规矩,才能乘舆车去养心殿伺候,苏嫔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柳贵人抿嘴儿笑了笑,意味不明道:“可能人家会伺候吧,你当谁都跟咱们一样,出阁前什么都不知道呢。”
“这……应当不会吧!”程贵人故作惊讶,扭头看向苏妃:“都是苏家的女儿,教养应当是差不多的,苏妃娘娘,您说苏嫔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苏云舒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恶意,手中帕子攥得死紧,既恨苏月妩行事不检污了家族名声,又恨柳程两个人语言龌蹉无事生非,偏她从不会与人斗嘴,气急交加之下,眼眶一红,竟是又要落泪了。
程贵人“哎呦”了声,翻了个白眼,似是哭笑不得地道:“娘娘这是又怎么了,就算是嫔妾口无遮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实话,您让嫔妾闭嘴就是了,也用不着掉那贵重的珍珠子啊。”
苏云舒的贴身宫女实侍墨在看不下去了,生气道:“程贵人,您再这样对我们娘娘不敬,奴婢便去禀报太后娘娘了!”
“你这婢子说的什么话,诸位姐妹可都听着呢,我何尝说什么不敬之言了?”
程贵人笑着,心里却满是不屑。
笑话,太后早要是真还给她苏云舒撑腰,自己这两天言语冒犯,早就该被教训提点了,哪儿还能蹦哒到现在。
近奴类主,侍墨也不是个强势的,满腹气愤,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苏云舒更是气得胸膛起伏,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的滚落下来。
她不是没想过去找姑母告状,但实在是害怕。
苏月妩进宫,姑母的心说不准已经偏了,她再去多事,姑母一定会更加厌烦。
到时候自己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随着苏云舒一哭,满殿都安静了下来,只余她的抽噎声。
此刻嫔妃已经都陆续到齐了,但没有一人出声劝慰,而是津津有味地瞧热闹。
横竖不管是苏妃被以下犯上受屈辱,还是程贵人因事情闹大被责罚,她们都乐于看戏。
此时,站在凤椅后的太监朝内室看了眼,随后站直身子,拉长声音喊道:“皇后娘娘到——”
众嫔妃立刻起身,转向凤椅,齐刷刷屈膝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愿皇后娘娘凤体安康,福泽万年。”
也是这时,众人才发现属于苏嫔那一把椅子到现在还是空着的。
苏嫔没来?
莫不是也像林嫔,哦不,现在已经是林贵人,像她一样触怒龙颜,被降为禁足了!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柳程两贵人脸上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她们地位相当,都是在东宫做低等侍妾,登基后封为贵人又无宠,自然不希望新人好过,特别还是位分压自己一头的新人。
章贤妃、吕妃以及吴常在则是并不感兴趣的样子。
贵人姜筠柔和答应陈嫣巧面上掠过担忧。
蒋选侍则是眨着好奇的眼睛,恨不得找个人问问是怎么回事。
而苏云舒,她没有起身行礼,而是仍坐在那里垂头咬唇,哭得抽抽搭搭。
第28章 苏嫔侍寝了吗
苏云舒是故意不起身的。
她心里对陶皇后有一股怨气。
在苏月妩没进宫前,她若是被人攻讦,只需稍微流露出一些难过之态,皇后都会主动问及并为她做主。
可这两日,每每皇后过来时她都明显表现出了受委屈的样子,可皇后却总是视若无睹。
侍墨不知主子所想,还以为她是哭得忘了行礼,焦急地小声提醒:“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程贵人可是吓了一激灵,看看苏云舒又看看皇后,一面在心里骂骂咧咧贱人矫揉造作,一面又生怕皇后问起牵连到自己。
陶皇后今日穿的是一套秋香色牡丹纹绣的常服,眉描远山,薄施粉黛,看起来便给人以温和柔暖之感。
她往下面浅浅扫了一眼,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坐在那儿哭泣的苏云舒,温声道:“都平身吧。”
众嫔妃异口同声:“多谢皇后娘娘!”
程贵人松了口气坐下,偷偷观察情况,见皇后缓缓把目光落到苏云舒身上,红唇微动,似要开口询问的样子,心里顿时一个咯噔,嘴比脑子快:“皇后娘娘!”
陶皇后循声看向了她,态度平和地问:“程贵人有事要说?”
程贵人有些紧张,深吸了口气,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挑起一个话题引开众人的注意力,目光便扫到苏嫔空着的那把座椅。
她顿时有了主意,故作担忧道:“回皇后娘娘,妾身无事,只是有些担心苏嫔娘娘罢了,听说昨晚苏嫔娘娘留宿在了养心殿,今儿个怎么没来呢?”
果然,比起苏云舒哭哭啼啼,众人显然更在乎这件事,都把目光投向了皇后。
“你们倒是比本宫还消息灵通。”陶皇后笑着道:“本宫也是今早才被陛下告知,苏嫔昨晚去养心殿给陛下送膳食时,不慎中了暑气晕倒,陛下感念她一片心意,便留她在养心殿宣太医诊治,今儿身子还未大好,所以过不来请安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互相交流起了目光,大多都是怀疑和不屑的。
章贤妃无声哼笑,眼中意思很明显:怎么就那么巧,送个饭就在陛下面前中暑了,肯定是装的。
程贵人故作惊奇目光:可是太医都宣了,应该造不得假吧?
柳贵人皱眉不安地看着她们:难道是陛下被狐媚了,明知她是装的也愿意睁只眼闭只眼?
蒋选侍是新入宫的看不懂这眉眼官司,只把心思都写在了脸上,焦急地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终究还是没忍住,把最挂心的事问出了口:“皇后娘娘,那昨夜苏嫔到底有没有侍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