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冷,脑袋里斧钉在凿,凉凉的手掌贴上脸颈,引他叹息出声。今安盯着他颤动的睫毛,像湿漉漉的蝶翅垂尾,看了好一会儿,手指摸上去。软而刺,戳得指腹痒。
下一刻,这片眼睫在她指间掀起,今安一怔,低下了声音:“虞兰时?”
昏昏的光照不进他有些涣散的瞳孔,虞兰时闭了闭眼,须臾唤,“今安?”
她应:“嗯。”
这句回应扯着他的神思,虞兰时呼吸沉了沉,叹息一般,“我总是梦见你。”
今安折到他眉心的指尖顿了一下,“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他声音轻轻,闭眼想了许久,随时要昏睡过去,“梦见你抱我,亲我……答应我。”
“所以我很怕,这几天都是我梦见的。”虞兰时说话句子断了好几回,越是教人听得模糊,“前夜是梦,昨夜是梦,今夜也是梦。”
他总是在意识不清的时候说许多胡话,之前醉酒也是。今安习惯了,慢慢抚着他的背,躺在静夜雪声中,听他伏在肩头的呼吸。
“只是做梦也没关系。”他说话声已经接近梦呓,断断续续唤她,“没关系的。王爷,今安。虞兰时惟愿你,今夜平安,岁岁平安。”
他话落,一把无形箭贯穿今安心口,惊痛她。
痛而致命。挡也挡不及。
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反应,直等到伏在肩头的人呼吸沉下去,火堆里溅出火星,噼啪一声,终于扯出她浸入潺潺春水的一副肝肠。
这是她在和平之地过的第一个冬天,远离北境厮杀遍野的风声,远离王城权势交锋的诡谲。数尽过往二十载寒暑,数不见这样一个夜。
将她溯生追寻放在一旁,安静地,在大雪夜里与一个人依偎在一起。
听着,将情一字掰开揉碎给她看清的人,说他惟愿她平安。
久久,四下谧静。
“虞兰时,”今安轻轻同身旁的人说话,知道他不会醒,“我也愿你,今夜平安,岁岁平安。”
——
眼见着雾明山夜猎后一日过一日,燕故一揣度着上位者的耐心,日日头悬刀尖,直至这日晨起来客。
旋回夺权伺嫡中心的皇六子早收尽少时张狂,受了他的礼,面上带笑:“燕军师好耐性。”
燕故一说谬赞,“殿下此行所为?”
“此行所为?”凤应歌说,“你如此不紧不慢,是当真打算替做了这座王府的主人不成?”
燕故一躬身垂袖道不敢。
凤应歌敛了笑:“罗闵两氏尚且被你耍得团团转,罗仁典独善其身不得,闵阿更是落下满门之祸,你有何不敢?”
“殿下。”燕故一不卑不亢,“闵阿刺杀我主的罪行,乃是殿下亲自所审所判。”
“雾明山的刺客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一清二楚。”
“雾明山的刺客,是从闵府来,是前掌兵都督闵阿所派。人证物证俱在,下可聊慰民声,上可禀明天听!”
上位者踱步下来,目光如箭,“诓骗世人耳目的所谓人证物证,当真替你周旋得天衣无缝了吗?”
“这便足够了,殿下。”
话语掷地,堂中一静。
“呵。”凤应歌突兀笑了一声,“说起来,其实这许多人趋之若鹜的连州侯位置上,坐的是罗仁典,是闵阿,还是些其他什么人,本宫都不在意。棋子嘛,听话懂事即可。不听话了,趁早连根拔去。”
动摇一州根本的秘辛,他浑不在意,站定在最下面一级石阶,居高临下道:“换作你燕故一有本事,你也可以坐上去。”
攀金盘蟒的大袖阴翳落在头顶,燕故一弓着头颅,看那片阴翳飘来荡去,什么话也不能接,“殿下抬举了。”
这话应得无趣,凤应歌也不会当真,“本宫从不怀疑人心贪婪。若有例外,即是权柄不足也。燕卿,你胆子若能再大些,闵氏数代所累,你一朝便能得了。”
燕故一脊背僵硬,听上头砸下一句:“如此,当年燕氏满门凋敝之哀,也尽可消解了。”
大门未阖,穿堂风过,刮得燕故一宽袖鼓起,寒气窜背。
当年燕氏之祸不是秘闻,举凡王都当地官宦家中,多多少少口耳相传过一些,何况生来即可拿人生死的天潢贵胄。知道得再多些,源头奏章来自于哪里,他也可以轻而易举探查。
北境五年之交,令凤应歌对他复仇的心思知道得透彻,加之其人城府深不可测,串联一下前因后果,知道他目的所在,也无可厚非。
而如今他凤应歌刺破了这层糊弄的窗户纸,摊开明面,就绝不可能允许燕故一再装糊涂下去。
果然,迎着燕故一抬头看来的目光,凤应歌面上笑意加深,眼底毫无笑意:“若闵氏一族也不能消解,接下去便是已陷漩涡里的罗仁典。若还是不能,王都牵扯的那些世家也无法幸免。燕卿,你说本宫说的对吗?”
那片阴翳落在头顶一线,压迫眉目。
燕故一挺直了身背,垂目望地上漆黑洒金的凉砖,“殿下此行所为?”
这句话他说了第二次,这次风应歌却高兴得很,抚掌而叹:“本宫一直赞你多智近妖,尽管行事做作了些,但窥知人心一着,不可不谓之算无遗策。那燕卿便再算一算,本宫此行所为?”
燕故一面色不变,“殿下是为王爷而来。”
凤应歌不说是,只敛了面上笑意,静下的眉目戾气横生。他大袖一斩,指去堂前:“本宫亲手审查了闵阿,落定他的罪过再无赦免可能。不是为你,是因为将军要如此做。本宫静看这几日风波迭起,让外头关于定栾王的生死议论甚嚣尘上,祸及罗氏,是因为将军要如此做。”
“但本宫实在耐心有限,这几日也尽够你们的筹谋了。那么,轮到你来回答本宫。”
“将军何时归?”
——
这一日很是寻常。
雪飘风过,冬寒仍盛。在燃着柴火的茅草屋内,今安帮虞兰时束了发,换了伤药。昨日狩来的猎物足够今天吃食,她将弓箭挂起,还有闲情回身问他挂得正不正。
昨夜虞兰时烧了一宿,面色愈发白得无人气。今安再不肯让他出去吹风,连捡柴都不许。
“捡了柴火回来后,今天就没有事情了,还可以教教你怎样拿弓。”今安抬帘回身对他这样说,屋外阳光逆着她的身形洒进。
虞兰时听了,乖乖裹着毛皮窝在角落里等。等了又等,看着火堆烧矮、底下木块焦黑,她仍没回来。又等了等,火堆烧得更矮了,寒意在屋内肆虐起来。再不动弹手脚要被冻僵,虞兰时终于找到了理由走出这道门。
他扶帘而出,眼睛适应了一会屋外灿烂的阳光,下一刻就看到了要找的人。正要唤人,视线一低,心头重重一撞。
今安就站在昨日和前日洗剥猎物的那处雪地上。虞兰时记得,他昨日怕来年春至,血水化了脏地,还将染红的雪挖深埋了。
此时,日光正好,日光太好,好得让他能将跪在她面前的数个黑衣人面孔看得清晰。再清晰不过。
今安回头看见了他。
冰河划出的这片无人寂静之地,偷来的几日时光,到此时此刻,就是尽头。
第104章 越人歌(一)
几束日光半斜在无名河岸,一叶乌篷飘然穿过,往远山去。
水面上漂浮的冰时不时撞上船身,或被船桨搅碎。这艘乌篷有两处船篷,船头那处挂帘,船尾这处漏风,当头掼来的冷风杀得人一个激灵。
冷透了。
阿沅看着自家王爷身上不算厚实的衣裳,暗骂自己蠢。
船上大氅暖炉都准备了,样样只有一份,全被今安塞给了虞兰时。阿沅没那么细心,更没想到跟今安一同消失了几天的人,竟是这位柔弱贵公子。段家的人找这位主儿可是找得全城沸沸扬扬,地皮都要掀起翻遍。说是回洛临的官道上下了马车就再没回来,怕不是遇见山野匪徒,凶多吉少。
看他那身虚弱模样,确实也算死里逃生。定是多亏了她家王爷搭救,才幸免于难。也是,谁让她家王爷一向心软。
阿沅一面心里杂七杂八地想着,一面向今安快速禀报近日情况,瞄了瞄那头垂下竹帘的船篷,“王爷,里头那人如何处理?”
今安没说话。她目之所及,一大块浮冰被船头推开,落去山头的夕阳与水波搅成一团。
天快黑了。
身后突然响起点声音,有人在唤。唤的什么被风刮得稀碎,阿沅听不清晰,正要再听,身边人已经站起弓身几步跨过去。
今安掀帘入了船篷里,帘子上下晃荡,漏了几回缝隙,挡住了。
额……嗯?
阿沅犯了难。她是跟着一道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
从那间茅草屋出来到坐船的这一路上,她隐隐约约地觉得,王爷与那位公子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同以往。这些东西在他们站在一处时,在他们对视时,丝丝缕缕若隐若现。具体是些什么东西,她也不知晓。怕是只有燕故一那种心思绕得能勒死人的家伙过来看,才能看清。
想不透,便不想了。阿沅迎风坐着,抬头瞧了瞧天色,远方苍蓝的云雾笼在雾明山头,以目前的风速水流,约莫要半夜才能到。后头进去人的帘子里没有半点声响出来,四周寂寂,一时间只剩下划桨搅水的动静。
片刻间,悬在头顶的苍蓝的雾沉沉笼罩下来,将乌篷船包围。刺啦一声,船尾处被人用长杆吊起点燃的灯,虚虚一团光晕包着船身在纵长河面逆流而上。阿沅手上提着盏灯和翻出的旧披风,回头看了看安静的船篷。
那个人自有王爷让出的大氅保暖,她家王爷可还冻着呢。
这么想着,她再不耽搁。几步跨过掀起帘子,里头的暖气先扑出来。阿沅正待出声,目光一扫,愣在原地。
油灯从帘外照进昏暗的里头,照出铺地的大氅一角,眼熟得很。当然眼熟,上船前才经过她的手交给今安,被今安拿去披在虞兰时身上,将受了重伤的矜贵公子裹得严严实实。
当时的虞兰时要说些什么,被今安摸了摸脸,闭嘴了。见着这一幕的阿沅心里头就存了点疑惑,说不清道不明。直到现在,这点子不解迎面放大,将她扇了个措手不及。
竹丝围起的半圆船篷低矮,窄窄长长,挤着勉强能坐上三四人。就在这一人躺卧也嫌拥挤的地头,今安倚在虞兰时身前,头颈枕着他的肩臂,被人圈抱在怀里,正闭目睡着。船只摇摇晃晃,二人陷在一处的影子挤作一个。灯芯在油里舔舐出的火光亮得出奇,将她的发蜿蜒在他颈间手上的轨迹,照得明明白白。
而一直被阿沅惦记着的乌色大氅,正盖在二人身上。脖子以下全被遮住,交叠的肢体在大氅下起伏,看不分明。只是成年男子身量的大氅,两个人盖得这般合适,底下能是个什么情状?
大约是个亲密至极的姿态。阿沅想到这,吓了一大跳,手上提的灯忙忙往身后藏。
晚了,油灯的光往今安眼皮上抹,惊扰了她。不及睁开眼,有人轻轻抚上她的脸。
大气不敢喘的阿沅蹲在门口,眼睁睁见着虞兰时伸出几根修长的手指,合拢在今安眼皮上。昏暗里,那几根手指泛着玉一样的光泽,为她挡住了恼人的灯火。而后虞兰时抬头,撩目往帘子这边看。
赶人的意思。
阿沅庆幸自己的脑筋头一回转得这么快,脚跟急忙向后撤,压在背上的帘子顺势往前收,一荡,在她眼前合紧。
退出来,梗在胸前的一口气踉踉跄跄呼出。阿沅低头看看手上无用的披风,再转头看看身后仍荡个不停的帘子,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被她的身形和帘子挡着,船尾撑桨的第其什么也没看见,见她出来,调笑了句:“你怎么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阿沅大吃一惊:“你怎么知……怎么会这么想,瞎说!”
“我邻居大哥前几天撞鬼的时候,就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撞鬼?可不就是见了鬼吗。阿沅心里头嘀咕,不敢再停在帘子前。小小一条乌篷能避到哪里去,只得挤去了第其撑桨的船尾,支膝坐下吃冷风。
看好了,可不能再让没眼色的家伙进去打扰。
水流声在耳畔缓缓流淌,今安神思倦怠,侧头往暖和的地方埋。对方温柔地接纳了她,抚她鬓发:“再睡一会。”
昨夜虞兰时高烧不退,今安几乎一夜未眠。早上起来又遇着阿沅他们来找,忙活大半日,半刻歇不得。方才虞兰时唤她进来,迎面把她接入了怀里,被体温熏热的大氅一并裹上,让今安好歹闭目养神了这么一时半刻。
外头的灯光透过竹帘缝隙打进,一条条地切割上她的乌发。她的眼睫在他掌心下扫动,“什么时辰了?”
虞兰时挪开手,“天色刚黑下不久。”
船篷里的昏暗合着帘缝外的苍雾与灯火一同流入她的眼中。虞兰时低头去吻她眼尾。
船身轻荡,他的身体垫在她身下,严丝合缝地拥抱着她。抬一抬头,脸颊贴到他下颌,熟悉的触感和温度。今安恍觉,原来已经是熟悉。
几天几夜下来,他身上的温度和味道将她浸透了。他也被浸透了。
“诸佛苦谒破虚罔,”虞兰时吻至她耳根,低低笑,“我堕红尘九千丈。”
有一个瞬间,今安忽然理解了那些个被钉在史书上警示后人的昏聩君王。他们怀里宠着爱着的、被冠以祸国殃民之名的妖妃,约莫就是长成虞兰时这个模样。
——
乌篷船到雾明山下已是半夜,众人改换车马,一路风驰电掣去往前方矗立的裘安城门。
城墙小门旁,今安在虞兰时的马车上呆了许久。阿沅等在车旁不敢去催。
直等到城里三更声敲到墙这头,灯花乍落,人才下来。粗粗一看……阿沅不敢细看。
很快,数道身影在夜幕中无声匿去,马车在原地停了一会儿,进城往三庙街的方向行去。
——
虞兰时回了段府,自是引起好一阵地动山摇,段晟更是感动得泪流满面。
待到冷静下来,一看自家表哥状态,不对。虽说伤得重些,可神色一反要回洛临之前的心如死灰,甚至可以说是喜不自禁。什么样的喜事,连虞兰时这样的性子都藏不住高兴,暴露给观者都看到知道。
一问,嚯,定栾王的车马送回来的。得,这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态一下紧急万分,段风乾对此也表示很是担忧,隔日立马派了段晟去打探情况。
段晟进去屋里,虞兰时正坐在窗前摇椅上看书。那垂下绛紫衣摆的摇椅摇摇晃晃,段晟的一颗心也提得摇摇晃晃。
他如坐针毡,看看花看看草,试探着问:“表哥还回去洛临吗?”
“先不回。”
“为什么?”
“等人。”
段晟:……
他恨透了自己这个为什么,不敢再问等的是谁。
茶盏在炉烟旁腾起热雾,熏着虞兰时柔软多情的一双眼,论谁看,都不会觉得他正捧读的其实是本极严肃极考究的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