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朱秀儿陪着冯敏睡,连春梅都被她赶出去了。冯敏叫她上床睡,朱秀儿不肯,是将被褥铺在炕上,跟大床遥遥相对,叮嘱冯敏道:“晚上要起夜或者要喝水,就喊我一声,你那个小丫头还是梦虫的年纪,正是好睡的时候,怎么好守夜呢?”
其实春梅之前很少守夜,蔡玠在的时候也不叫丫头上来,冯敏要东要西,他就代劳了,男人总比小姑娘力气大,他又格外贴心,冯敏几乎没有什么烦难。也就回府后这段时间,春梅锻炼了出来,比以前还麻利勤快。不过朱秀儿也猜的很对,小丫头睡觉很实,不好叫,不如年纪大的人,瞌睡少。
亲娘在身边,冯敏踏实不少,预产期就这几,朱秀儿跟陈妈妈将她看成眼珠子,一步也不能离人。蒋夫人一天三遍派人过来探望,好吃好玩的流水一般送进来,看得朱秀儿心里担忧,女儿这一胎要不是儿子,那个落差可就大了。有心想提点几句,又怕给女儿增添压力,也只好缄默。
天气越发冷了,眼见又到了年关底下,关外是怎样的剑拔弩张,一城之隔的百姓们不得而知,大家都在积极地筹备年货,看府里的下人喜气洋洋,冯敏想到了老爹,跟朱秀儿道:“我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要不你先回去看看,给爹个信儿,省的他一个人在家里挂念。”
“放心吧,我走的时候,跟你杨婶子说了,帮着照应家里,再有你姑姑也不会不管你爹。你这眼见关键的时候,指不定就发动了,虽有个预产子,很多人都没那么准的。”
在生孩子这方面,冯敏也是头一遭,觉得大家的经验对她就听一点,不论如何,她娘总是为了她好。没成想朱秀儿还说的挺准,还有三天呢,这晨起吃过饭,逛了一会儿院子,肚子就隐隐开始作痛,她突然停下的动作把春梅跟朱秀儿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疼的轻嘶,“有点痛,往下坠的那种感觉。”
朱秀儿连忙扶住冯敏,跟春梅道:“这是要生了,赶紧回去告诉你陈妈妈,收拾屋子,准备东西。”
生产需要的东西,一早便准备好了,冯敏回去就被搀进了产房,但不能现在就躺下,两个稳婆都很有经验地表示时间还早呢,不痛了便多走动走动,后面才好生。冯敏只好被几人轮流扶着,在屋子里转圈,一旦疼了就停下来,缓过劲儿继续走。
蒋夫人来看了一回,估摸着没那么快,将刘妈妈留下坐镇,回去料理家事去了。柳嫣也派了丫头来,到了吃下午饭的时间,阵痛更密集了些,冯敏什么都吃不下,被朱秀儿劝着,吃了一碗鸡汤面补充体力,这一痛,便拖到凌晨羊水才破,冯敏被扶着躺下,望着窗外漆沉的暮色,心里空落落的,忽见春梅转过屏风,凑到床边来,激动道:“姨娘,大爷回来了。”
蔡玠这一趟风尘仆仆,办完事婉拒了那边的慇勤相留,立刻就往回来赶,想到敏敏生产他不在身边,心里就格外焦急难耐,总算在生产前三天到了家,将累瘫的马儿交给冬来,还没问,冬来已经道:“姨娘今早上就发作了,这会儿已经进产房了。”
冬来就感觉眼前人一闪,带起一阵狂风,那背影转瞬已经进了二门。蔡玠面无表情直奔西院,产房门前守着的刘妈妈跟春鸢连忙都站起来行礼,都被忽略了过去便有点不敢说话,看大爷那模样,严阵以待,盯着产房门望眼欲穿,仿佛下一瞬便会迫不及待冲进去。
得到蔡玠回来的消息,柳嫣带着人匆匆过来,暂时放下之前的别扭,温柔道:“回去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再来吧,都说早着呢,说不准就到明了,娘也说不必一直守着。”
“不用,我不累。”
蒋夫人年纪大了,熬不住,傍晚亲自来看了一眼,在厢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被底下人劝回去休息了。柳嫣紧随婆婆的脚步,留了稳重的婆子听消息,回到屋里睡了没一会儿,就听说蔡玠回来了,她也想这时候给他留个好印象,将矛盾掀过去,被拒绝了又道:“那先回去吃个饭,叫人做点你喜欢吃的菜,外面的饭菜想也没有家里好。”
“我不饿。”
又被拒绝,口吻还那么冷漠,柳嫣心里被棉花塞住了一样,呼吸不畅,再看蔡玠紧紧盯着房门,脸色也不好,心里便止不住酸涩。自从听他亲口说要留下冯敏,她便留意观察,越冷眼看越觉出蔡玠对冯敏的特殊跟在意,明明是她陪着他长大,给他一个家,他却将温情跟柔软给了另一个女人。
好在,只要过了今晚……想到母亲安排的事情,柳嫣心头一阵复杂,对冯敏的恼恨也减轻了许多,被忽视,便没纠结,默默走到一边去坐下。大雪初霁,众人移到了旁边的厢房烤火,里面的寂静如同死地一般,有那么一瞬,蔡玠心头发慌,经不住走到门前,似乎想推门进去。
众人吓了一跳,刘妈妈最先反应过来,上前道:“大爷莫急,这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疼上四五的也有呢。姨娘正是关键的时候,受了凉风或者惊吓反倒不妙,大爷要急,老奴进去瞧瞧。”
屋里的气氛倒还好,大家有条不紊,冯敏也很有精神,刘妈妈跟冯敏说了几句话,才转身出去,一个稳婆便哎呀了一声,屋里几个人忙过去查看,脸色一下都不好。就见婴儿一只小脚先出来了,行话叫脚踩莲花生,也是难产的一种,朱秀儿最先去看冯敏的状态,痛了这几个时辰,早就快没力气了,脸色苍白,汗的头发黏在脸上,眼里面挤满了血丝。
两个稳婆一个跪坐在床尾,一个坐在床头加油打劲儿,眼见婴儿整个小腿都出来了,底下的稳婆满头大汗道:“不行了,得请剪刀,要不孩子就危险了。”
朱秀儿大惊失色,紧紧拉住女儿的手,“不行,这绝对不行。”这个孩子是刺史府的宝贝,可闺女也是她的心头肉,这一剪刀下去,人还能活吗?朱秀儿讲不出其他道理,只是坚持不能动剪刀,央求道:“两位姐姐,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帮忙想想办法吧,想想办法怎么才能不动剪刀,我、我也只有这一个闺女啊。”
朱秀儿快六神无主了,陈妈妈也站出来反对,“不行,我们大爷早就交代过,如果……一定要将姨娘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我们大爷是什么身份,两位姐姐也清楚,姨娘若有事,咱们在座的一个也别得好。”这是大爷反覆强调的话,所以她底气很足。
两个稳婆苦口相劝,孩子已经憋很久了,再不拿出来一定会有问题的,到时候主人家降罪,谁也承担不起,总之孩子是比大人重要的。要搁其他人早就妥协请剪刀了,这两个就不知怎么回事。朱秀儿身为产妇的娘,可以理解,这位陈妈妈,一个下人,怎么敢据理力争的?
十拿九稳的事情,卡在这么个人手里。
两面僵持不下,又不能擅自动手,姓钱的那个稳婆道:“时间紧迫,我出门去问问再行事,主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
已经深夜了,料想也没多少人守着,打开门一瞧,钱婆子愣了一下,认出守在门前的人正是陈妈妈口里的大爷,满面疲惫,显是刚从外面回来,竟是如此上心,亲自守着。
一看她出来,凌厉冰冷的视线便锁定过来,深夜的寒风穿过颈后,钱婆子一个激灵,心里有些发虚,不由谨慎,当机立断将原本的夸张之意收了回去,老老实实说明逆生难产的情况,保大保小的问题还没问出来,就听对面道:“保大。”
“可是孩子……”
“孩子……”想到期待那么久的孩子,一有空就互相打招呼,感受对方的存在,心头猛地袭上一阵剧烈的刺痛,蔡玠的声音虚下去,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实在不行的情况,我要大人平安。外面都传你们两位稳婆经验最足,刺史府才请你们来,我话放在这里,今若母子平安,我给你们一人两百两银子封红,如若有一点不如我意,你们一定不会想知道有什么后果……”
说话的人眼睛里满是猩红,气势咄咄,简直凶神恶煞,钱婆子一点不怀疑这位公子哥事后会将气撒在她们身上。原本坚定的想法开始动摇,听到两百两银子,立马下定决心,要保母子平安!原本做那伤阴鸷的事,也不过为了一百两银子,现在翻出一倍,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顾不上旁边为了使眼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柳大奶奶,转身回去就给老姐妹使了个眼色,“母子平安一人二百两!”
一听这话,另一位稳婆也精神抖擞起来,很快就给出解决方案,这种情况其实她们也遇到不少,如果另一只脚一直不出来,就把先出来的这只塞回去,调整位置再生,就是这会儿也来得及。钱婆子也上前帮忙,刚动作了没一会儿,另一只脚自己出来了。
第32章 已经够委屈了
两人眉开眼笑,“好了,老天爷也帮忙,姨娘好福气,小少爷懂事,心疼娘不肯折腾呢。”
这种情况最怕的无非大开胯双脚不并,容易卡死,她们俩原先也是这个打算,拖到动剪刀顺理成章,这产妇还真有点运气,丈夫矢志保大,孩子两脚齐出,不幸中的万幸,这是老天爷也不肯收人去。两个人再不敢想其他,后面老老实实、全心出力帮忙生产。
屋里闹哄哄一团,冯敏好几次脱力小睡过去,要不是听见要动剪刀,拚命打起精神用力,情况恐怕还真凶险,好在这一遭过了,后面便顺顺利利了,孩子双手也并着规规矩矩出来了,在两个稳婆憋着劲儿似乎比她还用力的号喊鼓劲中,冯敏跟着使力,就感觉身下一空,晕过去之前听到高兴的喊声。
“生出来了,是个小少爷。”
真好,冯敏微微一笑,彻底睡了过去。这一次生产,伤了不少元气,这一觉睡到第二早晨还没醒,要不是脸色还好,血气充盈,朱秀儿都想上前喊她了,陈妈妈带两个乳母在东厢看着孩子,忙忙乱乱的一夜过去,孩子睡得香甜,才重新琢磨起一些疑点来。
大爷将她安排进西院,就是因着她胆大心细,有什么就说什么,又肯听吩咐,从不擅作主张。既然发现了不对劲儿,没有瞒着的道理,当下便独自朝着前头书房去。
蔡玠正在书房里,今儿一大早他就起来了,先去后面看了孩子跟冯敏,吃过早饭还要出门,这几斥候来报,羌人左良玉部动作很大,在大汉边塞逢义关外集结人马,目的不明。
逢义关距离云阳城不远,属于通往中原的咽喉之地,刺史大人跟各县城文武官员都非常重视。今冬寒气人,光是云阳城就冻死了不少畜牧,城外的荒僻之地几来浓烟滚滚,焚烧尸体,更北面的西域情况只有更严重的,羌人的大汗之位尚且空悬,几个有实力的继承人不是吞并小部落壮大自己,便是朝其他邦国寻求盟友,但也保不齐会出其不意南下抢掠。
刺史大人添了长孙,还没来得及叫抱上去看一眼,几来流连衙门没空回家。蔡玠一样不得闲,传了陈妈妈进来,打算长话短说,却在陈妈妈的讲述中,脸色越来越沉。
“……本来这种情况,一开始就该把孩子的腿塞回去,捋顺了位置再生,却一个劲儿只管叫姨娘用力……虽半截小腿出来了,还远不到请剪刀的时候……要不是我跟朱大姐极力反对,孩子又争气,姨娘就险了……”
陈妈妈说完,书桌前半晌没有动静,忍不住抬头去瞧,就看一向沉稳内敛的大爷从未有过的难看脸色,虽不是冲着自己来,也令人不寒而栗。屋子里的气氛令人呼吸不畅,从书房出来好一会儿,陈妈妈才敢大口呼吸。任务完成,她也不管了,赶紧回去守着小主子是正经。
自从大爷成亲,刺史夫妇就在盼儿孙,盼了七八年,简直望眼欲穿,总算是等来了。蒋夫人这两精神极好,连云阳城外剑拔弩张的状况带来的紧张感,都缓解了几分,每里处理事务脚下生风,饭都多吃几碗,刘妈妈一三趟跑西院,将小少爷的情况带回来哄蒋夫人高兴,“今能睁眼了,黑豆子似的,又黑又亮,眉眼一看就像大爷,齐整英俊。嘴巴红嘟嘟的,倒像姨娘,大家伙都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蒋夫人笑的见牙不见眼,不忘叮嘱,“这几冷呢,叫她们仔细着看顾小少爷,往后少不了好处。还有你们姨娘,月子里可要注意,别贪凉贪冷,小厨房别熄火,缺什么只管来上头拿。”
冯敏现在可算功臣,家里不缺东西,没必要这方面苛待人家。红英自然应是,本来西院不少事是报在她这里的。
上院主仆几人讨论着孩子,一片欢声笑语之中,有人来传,说是前院的冬来,奉大爷之名,有要事禀告。蒋夫人将人唤进来,问了儿子的情况,果然跟丈夫一般,忙得不可开交,点头道:“怎么不见你娘?倒是你来说话。”
冬来是蔡妈妈的儿子,蔡玠书房的事情由蔡妈妈管理,一般都是她来,冬来双手呈上一沓纸,垂手道:“大爷叫把这个给夫人瞧,夫人自然就明白了。”
蒋夫人从刘妈妈手里接过,竟是几张供词,还是那两个稳婆的,越看眉心越紧,心中惊怒、恼火起伏,好半晌面色恢复如常,沉声道:“你们大爷还有什么要交代的,那两个人呢?”
“大爷要说的都在纸上了,那两个人已经下了大牢,只看李县令怎么判。”两个稳婆接产无数,总有那么一两桩人命在手里,原来主人家不追究,如今有人给银子叫告,没有不允的。不过这个法子,夫人没问,冬来便没交代。
蒋夫人不由叹口气,叫人下去,面对刘妈妈不解的表情,又勾起心里的气,“你瞧瞧吧。”Ź
钱、王两个婆子,刘妈妈自然知道是谁,再看纸上写的,也跟着沉默起来。这供词很清楚,系某年月,被县令李夫人召见,以若干银两相许,替她秘密办成一件事,要不动声色、顺其自然。这件事便是刺史府西院生产时保小去大,包括县令李夫人在哪里见她们、怎么许诺的,说了些什么话、给了多少订金,清清楚楚白纸黑字写着。
刘妈妈看完也只能跟着一叹,“大爷把人下了大牢,哪怕理由充分,李夫人心里肯定明白为什么,这不是撕破脸了吗?现在又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对我不满,要我给西院撑腰做主呢。”蒋夫人实在懊恼,子太平顺了,妻妾相斗那都是二十年前在京城看过的把戏,柳嫣又实在不是个城府深的,她就倏忽了,“也是,你们大爷在外面分身乏术,将老婆孩子交给我,就指望我把人看顾周全,解决他后顾之忧,哪想会出这样的岔子。是我大意了,我就想着你们大奶奶不至于,老了老了,真是糊涂了。”
蒋夫人一面懊恼自己粗心,一面也有些暗恨李夫人,手伸的太长了些,自家给她闺女好吃好喝,过前呼后唤的好子,只差没供起来了,还要如何?柳嫣也是,供词里没什么她的影子,可一定是她跟李夫人大吐苦水,才叫李夫人起了这样的心思。
她一向待人宽厚,可要是有人凭借这份宽厚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那只好对不起了,蒋夫人叫刘妈妈送了一套闺训给东院,指名道姓给柳嫣,叫她没事在家里练练字,好好学学如何为人妇,暂时就不要出门走动了。这还是第一次,仁慈的蒋夫人如此下儿媳的面子,惩罚不重,问题是这份惩罚所带来的体面跟名声上的打击,柳嫣当场差点厥过去。
从那一,冯敏平安生下孩子她就有预感,她娘的事情不但办不成,很有可能还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这才第三啊。如此迅速雷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她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冯敏进府,可不是冯敏也会有别人,只要她生不出来,后院迟早会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