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窗前徘徊的一个个影子,提着馊饭的桶摔在地上,推攘让他去死,喝骂他是投错胎的夷狄鬼。
在梦里,他旁观女人沉溺于死去的君恩富贵,不肯醒来面对残羹冷眼。女人在空荡荡的宫殿里飘来荡去,起舞哼歌。她小小的孩子,缩在角落里瘦成一片影子。光阴肉眼可见地腐烂在这座宫殿里,阳光一天暗过一天,铜镜裂到照不清她开始起皱的眼角,红胭脂在锈盒里干涸失色。
没有人来。一直都没有人来。
终于终于她等不了了,在他五岁时用一根白绫挂上横梁,自去了她的极乐地。
空旷的宫殿里风太大,穿着白绣鞋的那对脚晃晃荡荡,在他的头顶晃了一天一夜。鞋上的合欢花,是她伏在案前一针一针绣的,抱着他教他念花名。
直到随推门吱呀声涌进的光冲破黑暗,惊叫成片,混乱中他被抱出这座漆黑的宫殿。捆着他胳膊的力道捏痛骨头,他回头极力扭着脖子去看身后。
看什么。大约是雏鸟对于草窝的最后一点留恋。
白绣鞋和女人的脸淹没在冲上去的人影里,他的眼睛被阳光吸引着往上看。
黑又冷的宫殿上头,屋顶金光灿烂。
——
凤应歌从假寐中醒来,轿子正落地。
扶帘而出,大片的阳光泼洒在他的玄色袍服上,大袖金线熠熠。
涉南向西,再见不到如北境之上,广撒辽阔大地、涤荡一切阴霾的阳光。
这许多年,凤应歌最恨别人说他像他的母亲,那个为情爱而活为情爱而死的女人。他警惕着,提防着,那抹飘荡在空旷宫殿追逐情爱虚幻的影子,会不会忽然就降临到他头上。
却不得不像一抹影子,从大朔的冷宫流浪到夷狄的牢笼。
那座宫殿之上看到又触不可及的金色,就如本属于他又被剥夺的权力。令所有人惧怕,不敢欺侮他,只能敬他尊他的权力。他发誓,他汲汲以求,利用一切可以利用,攀附一切可以攀附。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带着这样的决绝,回到大朔后,他自请到北境做一个最低下、最生如蝼蚁的步卒。戍边防线之外带给他灾祸的起源,要么在鲜血死亡中终结,要么在绝地淬火后重生。
可北境之上,汹涌向他的,是阳光。
——
回洛临城的车架因突如其来的召令,辄道改向王都城,又被今安搁置下来。
案台上招展的白梅阴翳蓬大,在她的衣上、发间下雪。今安烦不胜烦,却没有让人搬走花瓶。
“令召诸侯,将军为何耽搁在此。”
来人走进议事堂中,玄袍曳地,且行且近。
今安头也不抬,“王都城内摄政之权已被他人拿走,殿下竟有闲心到本王此处说话。”
凤应歌:“我那位皇姐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一经她得手哪能再吐出来,何必做无用功。倒是将军有烦忧事,可要应歌为将军解忧,除去耽搁你车架的祸根。”
闻言,今安掷了茶盏,“你敢。”
“我敢,我当然敢。”凤应歌不惧反笑,“所有阻挡将军前路的,无论是什么,应歌都要为将军除去。不计得失,不计代价。”
不计得失,不计代价。
今安闭眼一瞬,目光刺向他,“可本王南下之后,却是你阻拦最多。”
大踏步进来的人被这句话拦在三步之外,立在推开的窗口旁。
“靳州是你,菅州亦是你。”今安说,“你处心积虑,野心之大,令本王不寒而栗。眼下又何必惺惺作态?”
凤应歌站在窗边,阳光照处逆着他身形,阴影投下大片,辨不出他神色:“应歌以为前夜后,你我即使不比以往,也该是朋友了。”
今安拨弄垂下的梅枝,不看他:“罗仁典不过是你所设傀儡之一,区区一个傀儡,做不了当朋友的诚意。”
这话实在太过无情,翻脸不认人,凤应歌都要被气笑了。
“是,洛临船祸主谋是我。若是他人来,我必叫他有来无回,可来的竟是你。竟是你,将军。我在靳州城谋划已久,蓄兵在山,腐养官僚。只等它成了第二个鲁番,我自可顺其自然奉旨平乱,将它归入麾下。但是你来,我便自废半臂兵力,为你入主靳州打稳根基。”
“菅州,本也是我的囊中之物。”凤应歌笑出声,很是愉快,“到底是我于人心揣测上棋差一招,不敌将军。应歌认输,心甘情愿。”
今安听着这些,面色毫无波动,冷眼旁观,“本王南下不过尔尔数月,你的图谋却是盘桓数年之久,休要扣在本王头上!”
“将军这么聪明,应歌图谋什么你不知道吗?”凤应歌丝毫不觉羞惭,“将军所说我无可否认,只有一句我不能认。应歌不是将军的对手,之前不是,之后也不会是。这句话我说过很多遍,将军可还记得?”
他说着上前一步弯下腰,手撑在她面前的桌案上,靠近看她:“况且,没有狼子野心,怎能配得上将军?”
这话露骨,几乎是将他苦瞒许久的心思摊开在她面前,任人处置。
咫尺之间,他的眉眼颜色极黑极浓,嶙峋眉骨压着密睫长眸。瞳色太亮,看人时殊丽异常,极具压迫感。
今安推开他的脸,“太近了。”
凤应歌的脸被推得一侧,停了一会儿,伸手抚上她碰到的地方。他退了一步,低目笑,“前几年,应歌离将军实在太远。”
“可你对本王的所有行踪却是了然于心。”
没有反驳,凤应歌目光一抬,盯上桌子上那一大瓶碍眼的梅花,“北境一统,应歌与有荣焉。王都封王,应歌只恨自己不能缩地成尺,亲去赴会。自将军南下后种种,包括那个废物硬要赖在你身边,应歌也知。反正只要寥寥数日,他便会像从前的那些人一样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何以为惧?”
“可是,”他的声音低下去,“千不该,万不该……”
他喉咙里混沌的尾音说的是什么,今安没有听清。但她心知,事情的走向开始偏移,全然脱离掌控,她要阻止,“不要说了。”
堂中静了一瞬。
“将军在怕什么?”凤应歌反问道,“有什么值得怕的,是怕别人看出异常,还是说中你的心思。怕人动杀心,怕人以此胁迫你。可是太明显,太晚了。你不带累赘,但此番你带了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人在河那边过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他恨极了厌透了,咬牙重复这几个字,“你明知召令不去之罪,仍在这里停下车架,你在犹豫什么?应歌若是连这都看不出你的心思,便枉与你同生共死五年。”
五年,足够阴沉孤僻的男孩长成果敢英俊的少年,策马乘风,所向披靡。今安亲证他成长变化的一朝一夕,在墙下伸手接她的温柔羞怯,战场上杀敌的悍不畏死。倏忽,他醉倒在黄沙地上,任酒意熏红这张面容,仰起双目映着繁星。
从未如此,他披一身昭示权位身份的华丽袍服,站在面前声声问她,几近指责。
他说:“我不敢忘,将军。你从来看着前方不肯回头,不曾看到我。没关系,即使不是我,也不会是别人。只要我能往上走,一直一直走,走到你身边,那么我就是离你最近的人。”
“可如今,你告诉我你终于看见了一个人,纵使他一无是处,纵使他于你毫无裨益。你仍……”说到这,凤应歌笑了一声,尾音哽咽在喉里。
久久,他说一句:“将军,我不能相信。”
他信与不信,不与今安相干。听他说到这里,这场对话便再无继续的必要。今安起身,甩袖要离开这议事堂中斩不断的乱麻。
堂下身影脊背如剑,分毫不肯松懈,转身叫住她:“将军!”
他尽收了前一刻的慌张和惧怕,重拿回一个皇子该有的矜贵自持,口吻清晰:“可是将军,你我才是同路人,权力和利益才是最牢固最不可分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现在,将军划入的舆图里尚少了西部兵防。”
今安停下脚步。
“应歌愿为将军献上鲁番五州。”
“以此为聘。”
第109章 驚鴻影(二)
天光尽,游春苑笙箫空悠,戏腔如丝,乘夜风传出很远。
今安提了酒坛,坐在墙头上仰看天幕。天穹辽远,弦月孤高,冷冷俯瞰人间。
今安曾在同样的深冬看过同样的月色。
三年前听难城陷入恶战,严绍围兵城外,意欲令敌军弹尽粮绝,举兵投降。听难城夷狄守将无煮人取食、死守之志,几欲溃败。大朔戍卫军得胜在望之时,却有夷狄大将平耶山迁兵援往听难城。
今安接到的命令,是在寒山取大将平耶山首级,截断夷狄援兵之路。
大雪封山,厚雪高膝,今安一人守在去往听难城的必经之路上。她全身都埋在雪下,仅露出一只眼睛观察敌情,随身带的只一柄剑和一壶酒。
军令状一定,须以死鉴功。
平耶山何其警惕,先遣斥候探路,后是骑兵。钉进蹄铁的马蹄无数次从今安眼前头上踩过,掩盖着她的雪被踏成冰石,柔软冰凉的绒雪渐渐如剑如针,寒意从她躯体四肢刺进、直达骨髓。
指骨腕骨折了,腰侧被长□□穿,血液未流出便被冻住。雪下容纳喘息的空间被挤压得所剩无几,胸肺干灼到着火。一城存亡,此战胜败,全系于头上三尺雪地。今安把自己当成死人,无声无息无痛无觉,和周遭的风雪融为一体。
这场试探持续了两天两夜,直到平耶山的战马在雪径尽头出现。
那一夜的寒山山顶,今安提着平耶山滴血的首级,在千军万马中拼死突围。从半山悬崖滚下乱石底,侥幸摔进厚雪堆里。
绝处逢生,她摊开手脚仰面喘息,头顶两面悬崖割成的长方天幕,挂着的就是这样一弯弦月。
一点声响打断了今安的思绪。
月洞门下转出一个提灯的身影。
长发半束,在他身后风卷成墨瀑。衣袍是浓艳的绿沈色,徐徐拖行在黑夜白雪间。
执灯的手比之雕花红漆的灯壁,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哪个更精雕细琢些。
今安坐在墙上仔细看他。
灯火沿着他的鼻梁下颌爬过,双目点漆含星,形若一瓣桃花。花容琼姿,不见娇媚,反见孤高。一瞧就是养在富贵窝里的,也该养在富贵窝里。
他举灯围着庭院里栽的一棵白梅树转了半圈,似是在找个位置好下手再剪一点。白梅树处处风姿招展,唯独左边树枝明显地秃了一大截,这么可怜,他还不放过。
今安忍不住笑出声。
这点声音在寂夜中尤其突兀,惊到树下的人。虞兰时抬头找,一下子看到了墙头上拄膝坐着的人。
算一算,距离从无名河飘至雾明山下的那叶乌篷后,他们已有三天没见。若是放在从前,不过是今安钻研杂务军事时,窗前不被瞩目的日升日落。而比起无名河对岸那间茅草屋里的三夜,这几日分别又实在有些,无所适从。
怎会如此?
没等今安琢磨明白,虞兰时已经奔过来,愣看着高高的墙手足无措,忙不迭在墙边四处找梯子要爬上来。
这里不是逢月庭里的那堵南墙,自是没有梯子可以给他爬,今安只好自己跳下墙。刚落地,迎面被人抱进了怀里,带苦味的檀香随体温将她淹透。
冰天雪地里,今安的衣着总是过于单薄,苦寒之地冷习惯了。身后温暖的手掌环上她的肩,抚到背,“身上都湿了,你在墙上待了多久,怎么不喊我?”说着,虞兰时的双臂合得更紧,想要借此将她身上的凉意尽数拂去。
今安将口鼻全埋入虞兰时的肩颈处,闻他身上的味道。
“外头太冷,我们去屋里。”
虞兰时带着今安走进来时的月洞门,沿着两旁堆雪的鹅卵石小径,穿过几重漏窗疏花,走到他的屋前。寒风雪夜,屋里四面点灯烘着炭火,门头垂帘,关不住屋里蓬发的暖洋洋的光。溢出的光,从门帘下窗纸内洒到廊道台阶上。
跟在他身后,迎面而来的温暖明亮冲进她的眼瞳,还有两步,就能踏进光里。
今安停在台阶下,“不了,我还有事,找你说几句话就走。”
虞兰时看看不远处的屋子,回头看看今安,去攥她冰凉的手,“好。”
近看,他的脸色比几天前好了许多,该是得到了妥当的医治照料,远比冰天雪地露宿在外好得多。探他肩上包扎恢复良好的伤口时,今安忽然发觉了点不同。
“你是不是长高了?”今安比划了下,初见他时,他只比她高了小半头。现在粗粗一量,抬眼只能见着他的下颌线。筋骨也开阔了些,臂膀一张,足够将她严严实实地抱在怀里。
虞兰时也察觉到了,弯眼笑着,说起另一事,“明年春过,是我的及冠礼。”
今安丈量他衣肩的手顿住。
“回去我便去向父亲告知一切。”他话声轻轻,没有丝毫犹豫,说到这里,低下眼睛去看她,“明年及冠礼上,我想你能在场。”
他说这些时难以掩饰雀跃的表情,眼中光芒灼灼,今安避也避不开。
今安突然有些后悔,或许今夜不该来的。就不会在一大堆无法允诺的事情上再加上一桩。
及冠礼。
大朔男子在十八岁这年簪发戴冠,喻示着冠礼成,蒙受家族庇荫长成的稚子从此担起一族之兴的重担。
今安没有这份幸运。她真正意识到再无人会在前方带领征伐时,是在两年前大将军严绍战败身死。没有一场仪式带来的意义上的分割,而是随至亲死亡一并降临的巨变。
摧枯拉朽,不可阻挡。
以严绍为首驻守北境数十年、推进收复地数百里的布防线,一夕之间面临分崩离析的境地。举目四顾,满目疮痍。没有时间收拾悲痛,也没有时间犹豫权衡,北境疆土并百万军民的安危便全压到了她的身上。
今安今安,这名字意在祈愿她此生顺遂,后来更成为了她所拥护的天下皆平,终生所向。
一往无前,百死不悔。
没有回应,沉默到虞兰时觉出蹊跷。今安在出神,目光虚虚地看着围拢暖光的屋子,看去漆黑飘雪的天穹。
不知何时,雪粒无声无息的飘下来。
今安推开他的肩,“我不会回洛临。”
虞兰时追上去,“你在裘安还有事忙,我知道的,不用急着……”停了一下,“是现在不回,还是?”
“我要去王都。”
“我可以随你一起去王都。”虞兰时很快接话,伸手去牵她。他用掌心厮磨她的指尖,想抚平她的心绪,也抚平自己的,轻声问她,“都可以。可是你怎么了?”
他的神情认真,是当真想为她分忧,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时堪称予取予求。今安在他脸上看了几眼,有些感叹:“虞兰时,你真的很讨人喜欢。”
这一句意味不止的话,令听者心脏陡地鼓噪,耳根涨红,血液奔流到急痛。又听她说,“可是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