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谬赞谬赞。实话说我段昇不过是一纨绔子,靠着家门庇荫吊在车尾勉强算一举人。我家表哥才是实打实的靳州解元……”段昇也多饮了几杯,有些上头,边说边打酒嗝,“我去年闻讯赶去洛临城,看他背上扎着伤布在伏案看书准备科举,整宿整宿地点灯啊,我——”
余下话被虞兰时一个眼神吓住。
卢洗被名柏搀了一手才没丢脸摔倒,捂着额头坐下,闻言不由得往对面看。
坐窗边的人正垂目把玩手上酒盏,盏中清液还如刚斟酒时那么满。他不管身边二人喝得如何胡闹,也不管周遭环境如何嘈杂,面色清冷身姿笔挺,自成一片天地。
卢洗该知,这二人此时虽与他同坐一桌,平起平坐,来历身份却是天壤之别。若无前年冬一响天崩地裂的惊雷轰下,他如今仍在千里外的乌折陵乡间,春来捧卷,秋去割稻。
谁能料到有朝一日,坦途也能向他这等躬身庸碌之人敞开,来到今日。
卢洗深知,自己出身不比藏书在室的富户贵族,有老学究授课和经年沉淀的学问教养。好在这一条新开辟的科举之路尚算公正,人人得以真才实学,去探探自己能走得多远。他倾尽所有,慨然踏上这一条路,到千军万马中去,从千军万马中来。一路历经波折艰辛,至眺见王城城墙上飘扬的旗帜,卢洗终于不愧于自己挑灯夜读、悬梁刺股的往昔。
此时,听闻面前这位一瞧便是巨贾之家养出的贵公子,竟和他有这般相似的历程。卢洗一时感慨心头起,又起身绕到桌前,深深一揖,“卢洗从前只听富家子弟嚣张跋扈,纵有锋芒展露之辈,也是千金供出,俗不可耐。今日得见兰时兄与段兄,身在锦绣仍能心志坚定,心怀抱负。实是我见识短浅,心胸狭隘了。”
这边他弯腰作揖,那边段昇踉跄上前去扶。
让倒进肚子的酒水养大了狗胆,段昇慷慨激昂,“卢洗兄不必如此。来到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心怀抱负。说好听点是抱负,其实大多人为的皆是钱名权位,衣锦还乡,方不辜负自己寒窗苦读十载。卢洗兄言行坦荡,何来心胸狭隘之说?但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我段昇就是那个千金供出的俗不可耐之辈!我到这里、我到这里来,就是不放心我家表哥——”
说到这里段昇悲从中来,伏在卢洗肩头嚎啕大哭,“我表哥苦啊,前些年被一薄幸之人诓骗至此,为她上刀山下火海——”
楼中一静,全场侧目。
名仟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捂住段昇的大嘴巴,向愣神的卢洗赔笑:“表公子喝多了,表公子平日里喜欢听戏,一喝多就自己编戏本子胡说乱造,还请卢公子见谅。”
被捂得窒息的段昇拼命挣扎:“唔唔唔——”
挣扎无果,段昇被名仟名柏捆着手脚嘴巴,在堂中所有人的侧目和窃窃私语中,押送上二楼。
楼中静了好一会儿,慢慢回复之前的喧嚣声,时不时有人向西北角看。
静下的西北角,只剩虞兰时,卢洗,旁边摆了小桌、脸颊塞得像只松鼠的辛木。
方才段昇嚎的那一段话还震耳欲聋、余音绕梁呢。卢洗的酒一下醒了大半,看天看地,不敢看对面坐的人。他生怕,不小心误听了眼前这位公子的私隐。听形容,似乎还是极为惨烈的那种。
场上弥漫着无处不在的尴尬,卢洗试图热场,哈哈干笑两声:“段兄的戏本子真是精彩,戏楼里不招他去真是亏大了。”
哎哟他这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看看对面人那两抹皱也未皱的长眉,面色一如既往,好似不与他相干。如此,卢洗琢磨着便放下一半心来,屁股沾上长凳,“以兰时兄这等相貌家世,又是一州解元之身,天下多的是女子对你芳心暗许,哪里会有女子舍得诓骗于你呢?”
虞兰时轻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笑便是赞同了,卢洗彻底放下心来,脑子一搁,该吃吃该喝喝,“说起一州解元,我进陈州州城赴乡试那时,也结识了一位有才之士。他不像我贫农出身,他祖父曾官拜前大司空门下,后来举家迁往陈州任职,亦是清流世家一派。可后来因为他父亲太过刚正得罪了上头的权贵,硬是被套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抄家,去年幸得贵人相助才算翻案洗清。”
卢洗说着说着,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那位助他的贵人,听说就是连州近年新任的掌兵都督燕大人。”
虞兰时漫不经心的目光一顿,“原来如此。”
“燕都督去年夏天来到陈州,借着视察之名揪起好大一串贪官污吏,我那位朋友一天一夜长跪府门外血书冤情,终是老天有眼。他将身上一切污名洗净,逢上科举,连斩院试、乡试夺得魁首,当得我陈州一州解元。他日,定也能登上华台昭清殿!”他说得激情澎湃,不甚唏嘘,兴起处拍案扼腕,“前头那间客栈的柴房,我就是没抢过他。不想柳暗花明,结识了兰时兄。”
虞兰时:“确实是柳暗花明。这位燕都督可有做了其他大事?”
卢洗:“诶,大人物的事情哪能给我们轻易知晓,这件事还是我凑巧才知道的……”
看他自顾饮上三杯,美滋滋的样子。虞兰时把蹲在旁边吃东西的辛木托付给他,借酒力不胜先行回房了。
留卢洗和辛木大眼瞪小眼。
这一夜后,窗前日月轮转,时间如水过,一流就流到了春闱前夕。
段昇自那夜饮多了之后,知道自己酒后失言犯下大错,经过虞兰时面前都是捂着脸过的。
幸而遇见的时候不多,会试在即,楼中学子皆是闭门苦读,虞兰时亦然。空荡荡的廊道上除了段昇这个招摇来去的,基本见不到什么人影。从乡试脱颖而出来到这王城,富有才华者比比皆是,笔耕不辍者随处可见。一时间,揽云楼里的灯火一日亮过一日,熄灭的时间一天晚过一天。
众学子几乎要以生命熬作案台灯火的灯油,其中,尤指卢洗熬得最是舍生忘死。
将卢洗从待了数天的房里揪出来时,他面色憔悴眼底青黑,身上一股子馊味。段昇都疑心他要熬死了,捂着鼻子连声啧啧:“不行啊你,就你这副鬼样子进礼部贡院,九天考下来,不得直着进去,横着出来。”
卢洗与他怀里的书墨难舍难分,被段昇一把拍醒:“别傻,你读过的书一时半会忘不了,真要忘了你临时抱佛脚也没用。但你再不消停消停,命可只有一条,赶紧去收拾收拾出门!”
卢洗:“去哪?”
段昇:“去王城最好的醉仙楼,爷开了席面,不去的话三十两白银定金全砸了。”
三十两白银!卢洗一个激灵,忙不迭回去换衣服了。
段昇连砸门带绑架,把这几日混了脸熟的全都喊了出来,凑了四五人浩浩荡荡往醉仙楼走。中途卢洗拐了个弯,带回一个扎着儒巾长相不俗的年轻男子。
卢洗介绍:“这便是我之前说过的,我们陈州的解元,蔺知方。”
蔺知方面容十分清俊,长袍下身形瘦削,衣着简朴,气质略显沉郁,行止就如画卷古人拓下来般合礼。他向段昇作揖致谢:“多谢段公子相邀盛情。”
段昇避过,说不必客气,“卢洗兄的朋友便是我段昇的朋友。”
被簇拥在人群中的虞兰时,与蔺知方抬起的目光碰了一下,若无其事移开。
大多人都是第一回 来王城,发觉路程不远,异口同声说要走过去,而后都去看虞兰时,等他点头。说来也怪,虞兰时话少,别人站面前说半天都不定能回一句,偏偏就是能招惹人往他身边凑。
蔺知方与卢洗坠在最尾,不紧不慢地走着。看前头众星捧月的情形,蔺知方说:“是知礼的。”
卢洗看着满大街的锦绣繁华乐呵呵,“那是,和咱们乌折陵那些仗势欺人的狗玩意不一样,兰时兄与段兄极仗义。且兰时兄是靳州解元,才华与知方可堪一比。”
蔺知方长目远眺,“他们不过漏点指缝里的东西,足叫我们感恩戴德。卢洗,我劝你不可与他们太过交心。”
卢洗十分诧异,明白后连连摇头,“知方你啊,就是总把人想得太坏。”
话题没有继续,前头的段昇在摊边发现个稀罕玩意,转头向卢洗呼唤招手。蔺知方看着卢洗这个没心眼的立马笑迎上去,下一句话滞在舌上,默然。
——
一路停停逛逛,到得醉仙楼所在的街口。天色擦黑,老远就看见车马拥堵,人声喧哗。几根长杆颤巍巍点起油灯挂起,勉强照清了这一方偌大地头上的喧闹。
路被堵,情形蹊跷,段昇使了个小厮上前去问。
不一会儿,小厮回来了:“说是有位贵人将醉仙楼包下,今夜提前定座的客人都可拿回两倍的定金,前头正排队拿钱呢。”
“岂有此理,天子脚下目无王法了吗,竟还不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让我会会是哪位贵人!”段昇不信还有人能比他财大气粗,当场领着人气势汹汹上前要个说法。
过了好一会儿,一行人灰头土脸回来,段昇更是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
“公子要上前说理,谁知街口守着的两人将刀一横,差点没把公子的鼻子削掉。”跟去的小厮心有余悸。
段昇嫌他多嘴,将拿回的银匣子丢给了他。
几个惯与段昇插科打诨的借时取笑起他,一番玩闹之后,有人疑道:“这位包下整座楼的贵人好生嚣张。这王城里两步一个官三步一王侯的,每日来往醉仙楼的不知几何,真不怕今夜此举得罪人,被扣一顶仗势欺人的大帽?天子脚下谁人敢如此大胆?”
天色愈暗,华灯渐起,照见不远处醉仙楼飞起的檐角,楼中辉如白昼,丝竹渺渺。
众人凝望那处,不知哪个迟疑着说了句:“不会是那定栾……”
说话的人发觉自己竟把猜测无意说了出来,忙忙打住,未料话一出,在场接连好几声惊呼。
“定栾王?”
“难道是那定栾王?”
“什么?竟是定栾王?”
数人接连脱口而出,越说越大声,引人侧目。
吓得先头那人连声喊停:“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们怎的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喊来不成!”
段昇听到这里已经觉得十分不妙,刚要阻止,没来得及。
“领兵败夷狄,复我大朔土。殿前斩百官,一力平天堑。今夜若是这位定栾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人说起,众人心头激昂难以抑制。
“我等能站在此处得仰华台,盖因这位王侯心系天下的慈悲。”
“是极是极。若能登金榜入华台,此生更是无憾了。”
声名与功勋并驾齐驱的这位王侯,从前在军队中已是备受推崇,经科举新政推行的各版本传说传遍大江南北,在读书人中的地位亦是早已不可企及。
一时间,关于王侯的赞美之声不断。
卢洗双拳紧握,眼中熠熠生辉:“我参加科举的夙愿之一,便是入定栾王麾下,成一幕僚足矣。”
话一出,被其他人笑骂想得美,可看他们面上兴奋溢于言表,明显不止一二人如此想。
只有段昇咬牙切齿地瞪卢洗,“你不早说!”恨不得将这背信弃义的东西千刀万剐,不敢转头看虞兰时的面色。
卢洗被瞪得莫名其妙,又在众人的起哄里兴致勃勃地谈笑起来。段昇气不过,杀将进去,与卢洗越辩越凶,眼看就要吵起来。
这厢,沉默的虞兰时和蔺知方,格格不入。
虞兰时举目眺向与他相距半里的那座高高的楼台,灯火辉辉,人影绰绰,看不清晰。
平地与高楼的仰望,就是天上人间。
蔺知方在旁说:“虞公子明明也很想知道楼里头是不是那位定栾王,怎的又要装成不在意的模样。”
虞兰时甩袖便走,头也不回,“与你何干。”
第112章 驚蟄天(三)
距科举新政推行之时,随昭清殿白玉阶淌下血河、一并引起的朝野惊变,已经过去了一载有余。
昭清殿前淌下的血早洗净了。
仰望山巅上的金顶宫殿,依稀还能见到那十几颗头颅从台阶滚落下来,瞪着双目乱发污血缠绕,撞去石柱或者人脚下。
一颗又一颗破碎的头颅,是这场新政下新旧势力博弈的代价,血腥而惨烈地昭示着某一方的低头,牢牢刻在那日所有旋入权力场的见证者心中。
在司礼太监长呼“退朝——”声中,薛陵川随百官涌出昭清殿,忽听身后有人唤他:“薛大人,礼部郎中薛大人——”
转头,见一鬓角花白着青袍官服的男子向他走来,是通议大夫李章。薛陵川止步回礼:“李大人。”
李章:“薛大人这几日叫我好找。”
涌出殿门的人潮中,二人避让着沿阶而下,薛陵川告罪,“这几日适逢各州举人入贡院参加会试,琐事繁多,今日才得空闲进华台宫禀报事宜。李大人找下官何事?”
“无甚大事。倒是薛大人前途不可估量,这科举一事,为天下人此时最是瞩目。礼部上下四位郎中,殿下独独点了你做侍郎副手,专营科举。薛大人,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
薛陵川连说不敢,“在其位谋其事。殿下厚爱,下官只得全力而为。”
听到这里,李章捋须眺向礼部贡院的方向,“还有三天罢?”
“是,会试还有三天。”
“三天后会试毕,金榜登,华台开。外头那些贩夫走卒之流的最末等,便要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与我等站在一处了。”
薛陵川一怔:“李大人——”
“尊卑之分自古有之,从未更改不可更改。这一回他们可罔顾尊卑,与我等同站庙堂之中议天下事。有朝一日,他们便可图谋昭清殿中玉玺权位,牝鸡司晨……”
“李大人慎言!”
“慎言?”李章眯起眼睛,眼风上下狠刮他,“今日之言你知我知,何来慎言?陛下久病,阿谀当道。薛氏与大司空当为我大朔朝根基的巨擘,而动摇我国本的奸佞予你几分甜头,薛大人便要举剑向内了吗?!”
薛陵川默然,他的目光越过李章肩头,望去日照下、金碧辉煌的昭清殿。
李章转头一看,正见一道朱红镶金的身影在群臣拥护中踏出殿门。那双非我族类的琥珀瞳眸,遥遥地向二人所在看来。
“逆臣贼子!”李章低骂一声,回头再向薛陵川道,“这本是大司空教子之事,本官无可过问。但今日本官就要越矩一回,问问你薛陵川薛大人,大朔天下安定可还是你为官之志?”
薛陵川作揖回道:“下官所为从来都是为大朔天下安定。”
“记住你今日所说。”
李章远去,薛陵川目送他走完长长的白玉殿阶,走至辽阔的殿庭。
天光下,鱼贯而行的宫人颈背佝偻,行在恢弘的宫殿群中,矮成蝼蚁几行。
——
会试考场设在礼部贡院,三天一场,连考三场。二月十七,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鸣锣声,贡院门开,考生蜂拥而出,会试毕。
回到揽云楼,卢洗倒头就睡,直挺挺地躺了一天一夜,才勉强爬起来解决腹中空鸣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