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时当即依言搂上她腰侧。
林中猖狂的风随着骏马扬蹄奔跑越发肆虐,两旁树木全成幻影飞逝而过。
令人窒息头皮发麻的失重颠簸。远比他骑马时更快,也远比他更操纵有度。
不断路遇拦截,被她不断甩开,甩不开的便一剑解决,扬起一阵血雨。
偶尔她会慢下马速,侧头与他说话,虞兰时知道,是为了防止他无声无息晕在半道上,在低温中僵死过去。
不会的。
他将唇鼻埋进她颈窝,嗅闻冷香。
他不会死在今夜。
他不甘心死在今夜。
——
燕故一与凤应歌同时到达雾明山。
近乎玩笑的,是凤应歌命人去请了燕故一一同出城,在小淮的利诱之下。
没错,是利诱。
过来路上的马车里,燕故一百思不得其解,问起小淮原因,究竟是如何利诱,能让堂堂皇子言听计从。
小淮洋洋得意地晃脚,“小爷跟他说,若是如实按小爷说的去做,就会告诉他——”说到这里,他拉长尾音卖了个关子,挤眉弄眼地吊人胃口。
燕故一笑意不变,慢悠悠饮茶,适时合了他的意,“真是好奇,你会告诉他什么呢?”
小淮便满足了,揭开谜底,“便告诉他如何博取王爷欢心。”
燕故一动作顿住,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何博取王爷欢心的法子,你告诉他了吗?”
“那是当然。”小淮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情,跟倒豆子一样倒出一堆话,“我告诉他,他穿的衣服实在是太黑了,王爷喜欢艳一点的穿得跟花一样的颜色。而且他的眼睛长得太凶了,要多一点笑要会骗人,总那么威风八面的端着给谁看,温柔体贴一些肯定更讨人喜欢。如果连骑马都不会就更好了,还能使心机让王爷教,可不就能多些肢体接触的机会嘛……”
他说一句,燕故一的脸色便僵硬一分,在对座人的滔滔不绝声中沉默许久。
这些话简直是和当面指着人鼻子骂没甚区别了。
燕故一有一种与大劫擦肩的荒谬感,忍不住笑了声,“你没有血溅当场,真是他大发慈悲。”
说到这,小淮忽然想起凤应歌当时的眼神,胳膊上不由得立起寒毛,强自犟嘴,“至于吗,他哪一点都不符合,能怪得了谁?小爷我是在教他!”
燕故一摇头不语。
小淮继续叭叭,“你说那个狐狸精怎么就能处处讨到王爷欢心,让王爷对他另眼相待。小爷就不信了,换一个人这么穿这么做,也同样可以的。”
“你不是才说他帮你引走了贼人,刚刚还在怕他的尸体凉透,不能捡回全尸。怎么这会儿又开始说人不是?”
小淮的良心霎时被敲打得有些痛,声音低下来,底气不足地嘟囔,“一码归一码。”
轿帘被窗外一阵大过一阵的风吹荡着,透过荡起的间隙,外头从空旷荒野行进了大山俯瞰的阴翳下。
燕故一饮尽杯中茶,“他耳目之广,连王爷两夜点了同一个戏子的小事都知道,会不知晓你口中那个狐狸精的存在吗?”
小淮登时停住嘴,后颈寒毛丛立,看着燕故一继续说,“你在他面前说着另一个人有多讨王爷欢心,啧,胆子真大呀。”
“所以才说,他对你当真是大发慈悲了。”
车厢里安静下来,燕故一伸手拂过昏暗,去挑亮灯台烛芯。
被半夜酣眠扰醒的仍恹恹笼在清俊眉眼上,他揉罢眉心,抬头望向窗外淹没在浩瀚云端的山峰。
从小淮全然片面的形容中,他已经对当前局势有所了解。
雾明山,好大的一座烂摊子。
——
后有追兵,骏马时跑时停,围着竹林走了一遭,终被沿着血地尸首追上来的敌人围堵住,堵在了后山那条不算宽的河岸旁。
这条无名河是逐麓江下一条微不足道的分支,数丈来宽,春来骤雨时可以溺死过路人,此时的腊月里河面上零零散散飘着白色薄冰。
只一眼,已经有浸入其中的刻骨寒意沿膝盖攀爬上来。
顺着这条河下去,大抵也能赶上晨雾中的渡口,乘船去往洛临城,逃离所有教他身不由己求而不得的处境。
这本该是他今夜的归宿。
但他放弃了。
在天上那朵鬼火的迷惑下,背离了最后可以逃开的道路,一错再错,甘心泥足深陷于此。
“他们会封山搜索。”
今安将马牵下坡,扯了虞兰时身上的大氅堆在马背上充作人影迷惑视线,而后牵着他拨开高草走往河边。
河边湿土泥泞沾鞋,间或结冰,逐渐没至踝骨,刺骨的寒凉。
“罗仁典与闵阿两派相争已经烧至鼎沸,只差一丝火引,就能炸翻了裘安城。所以我不仅要瞒过他们,我要瞒过所有人。”
她向前走,周身没入浓浓夜雾中,回眸看他,“还有什么比一个生死不明的定栾王更好去做这火引呢?”
他不明局势,也知话中凶险,怔怔与她对视,“即使这可能需要你付出代价。”
“即使这需要我付出代价。”
她步履不停,踏进不能回头的深深河水中,随手推开飘近的浮冰,衣袂衣带在清河中荡开墨色,“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在拖累谁,但我有点怕真的弄死你。”
夹着冰霜的河水极冷,看着已生战栗,踏进其中才觉预想太过肤浅。随水波涌近的寒冷如无处不在的尖刀,刺进皮肉骨头缝里,刺进血液里,把所有温热瞬息都结成冰渣。
身体摇晃的虚浮感中,虞兰时笑出来,苍白的唇线上拉扯一丝鲜妍的红,声嗓轻颤,“我又不是瓷做的。”
“原来你不是吗?”她也笑,静了静,“你会相信我的,对罢?”
更多更为惊险的生死一线间,今安都极少这般犹疑地问出这话,因为跟在身后的从来都是出生入死多回的将士。
他们有铸入血脉的铁令,更有为之拼搏战死的信仰,只等她一声令下,一往无前,一如既往。
但她不能要求一个未经磨难的无辜人也是如此,在不明前路没有原由、伤痛加诸他身之时,还要陪着她一道共赴生死。
所以她犹豫、怀疑、不期待答案。
虞兰时没有回答。
他的眼睛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一如既往。
她不停歇地涉水向前,指节如藤蔓缠紧了他的手掌,很快到了即将没顶的高度,也即将离开河边高草的遮掩,暴露在一览无余的河面。
缕缕血线从箭矢刺穿的血口散开,散进墨蓝河水中。深河吞噬了所有,缓缓拖重衣裳,拖着人往下沉。
眼前三尺外都是一片昏暗,水面粼粼波光,她的眼睛亮到惊人,勾缠他,“进水里后跟着我走,现在,尽可能多的深吸一口气——”
河水没顶。
水里幽暗得再看不清,只有手上被牵扯着,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他带向生处。
第93章 折桂魄(二)
幽深到足以将人溺毙的深河,灌进领子袖口,将轻衣绑上千斤石,扯着他不断往底下沉。
一道人影在前方散成一团墨色,越游越远,忽而又折返,靠近来,缠上来。墨色剪成一缕一缕,勾勒她的眉眼轮廓,长发浸得柔软如水草散开。
河水刺寒,却烧着了他。
像是要把他的身体也煎干熬烂成水,变成这条河的一部分,再也爬不上去。
虞兰……
虞兰时——
隐隐约约的,有什么声音隔着重重水波、闷鼓一样敲响在耳边,越来越重地,同时捶痛他的胸口——
虞兰时!
伴随最后一下心肺按压,地上人呛咳着猛然睁开眼,弓身仰颈,下一刻扯到了肩头伤口,痛嘶出声。
有人抓住了他下意识要碰上肩头的手,“不要碰,小心痛死你。”
他意识昏沉着,听话地停下手,止住呛咳后茫然循声看去,看到了刚刚还在梦里带着他往前游的人。
她坐在他身旁左侧,长发束在脑后与黑衣湿成一片,水滴沿着鬓发眉眼淌至下颌尖,一滴一滴地往下坠,坠在他胸口颈侧碎成晶莹的一片。
凤目低垂关切看他,长睫湿漉,关在乌色眼瞳中的一点光,似乎也要跟着坠下来。
头顶上是遥远的云霭山影,天边没有一丝光亮。
未至黎明,还在今夜。
河流看似平静实藏暗涌,淌进河里没顶又踩不到底,伤重的肩臂拨不动水、胸肺窒息到疼痛的时候,有一瞬间他当真以为自己过不去了,就松了手。
浑没想过她会折返来寻。
等今安连拖带拽着他爬上岸时已不知往下漂流了多远,回望身后的雾明山仍沉默地矗立在那里,但两者间的距离早不知去到多远。
望山跑死马,古谚诚不欺我。
从河里捞出来的两个人浑身湿漉漉,晾在露天的雪地里,不过一会儿身上就有结冰掉渣的趋势,饶是今安是铁打的都经受不住,何况她还不是。
湿衣贴着皮肉,夹刀带针,风过一阵就是一个冷颤。
刚自鬼门关前路过的人还躺在地上看着她发愣,河水濯洗过的发越乌,脸越白,沾水泛红的桃花眼要多无辜有多无辜,要多招骂有多招骂。
“不是瓷做的虞兰时,虞公子。”她说着前些时候的戏言,忍不住笑地轻声骂他,“游个河就能把你给淹了。”
虞兰时醒过神来,目光躲躲闪闪。
自知理亏,带伤苍白的模样可怜得很。
今安懒得再骂他,看人精神尚可,歇口气开始打算当前处境。
远方的山腰间隐隐打起了一圈红色的火光,在苍青色的旷野浓雾中如此醒目,如此缥缈。
风雪没有尽时,快速地剥夺着仅存不多的体温。
此地不宜久留。
今安当机立断,扯着虞兰时的领子站起身来,往雾明山相反的方向走去。涉游过来的深河退到身后,以此为界将雾明山拦截,所有的踪迹经大雪一盖河水一洗,待晨雾一散,都是雁过无痕。
而这里距来处已有段距离,且河流上下经地少则数十里,多则数百里,那些人没那么快找来,所以她不担心这个。
她担心的,是身旁这个人是不是会真死在这里。
向前是丛林,从山顶上俯瞰时,这片丛林辽阔无边地铺陈到天际,进入其中,冬雪后枯朽无生机的灰白覆盖了目之所及,也覆盖了所有踩踏过的人烟小径。
举目茫茫,全无方向。
虞兰时身上的伤颠簸了半宿又过了河水,不知撕开几次流了多少血,从肩头到肘袖都被染红了。他踉踉跄跄地被她搀着走,看着身形瘦,骨头是真的重。他自己也知道,屡次想要自己走,可等今安一松手他就要倒地。
夜色中他的面色白到渗人,气若游丝,不算长的一段路走得分外艰辛。也幸而天无绝人之处,过了一大片数丈高的枯木丛后,他们发现了一处茅草屋。
有屋子,或多或少都有人烟留下的痕迹,有痕迹,就还有生机。
歪歪斜斜的茅草屋立在几棵高大的枯木间,四面扎了厚厚的枯黄茅草做墙,屋顶做斜坡状,自入冬以来下的雪压上屋顶又顺坡滑下来,在屋子四周堆起了高高的白墙,把唯一出口的门都埋进去半扇。
一看就是许久没有人居住打理。
约莫是猎人行猎时的落脚地,入冬后万物冬眠,只剩些深山野林里饿极的野兽,这时候打猎不小心还要陪进命去,聪明人便等来年开春再来。
今安将肩上人放倒在地,走上前长腿一伸,对着露出的半扇木门就踹了上去——摇摇欲塌的茅草屋摇晃一下,屋顶滑下好些雪,到底是没塌。
就近寻了根树枝把底下的半扇门也挖出来,今安拽下生锈的门锁,推门进去走了一圈。
黑幽幽的门将她的身影吞进去,片刻后又吐出来,她走回来把他的湿袖子拿起掩他口鼻,扶他进去。
没开窗的屋里伸手不见五指,一股呛人的陈旧霉味隔着湿布都能闻见,阴冷扑面而来,不比外头暖和多少,唯一的好处就是头上多了块顶,暂挡了严霜。
他被带去墙角靠墙坐下,底下厚厚的堆放在一起的枯草垫着,不堪重负地发出断裂声。
今安则转身走到另一面墙柜旁,借着门外的微光在柜子上摸出了火折子和冻硬的蜡烛。她带的火折子早在过河时湿透了,被丢在外头的野林里,身上只剩几瓶伤药勉强可用。
刺啦一声,小小的火焰照亮了屋中小小一隅,腾起灰烟,照清了她小半副轮廓。她持着蜡烛轻轻一晃,而后侧眸对他笑,“幸好找到了这里,我可没力气再来钻木取火了。”
那点火焰太过渺小,在无边的黑暗里随时会被掐灭,却无来由地驱散了几分他周身的寒冷。
今安掌着手中蜡烛,借光粗略照过挂了半面墙的猎刀小弓,铁质器物污迹斑斑,在烛火下闪着点点锈红色。再走进去一点,一架吱嘎作响的木床摊在里面角落,颜色不明的被褥落满杂物灰尘,掀都不用掀开就被她嫌弃地丢在脑后。
这里实在太过荒凉,若是只有她自己,生一堆柴火烤好衣服就能席地过一夜。但是他不行,身体资质尚且不论,扎在肩上的那根刺就能要了他的命。
那根刺也扎了今安一路。
泥水沾上又凝结的长靴蹬蹬蹬,在不大的困室中略显急躁地走了一圈,踩得旧地板咯吱作响。
听着这阵噪音,虞兰时睫毛轻轻一扇,合上好一会儿,再睁眼她已走到了面前,拎了坛哪里挖出的灰扑扑的酒坛子,搁下的蜡烛在他手边烧起热热的灰烟。
“这里留下的布料都太脏了。”
今安这么说着,但虞兰时的脑子已经搅成浆糊,不解其意。垂目看着她伸手过来解他的衣裳,解开一层外袍,一层棉衣,里衣也没有放过,几层布料乱糟糟地敞开,把她的手又沾湿。
衣裳吸满水又冻住,起不到多少暖体的作用,但聊胜于无。茅草墙挡住了外头风雪,但屋里也是冷飕飕的,袭上他裸露的胸膛,她凉凉的指尖敷衍地碰上来揉搓几下,哄骗似地说,“不冷不冷。”
不知是在骗谁,明明她自己身上衣裳也是湿的,说话声嗓冷得有丝颤音。
虞兰时被哄得想笑,没有力气笑出声。
烛火中,见那双修长手指几下就将他的里衣下裾扯出一大块布,再撕成了碎布条,又撕了一块团成一团塞到他嘴里,“咬着。”
随后她在腰间抽出一柄匕首,雪亮的刀刃放到蜡烛上烧至通红,后将刃尖对准了他肩上,那处箭矢似已经长到他肉里的创口。
虞兰时屏息,就听耳边一丝轻笑,“你紧张什么?”
有些懵懵然地望向她的眼睛,又听她问,“你今夜为什么会过来山下?”
这一句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心下一松,不禁跟着这句问话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