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十鎏【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21 23:03:39

  擦肩而过的瞬间,虞兰时抓住她的衣袖:“我——”
  琥珀瞳眸轻瞥他一眼,近乎冷酷:“你回去。”
  一如游龙的耀眼火光照亮了整条巷子,追到巷尾时堪堪照见了几道跃墙而去的影子,和墙下被丢下的一个人。
  队伍前头的段昇痛哭流涕,扑上前来:“表哥啊,你怎么跑得这么远,叫我好找,我翻遍了大街小巷都找不到你!险些以为、以为——”
  虞兰时不见后,段昇翻遍了整条大街都没找到人,又借马回去搬了全府人出来一起找。从华灯初上到夜半三更,一条条大街巷子地走,差点连耗子洞都翻了。生怕是哪个不长眼的,贪图美色拐了人,误了他家表哥的清白,险些就要去逐个砸了那些素有好色之名的府门!
  真真是满身满心疮痍,幸好老天保佑。段昇在心里撕掉给舅舅舅母负荆请罪的谢罪状,抓着虞兰时的双臂上下打量,一打量心脏就是一停:“表哥你、你受伤了?!”好多血,好多好多的血。他什么也顾不得,忙忙转头朝后边喊:“快、快去请大夫!快——”
  虞兰时抽回手,语声淡淡:“不用请大夫,不是我的血。”
  血迹狰狞吓人,火光下细瞧一番却是衣裳完好,没有血口伤痕。不幸中的万幸,段昇今夜几遭大起大落,已然再不敢详细问什么,忙忙指挥众人打道回府。
  一场满城盛宴狂欢至夜半,又于无人知处悄然掀起又覆灭一次杀机。
  隔日略微风平浪静,段昇又敲打了一番府里人,需对昨夜波折守口如瓶,不可乱嚼舌根。他对那件沾满血的血衣心有余悸,生怕虞兰时惹上什么人命官司,昨夜兵荒马乱来不及细究,如今回想起来十分后怕。
  忙忙往虞兰时院里去。
  午晌过后,虞兰时搬了张摇椅坐在窗前,如在洛临城家中一般,熏香看书。
  他一贯喜静,今日尤其,伺候的名仟名柏二人几乎是踮着脚尖在走路,不敢发出一点杂声。公子凶倒是不凶,只是那双冷飕飕的眼睛一瞥过来,比火冒三丈还吓人。
  于是段昇进院时,名仟偷偷递了一句:“公子今日心情不佳。”
  段昇拍着胸口说没事:“以本公子和表哥的交情,这有什么的。”
  名仟在后但笑不语。
  段昇十分不以为然,他小时候吃过多少他表哥的冷眼,回回撞得龇牙咧嘴无处诉苦,如今不就是心情不佳——
  踏进屋一声嘹亮的“表哥”就吃了一记表哥送来的冰坨子。
  藏在眼睛里的冰坨子,含刀带剑,扎得人骨头发寒。段昇咽了咽唾沫,深感自己见识短浅,站在门口,在退出与进去之间天人交战。
  就见虞兰时翻回手上书籍,问道:“有事?”
  送客之意十分明显。但……段昇咬咬牙,横下心走进去,单刀直入:“表哥,昨夜的事情我有几处不明白……”
  窗边人头也未抬:“你说。”
  忙忙挑了最要紧的说:“你身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溅到的。”
  段昇喉咙咕咚一声,声音有些发虚:“怎么溅到的?”
  撩起书页的手指停了,抚刀尖一样抚过那张薄页:“杀人的时候溅到的。”
  “杀……”被噩梦吓了半晌的段昇一口气没喘上来,把自己噎得翻白眼险些晕死过去。他霍然站起,手指抖动,只恨自己怎么没干脆晕死过去,“杀、杀……”
  到底不敢把那两个字说出来,段昇身上起一层寒毛又出一层冷汗,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转几圈,差点把地板剁碎。他在心里写好了谢罪状,又写好了墓志铭,想他大好年华尚未来得及开始,就要……
  忽然之间,就听窗边人一声轻笑,笑声里满是愉悦:“这你也信?”
  这句话止住了段昇的脚步,他脑海中那把断头的铡刀悬在了头顶毫尺处,冰得他眼冒金花,劫后余生。踉跄跑到虞兰时面前,看他面色平静自然,确实不像是杀人之后的模样,段昇险些哭出声:“表哥你可放过我罢,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胡话,你究竟是哪里沾到的血,真有人告发,轻重就要吃官司的!你先告诉我,咱们好歹能做些准备……”
  闻言虞兰时觑他一眼:“路上有人杀猪,我路过的时候不小心溅到的。”
  “杀猪?”段昇傻眼,“怎么会有人在大街上杀猪,还挑了个举城狂欢的时候?这……”怎么想怎么不可能……
  “那不然呢?”虞兰时好整以暇地,“难不成真是我在杀人时候溅到的?”
  “那不行那不行。”段昇连连摆手,一锤定音,“肯定就是杀猪的时候溅到的,一定是!表哥我信你!”
  糟心事翻过,其他的比起来都是通心舒畅,段昇乐滋滋地连饮几杯茶,把那些惊魂惊心的通通抛去脑后,说起另一件事。
  “罗孜,就是昨天见的那位罗世子,表哥你记得吗?”段昇道,“他给我俩下了后两日宴会的请帖。”
  虞兰时直接说:“不去。”
  段昇早有预感地啧啧两声,不甚在意:“确实不必要去,明里暗里的谁不知道这是场鸿门宴,是罗孜那小子得罪了贵人被他爹逼着摆的。偏偏他还不知悔改,要在宴上再搞些什么腌臜,让那个什么什么……定栾王,对,定栾王下不来台。我们不去也好,省得惹一身臊,待我想个理由推——”长篇大论未说完,被虞兰时看来的目光唬住,支吾结舌。
  翻在手里的书页如刀尖般戳进指腹,虞兰时定定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第67章 白雪意
  薛陵川对于付书玉的纠缠,已到了她再无法忍受的时候。
  非是厚颜无耻的纠缠跟随,而是明面有人或底下偶遇时,他总拿一双愁绪千重的多情目将她凝住。
  间或低低唤一声“书玉”,再一句“你当真忍心你我多年情谊,就此付诸东流吗?”
  付书玉先前还要迟疑伤人心,而后便一日果决过一日地应是。然而他还是会来。
  令人感叹一句,负心汉真是不好当。
  初雪后,雪落便一天厚过一天,偶有晴日,长廊堆白,门洞覆霜。
  玉冠锦裘的男子从白顶青松下走出,墨发肩披一层薄雪,已然在这里等了多时。面容苍苍,眉目深深。
  付书玉经过这些日子已练成了面不改色,看出他的欲言又止,转头将犹豫不肯的笙儿叫走,留下只有二人的一片清净地。
  男女有别,薛陵川平日恪守分寸,今日似乎不同以往。果然,他眉间愁色不去:“家中来信催促,两日后我便要启程离开裘安城,在此之前,想再问你一句。”
  说着,目光头一次极为留恋地,放到眼前女子身上。
  付书玉一身羽缎袄裙,外边是镶狐毛斗篷御寒。毛茸茸的一圈白色蓬绒围在颈边,称得面容欺霜赛雪,鬓边一朵金翎步摇,坠在莲瓣似的眼尾旁,如尘世富贵花。
  步摇流苏轻轻晃,她一叹:“大人何必再问。”
  “人心总是易变,我想着不同时候问你,你的回答也许会不同。有时也会无耻地期盼着,或者你会因我的执着而心软,欺骗我也罢,到底……”他语调萧索,像是到了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的时候,仍割舍不下,过来求个了断。
  付书玉目光明灭,打量在他面上。这一段时日她百般拒绝,用他的氏族名声,用她的薄情寡义,屡劝不回。说无可说,劝无可劝。
  “临别在即,不瞒大人。”她眼睫倏忽黯然垂下,纤手攥紧了身侧裙褶,似下了极大决心:“书玉已心有所属。”
  徘徊已久的猜测成真,薛陵川心神一震,脱口而出:“是谁?”
  “这个便不必要告诉大人。”她微微弯下头颈,声音满是愁绪,些许哽咽,“到底是我心属意于人,人却不一定能属意于我,因着某些缘故,我也不敢开口。此番说给大人听,便是鼓足了勇气,还请大人为书玉保密。”
  这桩实话来得过于突然,刺痛他的心口,同时无法令他轻易信服:“可是、可是你找的借口来应付我?”
  闻言,她似有预料,低低一声轻笑,略有讽刺地反问道:“书玉又是何必呢?不顾颜面,将不被人欢喜的私事摆在堂前,就只是为了拒绝你?书玉毁诺在先,但大人此言实在太伤我们长久以来的情谊。”
  “是我妄言了。”薛陵川冲动之余深感羞愧,礼作一揖,再开口时按着心伤有些措辞艰辛,“但若你心、心有所属,为何不早些告知我。而是在屡番拒绝我后,才说出这句,实在、实在——”
  “实在很像一个拿来做杀手锏的借口,让人很难相信,对吗?”付书玉替他接话,转目向门洞一角雪色,“实在是我与那人之间有万重隔阂,说是天上人间也不为过。书玉自认高攀不起,又恐世人流言,且意合无望,何必再去强求?只能深藏于心,不敢被人知晓。”
  听她如此自鄙,薛陵川心上疼痛,不禁为她辩驳:“不要这么说,你很好的。”他说完静默片刻,又是重复一句,“你很好。终究是我不够好,不能够令你心仪……”说到这里,满腔苦涩难言。
  “大人心胸坦荡,君子风仪,书玉自小钦慕。”
  薛陵川了然:“也只是钦慕,止于钦慕,是吗?”
  “书玉不愿大人久日深陷情思,不仅被氏族所责,还耽误了自身仕途,实在不值得。”付书玉福身,步摇坠鬓而下,深深一礼,“这一趟南下,大人必定经受了许多苛责,一番深情厚谊,书玉已然无法报以琼琚,真若再欺瞒迟疑,才是辜负,辜负了你我二人长久以来的情谊。”
  “我不需你报以琼琚。只是南地苦寒,那人又不能……你何必留在此地苦守?此番你随我回去,我当去求父亲母亲,将婚约之事作废,之后你我便以……”薛陵川阖目,声起声落,还是说出来,“你我从此便以异姓兄妹相称。”
  当真深情厚谊,令人照镜生愧。倘若他能龌蹉自私一些,不这么守礼循德,事事句句以她为先,她何必这么愧疚。
  眼前这个青松不折的男子,她付书玉不想辜负,到底也是辜负了。
  终究是道不同。
  这样的磊落君子,由正统官家富书厚仪养出,即使他一时偏离轨道,为小情小爱所迷,可氏族荣耀加诸他身,早已是他不可逆行的终生远大。
  如今被他划清界限引以为浊的权力阴翳,总有一日会盘根到他身上,延承祖辈夙愿,生生不息。
  如他的父亲,如她的父亲。万物可做权力攀梯,万物可弃。
  到时,今日口口声声的小情小爱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她不会成为来日血口责问他当初海誓山盟的妇人,也不必成为。
  这早已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她当初执意南下后的必然。
  至于前路何处尽头,就单看博弈后命运的垂怜了。
  付书玉柔柔一笑,摇头道:“那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大人。他们不会接受一个带给他们莫大耻辱的女子,还如以往享有荣华地位。无论是你的氏族,还是我的氏族。就算是悔改,也过了他们能赐予的期限了。所以大人,书玉没有选择。”
  她说得太过直白,真真切切,薛陵川无法反驳。
  白墙门洞旁静默下来,只听得白雪飘飞跌落声,一片一片,压上肩膀头顶,沁进衣裳缝隙,沁得发肤生寒。
  薛陵川嘴巴张张合合,只吞进了不尽风雪,在喉头割出血腥味。
  “而且就算那人不属意于我,我也想留在这里,以作陪伴。无法同结连理,日日相伴也是好的。”她的目光看向弥漫天地的飘雪,脉脉含情,却不是给他,“书玉这番决心,想必大人也能有所体会。”
  他当然能体会。从王都千里奔赴洛临,又到裘安,早已过了父亲所给的期限,他迟迟滞留不去,不过就是为日日相伴四字。
  眼前这张如花妙颜,从孩提时见,最初,也只是娇贵仕女中泯然众人的一朵而已。
  直至她抽枝、含蕊、盛开,脱开庸俗脂粉,斩下经纶魁首,又于诗会连胜。日渐一日夺目,日渐一日占据心扉。
  这个女子,是氏族为他匹配的妻子,青梅竹马约久,将与他携手白头,却于成婚前夕,悍然撕毁婚诺,抛下一切离去。
  流言蜚语成灾,氏族苛责,薛陵川不是没有惧怕,不是没有后退,仍是来到她面前。直至今日,终于是她亲手将他的一片痴心彻底碾碎。
  曾是他见之欢喜的一双眼睛,此时冷静到无情地看着他:“但大人与书玉不同。书玉别无选择,大人还有无上青云可登。何必为了一个不属意你的女子,误了大好前程呢?”
  薛陵川背身闭目,久久,问她:“是谁?你属意的是谁?”
  是谁,是她身边的谁,是燕故一?是卫莽?还是哪个胡诌的名字,他无法避免世俗地想去比较,究竟是哪里不如人。
  付书玉沉寂一瞬,道:“是定栾王。”
  ——
  目送男子身影踉跄远去,付书玉转头看向门洞一角露出的月白袍衫,出声道:“大人已听了许久,还请出来罢。”
  “精彩,真是精彩。”门洞后应声走出一人,墨发结冠,唇角衔笑不至眼底,不是燕故一又是谁。
  付书玉福身而礼:“见过燕大人。”
  “薛陵川对你用情至深,只有知道你属意之人,是他再企及也无法成为的,才会放弃。地位权势或可改,天生注定却无法逆。”燕故一抚掌而叹,“付姑娘当真是釜底抽薪,一出好戏。”
  “大人谬赞。”付书玉面色不变,丝毫不见被人拆穿的难堪,仍是淡然,“书玉确实以此为计,但方才所言字字赤诚。”
  燕故一面色一刹凝固。自从遇见这付氏女之后,他深觉出乎意料之事越来越多,扇柄一转,挑起个有兴致的笑弧:“难不成你真对我们王爷,痴心一片,情根深种?”
  付书玉极是坦然:“若非世间纲常,隔阂重重。论貌论资,定栾王抵得过天底下万千男子,岂止我一人觊觎?”
  “你——”燕故一面色顿敛,低喝一声,“你未免胆大至极,岂是你可肖想的!”
  “要不能要,想也不能想吗?难道大人不仅能遏制自己心中贪念,也能阻止他人?”她悠然反问,目光与他对视,不卑不亢,忽而璨然一笑,“大人何必当真。”
  燕故一蓄势的怒火便在这一笑中狼狈掐灭,一时间在她面上寻不见真假,“到底是真是假?”
  “大人觉得真便是真,说是假便是假。”她谦恭低颈,“书玉不敢违抗。”
  俨然被戏耍几番,他再站不住,拂袖而去:“无耻之极!”
第68章 曲前奏
  一场初雪庆观出裘安城表里。
  表面煌煌盛世,内里一遭乱麻。
  连州侯守成不战的名声,在拥兵自重的各州诸侯中自成一股清流,由来已久,近两日却被城中烹沸的流言蜚语撞出了一个小小缺口。口子不大,隐隐有坍沙陷石之险。
  “颓势早生,不过是平头百姓无权无势无处伸冤,在强权镇压下一压再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今安据案而坐,低眉看一封信,“就是要给他们这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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