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十七啊。
“这么小。”算一算,比凤丹堇现在的年岁还要小了整整四岁。
禀禄的眉头皱了皱,像是极不认同,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宫外男子年至十七,已是到了娶妻的时候,成亲早些的,生出的子嗣也有一二岁了。”
言下之意是在反驳她说的年岁小,反驳也不敢大声,说得九曲十八弯。
对着这么一副常年不变的棺材脸,凤丹堇时常觉得无趣,放开了他的手。又念起他方才说的娶妻生子,有些惊讶,“本宫原以为你会忌惮说起这些。”
禀禄似乎笑了笑,低下的面容看不见唇角是否弯起,缝隙中看见的长眉毫无波动,“奴才早知命运如此,没有资格去忌惮什么。”
这话说得,凤丹堇又伸出手去,碰碰他仍捧握在半空中的双手指尖,算是安慰,“命运总有缺憾。但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早已胜过世间大多数男子。”
柔荑坠蔻红,轻轻落上他的指尖。禀禄不敢回握,不舍放下。
“殿下说的是。”
“本宫明早便将此次科举的定论呈给父皇。”凤丹堇握住他的手指,“禀禄,你跟了父皇这么多年,你说,父皇会如何说呢?”
禀禄:“奴才不敢妄言。”
凤丹堇没有为难他,“父皇将你放在本宫身边,为的是时时警醒本宫,不可贪图不可得之物。这一次,你还如以往,须得将本宫近日所做所为,事无巨细一一告知父皇。切要他安心养病,莫要操劳国事,以免延误病情。”
禀禄以额触地,“是。”
“退下罢。”
第114章 廣寒樓(一)
揽云楼外,高马来贺,锣鼓喧天。
段昇命人搬来早已采买好的鞭炮,绑在杆子上挂去揽云楼的二楼窗台,长长一挂红鞭炮直铺去半条长街外。
嘭。
爆炸声掀起硝烟红雾,噼里啪啦响彻长街。
硝烟呛鼻遮眼,炸开的艳红碎屑扬了漫天,扬进敞开的大堂中,洒上围观人的肩背衣袖。虞兰时手中捧着刚接到的黄绢,周遭人一拥而上连贺恭喜。
贺他:“探花郎。”
贺他前程锦绣,青云直上。
鞭炮声引来了楼里楼外乃至整条长街的路人,揽云楼里门庭若市,一处围堵虞兰时,一处围堵卢洗。
虞兰时会试名次就是第二,如今摘得殿试探花顺理成章。而卢洗——
卢洗被周遭一叠声的“榜眼老爷”喊得脑子搅成浆糊,抱紧黄绢在原地愣成木鸡,手脚无处安放,只会点头只会摆笑。
直等到来恭贺的人过了好几轮,日头从东边升上头顶,赶热闹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段昇用力一拍他背,把卢洗的魂叫了回来。
“我、我……”卢洗摆笑摆得脸都僵了,半天凑不出一句话,忽然,脸一抽搐,嚎啕大哭起来。
段昇被吓炸了毛,跳去半丈远,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
“会试我才考了二甲二等,怎么就成榜眼了呢?”卢洗哭完,拿着黄绢翻来覆去看,生怕这份报喜人第一时间快马送来的喜报作假,全是有人拿来诓他好玩的。
段昇看不下去,“行了行了,不是有印章吗,哪能做得了假。”
绢布左下角的朱砂印印痕新鲜,摸上去有些粗糙,卢洗半信半疑,“我、我当真能过了殿试,成了第二,皇榜上没有弄错?”
“对对。”段昇应,“你现在位子可比我表哥还高了。”
“不不不,”卢洗连连摆手,“兰时兄在殿试上的表现极好,反倒是我有些怯场,说岔了几个字,怎么……”
完全想不出所以然,诸事皆如榜上朱印落定。卢洗犹在梦中,说着说着又有抽噎,“我娘为了凑齐我赴考的盘缠,将家里房屋一应抵了出去。家中倾尽一切,我很是惶恐,若是名落孙山怎么对得起他们。只得拼尽全力,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如今、如今——”
结局太好,好到他感觉在做梦。这才想起来段昇会试未过,倒过来还要来听他牢骚,卢洗站起一揖。
段昇笑:“这有什么,就算你当官也是个清贫身的,那点子俸禄我还看不上眼。”
卢洗:“……”
这该死的铜臭味。
卢洗:“方才那报喜人还说了一事,我一时浑忘了,是——”
“此次殿试中榜的进士,三日后赴鹿园饮宴。”
——
鹿园在华台宫以北二十里,浓阴繁花,清湖石景。旧年里,是宫里妃嫔的避暑地。其中一座广寒楼,玉石所砌,拔地而起十数丈,可将华台宫殿群俯瞰,细数金顶朱门几何。
这时节,杏花艳簇,春雨骤急。赴宴的一行人躲入湖心亭中避雨。
翘首望一望,便望得雨线涂抹人间,广寒楼遥立,孤高玉山,对影临池。
众人心向往之。
“听闻广寒楼前日夜有重兵把守,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可是里头藏了什么宝贝?”
“你看看这鹿园中,珊瑚盆景、琉璃瓦顶,金玉随处装放。再看方才我们饮宴所用的银器美酒,哪一样不是宝贝?以价钱定论广寒楼,实在肤浅。”
“那是何缘故?”
被数人殷切望着,见识多的那人颇为自得,压下声音,“这广寒楼,原是二十年前陛下为一妃嫔所建,损耗近一半国库,饱受朝臣非议。后来发生了一些乱事,妃子失宠死在冷宫,广寒楼也冷落下来,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处禁地。”
“原来如此。”
“劳民伤财只为建一高楼,女色果真是祸国殃民。”
在场多是饱读诗书的年轻人,尚有一腔赤诚,听到这种秘辛,无不愤慨,一旁一言不发的蔺知方显得很是另类。
几人面面相觑,再去看他脸色。
读书人结交朋友也好捧高踩低,家世学识谈吐一条条列下来,出身陈州没落世家的蔺知方虽已洗冤,但有前科,并不善于人缘。
可今时不同往日,谁让他不仅摘得会试头等,又连下殿试榜首。陋室里的秃毛山鸡一朝扬翅,飞上枝头当了凤凰。
众人私底下再是扼腕不忿,明面上也只得以他马首是瞻。今日鹿园赴宴,他们热脸贴了半天冷屁股,竟贴不出个好歹来。
蔺知方当知他们在心头暗骂,只看他们如跳梁小丑一样,自顾抬袖斟茶。
气氛凝滞着,前头一阵人声渐近,又一群人过来避雨。
有眼尖的认出人群里的虞兰时和卢洗。
卢洗家里往上数五代都是贫农,虞兰时更是满身铜臭的末等商贾。而科举新政一划,便将这出身诟病累累的三人捧至山巅,仰望不及。
鹿园赴宴,殿试前三甲自然是人群中的焦点。好巧不巧,小小一座湖心亭,登时凑了个全,原先围着蔺知方的人立马迎了上去。
烟雨朦胧,湖亭罩雾。虞兰时一身探花红袍艳得出奇,自坐一角,与谁都有距离。卢洗心眼直,好赖过耳不过心,随便都能侃上几句。
广寒楼白墙疏窗,在一片矮檐黛瓦的亭阁中太打眼,众人说来说去,还是说到这上头。
“……那妃子便是现今六皇子殿下的生母,随着六皇子军功起势,这寓意非凡的广寒楼更是戒备森严。闻说广寒楼实际上的主人已是换成了——”
“今日宴席设在鹿园,又说有大官主持。我们等了这半日,难不成这大官就是——”
一声鸣锣,倏然破开雨雾,传遍鹿园。
湖心亭中的议论声一滞,许多人循着鸣锣声的来处望去鹿园大门方向。鹿园据地太广,楼阁重重遮挡,只望见了疏密有致延伸而去的浓阴回廊。
远远地、骤起传来的喧哗与鸣锣声一并震颤在众人心头。
有人呐呐念着,王侯出行,鸣锣开道。
不一会儿,去往园中各处通传的消息验证了某些猜想。
定栾王于广寒楼宴见殿试三甲,其余人退而止步。
——
广寒,是凡女奔月后夜夜所居的宫殿。人间望之,触不可及。无数观者为其编造了长河一样流传的壮美诗篇,妄图读见一角阴翳。
这样由白玉金石堆砌而成的一座楼台,哪怕被从天上拉下人间,也如它的名字一样,美丽到望之屏息,冷漠到不近人情。
远观如此,近看更是如此。
一如这一刻,高台上回头向他看来的这个人。
虞兰时敛睫低目,连身旁一路来呱噪不已的卢洗都静下声息。卢洗很是忐忑,不懂虞兰时为什么突然缓下脚步,转头看他。
三人之中,蔺知方最是神色自在,上前见礼。
“见过王爷。”
春寒料峭,楼内生了地龙,稍减了触目所见、华丽玉石的冰冷。两旁侍人立扇端立,王侯未着昭清殿中那身端肃衣冠,只裹红色简衣,据案而坐,示意免礼。
“三位卿家皆是此次科举的佼佼者,无需多礼,请落座。”
今安的声嗓清,尾音却沉而哑,存着一把钩子。不知说话人有意无意,但听的人总要被这把钩子引去看说话人的脸。而后被容色所震,急忙别眼不敢多看,生怕被美色的锋芒杀伤。
近乎咄咄逼人、不顾别人死活的美色,卢洗遇上虞兰时是第一回 见,现在是第二回。
依次落座,卢洗手脚局促险些不知如何摆放,发现坐在他左边的虞兰时也是这般。倒不是像他局促外露,虞兰时是接近于发呆的木然,盯着桌边的一盏酒半天不挪动一下目光。直等到人连唤两声,回神看来。
在场所有人都在看他,连事不关己的蔺知方都不禁侧目。
卢洗暗捏一把手汗,示意虞兰时去看座上点人的王侯。
方才他们说了什么,虞兰时一概不知。失礼至此,他站起作揖告罪。
探花郎戴似锦平冠,冠帽束起了本该垂落背脊的长发,也一并束起了所有少年恣意、情不由己。便真要如从前所说,去踏他的余生安稳。
他站起作揖的一俯身,目光平平划过,里头的神色尚且不及今安指间握着的盏中酒液,生有涟漪。
出乎卢洗意料,王侯神色不辨喜怒,连句重话也无,轻轻揭过了这出,只让罚酒。
未等旁边伺立的侍人动作,今安已经伸手向前递出一盏酒,等人去接。
等的是谁,卢洗余光看到王侯目光至处,在他左侧。
这是罚酒,还是赏赐?
堂中一时间针落可闻。
虞兰时走出围案,走上几步玉阶连起的高台,走到主案前。随低颈俯下的视线里,石案精雕墨深,金线暗绣的红色束袖裹着一截手腕,其上长成的手掌筋骨分明、蜜釉肤质,修长手指握着酒盏递到他眼下。
清凌凌的酒液如同一团迷雾,在他看进去时困住了他的眼睛。
虞兰时滞住片刻。
不过一臂距离间的人笑了一声,“虞卿,你在怕什么?”
虞兰时抽离视线,接过酒盏。难以避免指尖与指尖短暂的相接,又于冰凉的盏壁交错。虞兰时仰头饮下酒液,谢恩,退下。
途中,蔺知方锐利的目光迎面撞来。
但虞兰时无暇他顾,那点子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像烙铁烫在他指腹,久久不去。幸好,这场饮宴因为王侯事务繁忙,结束得很快。
踏出广寒楼,缥缈的雨丝骤来又骤去,雨后一新,小径泊水。
三人同行,蔺知方神色讳莫如深,视线几次从虞兰时面上掠过,要窥探出什么。虞兰时与他从说不到一起,遇到个岔口,各自作揖分两路。
穿花拂柳走出好一段,卢洗犹自紧张兴奋,回味着方才宴上的一幕幕,“方才王爷夸我秉性坚韧,我怎的傻不愣登只会点头,好听话也说不了几句。不像知方口灿莲花,等下次,我必得——”
突地,身旁人停下脚步。
“我,”虞兰时低头抚向空荡荡的腰间,“我的玉佩丢了。”
虞兰时平日里衣着是常人可见的不俗,束封上喜好坠着块玉压袍,常常更换。有时是块玛瑙,有时是凝着点红的白玉或翡翠,色泽各不相同,无一例外的是令人咋舌的价值。
听到玉丢了,卢洗比他还紧张,低头在地上转着找,“哎哟,看着绑那么紧也能丢?丢哪儿了?快找找……”
“可能是丢在了刚才的路上。”
卢洗转头看他,“是吗?”
“是的。”
见他很是笃定,卢洗掉头就要往回走,“我和你回去找找,这么贵重的东西,多一个人找快些——”
“不用。”虞兰时拦住他,“我自己一人去去就来,鹿园宴机会难得,你可以趁此多结识些人,日后做事多些便利。”
说罢不等回应,虞兰时掸袖而去,重走回来时路的招展浓阴中。那片阴翳与日光相争,逐渐淹没了他的发冠脊背。
卢洗站在原地,看他走得那样快,完全失了惯有的从容。心想,那块玉佩大抵是他极珍爱的。
檐下滴滴答答地溅起残雨。
广寒楼前的廊道上,红漆围栏半丈高,有人支膝而坐,凭栏垂下一片鲜红的衣裾。
美丽而冷漠的王侯就坐在那里,手上拿一块通体血红的玉佩放在眼前看。
雨后清透的光在她面上流淌,那双琥珀眼眸打量着玉佩,听到足音,向后看去。
虞兰时停在一丈外。
探花郎长身玉立,红袍艳绝。
廊边杏花枝摇落水珠,落去他的大袖。
第115章 廣寒樓(二)
满园春寒,将所见周遭景致剥去一层朦胧白雾,斩露极冷清的质感,愈称出廊道下那人的发乌唇红。
今日赴鹿园饮宴的殿试三甲,人人都穿着这身红袍,只在冠帽上有着禽羽区别。同样一身装扮,而虞兰时,无论是融入人群之中,还是站在这处花红柳绿的庭院,都异常夺目。
此刻,艳蕊怒张的枝条影影绰绰挡着、从他左耳斜到鼻尖。
约莫是得益于他这两年线条愈发明晰的五官,配上一副高挑笔直的身骨、举止绝妙的仪态。含苞欲放的花开到极致,单单站在这里,已然漂亮得不行。
人总沉溺于感官,今安不能免俗。
目光掠过他的腰身,束封一丝不苟地扣紧,收进几丝衣料褶皱,没有挂饰的下裾空落落。
今安掂了掂手上拿的东西,给他看,“是你的?”
剔透的血玉色与那双琥珀色眼眸交相辉映,一时教人分不清,是哪处更称得上价值连城。
虞兰时停在花枝后抵袖作揖,“是下臣不慎遗失。”
“不慎遗失。”今安念着这几个字,把手中玉佩拎起摇晃在两人对视之间,“本王以为是谁不要了,扔在这里。”
血玉花纹繁复,顶上一个小孔穿过条编织细密的红绳。不知何故,本是接口完好的红绳断开个丑陋的裂口,两端毛线参差地支棱出来,甩在半空,与名贵饰物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