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是被谁暴力地扯断。
故意丢在这里。
虞兰时也看到了,他答:“是被利物勾断的。”
利物勾断?
王侯行架处,连根针都会被盘查收去,什么利物能勾断这么编织结实的红绳?
若真有,广寒楼中伺候的人就不用留了。
言语与事实的不符合摆在面上,没令他显出半点无措,仍一身风轻云淡地站在花枝丛后,与她对峙。
可见长进的不单单只是这张乱迷人眼的皮相。
今安没有为难他。
“既是你不慎遗失,便还给虞卿罢。”
今安这样说着,自诩慷慨地向他伸出手。
一如方才赐酒时的从容姿态,血玉替换了银盏,卧进她的手掌中。居高临下,等待虞兰时靠近。
廊道比庭院平地高了几寸,今安坐在半丈高的围栏上,几可俯视虞兰时的冠顶。浓睫在他眼尾垂下密密的阴影,身影停在杏花枝旁,那一枝突兀斜刺出来的枝条替他遮掩,也拦住了他。
从颈项往上紧绷的骨线,昭示他的忍耐。
此间沉默了好几息,檐下滴水的滴答声缓慢下来,今安耐心告罄的前一刻,虞兰时忽的扬袖扫开那一丛挡眼的花枝。哗一声,无辜遭殃的花枝乱颤,摇落的雨泼上肩袖。
他走过来,今安看他一步步地走近,走到臂伸可及的距离。
离得近了,衣裳束缚着的这副身躯细节一一放大在她眼中。
少年的纤弱感在他身上褪去大半,布料包裹合宜的胸膛腰腿,红袍领口探出的雪白衣领盖至他喉间,无一处不矜贵。俯视的角度,墨线勾勒的眉弓山根仿似造物主亲手捏造,眼睑十分冷淡地半敛,没有看她。
虞兰时的目光正平放在她掌心。
视线里仍是红色束袖裹着腕骨,系着血玉的红绳缠绕她几根手指的指节,胡乱缠了好几圈。
缠得太乱,解开都不知从哪里找到源头。
所以拿起玉佩,牵扯着红绳绷直,细细的绳索便要陷进她的指腹皮肉。今安分毫未动,手掌随意屈伸,任他拿。
明明是她的手指被勒出红痕,虞兰时却感觉到了疼痛,动作一顿。
在他下不去决心的这一瞬,今安合起手掌,将要脱离她掌心的血玉和他人的指尖,一并握住。
那点子烫了虞兰时指腹许久的温度,一下捆住了他。
手上没有用力,指尖合起只轻轻触碰他的手背,今安垂目看眼前人做困兽之争。
“许久以前本王也向别人借了这样一块玉佩。说起来,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件事情?”
宴上赐的那杯酒是陷阱,现在捆她又捆他的这块玉也是陷阱。
虞兰时每一回都知道,每一回也都走过来。
是迫于王侯高高在上的权势,是众目睽睽不容他拒绝的局面,他这么安慰自己。可现在,四下无人,覆在他手上的力道轻得任他随意挣脱,他却挣脱不得。
又是因为什么?
“一件东西,有人珍之重之,有人弃若敝屣。”他说,“时间若是太久,无人来讨,王爷也无须挂怀。”
无须挂怀。
今安笑:“本王何须挂怀?”
松开了手。
如同月老红线缠着她指节的红绳扯也扯不开,倏忽就松松散散地随着玉佩掉进虞兰时掌心,断裂的线头大咧咧地暴露出来。
耻笑他半点不知长进。
玉佩被紧攥着缩进垂落的广袖之下,浇湿肩臂衣裳的水浸入皮肤,他觉出寒凉。
更凉的是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滑过他身上,看去泊在靴旁的积水落花。
“广寒楼对外人戒备,虞卿已经待了许久。”
言下之意,让他走。
凉薄至斯。
而他就真如拿捏在她手里的一件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前言后语戏耍一般,脾气再好的泥人也要起性。虞兰时不敢置信,蓦地扬起眼看她。
盯着酒杯不肯抬、隔着花枝远远望、执着看她手中玉的这双眼,桃花瓣拓出的眼廓含一对星辰,被怒气激起炽亮的光,看向今安。
玉塑的假人终于裂出条缝、透出人气。今安低首回看他。
俯仰间这一眼,近在咫尺的冷香艳影避无可避、通通全朝虞兰时倾覆下来。逼得他质问还未出声,眼睑猝然闭上,愤恨而无力地捏紧拳头。
太近了。
虞兰时立即想到要退,仓皇而退,今安伸手抚上他发红的耳尖,止住了他低头的动作。
探花郎服制的冠沿卡在耳上,鬓角如刀裁,她手指带着凉意拂过,颤栗如蚁爬上他背脊尾椎。
羞恼一起就要染上耳尖的这点红,让今安在他身上找回了一二分熟悉感。盖因触手可及,她完全是下意识去碰,手指摸到他滚烫的耳尖,回过神,才发觉唐突。
既然唐突,已经唐突,今安顺势摸去虞兰时的下颌,沿着鬓角往下的那条骨线轻点试探,瞧瞧是不是真有一张假皮面具贴在他脸上。
不然的话,他是怎么把从前的虞兰时藏个彻底,半点不给人看。
“虞兰时,你在怕什么?”
耳边声息轻而又轻地,她又问了这一句。
虞兰时睁开眼,面前这生着凤目红唇的人俯视着他,艳鬼现于明灯下,美绝人寰却可怖可恨,剥夺他所有视线。
他怕什么?
他怕心里那头贪馋的獠兽再次挣脱镣铐,现下锁链已在哗啦啦剧烈扯动,震得他胸腔疼痛。他怕任何一点温情都是她取乐的钩子,总有一天,真相残忍毕现。他怕陷入当初万劫不复的境地,悬崖失蹄,眼前人还要伸手推他。
因此种种,虞兰时只得自己勒住马缰,一再铭记不去重蹈覆辙。
虞兰时退开一步。拿着他下颌的手指被拉长的距离落下。
“尊卑有别,下臣出身卑贱,生恐礼数不佳言行失当,冲撞到王爷。”
她的手顿了一会儿,收回去,搁在膝头上。脚下一对云纹红靴,一只支起踏在栏杆上,一只跟着长腿随意垂下,不沾尘埃。与他踩在泥水洼中的双鞋泾渭分明。
他一下退回先前的位置,收尽所有外露的情绪,滴水不漏到今安觉得惊讶:“你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从前,她说起这个词,虞兰时有些啼笑皆非,“若是还如从前一般蠢笨,便是下臣虚长了年岁。”
听他这么形容自己,今安皱起眉心,“从前的你虽有些天真,但还算不上蠢笨。”
是吗?
虞兰时快无法掩饰满心的愤恨,“下臣则认为他太过天真,天真到愚不可及。既然有这样愚蠢的例子摆在面前,他所做过的所有事情,桩桩件件,下臣一一规避,用了许多时间,便有了今日王爷看到的长进。”
没有一句话带了讽刺二字,句句都是讽刺。
誊录着他和许多个名字的名薄从秋闱到春闱、再到殿试,从厚厚一沓到薄薄几张阅尽,每个时节折点都会呈上今安的案头。更声悠长的深夜里,暗烛灯花打落,今安描摹过这个名字的笔划,借此去猜想这个名字的具象——这个人,会长成什么模样。
时至今日,她见到了。
“这样子。”今安没什么表情,“本王倒是有些怀念以前的你。”
用力到掌心里、棱角圆润的玉佩要刺破皮肉,剧痛止住了颤抖。虞兰时抵袖作揖,“谢王爷。”
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捡到地上掉的玉佩,遇上回来找的人,本就是今安的意料之外,遑论接下来这次见面,与之而来一堆乱七八糟的谈话。
见到他,她本也没想做些什么。
“罢了。”
今安转身跃下围栏,离开廊道走回楼中,将恼人的春寒和杏花,连同静默不语的人,一并关在了门外。
第116章 雲幡動(一)
云匿月起,揽云楼中鸡飞狗跳。
刘大夫从轿子里下来就被人擎着两只臂膀、几乎一路脚不沾地上到二楼一间上房,给某位贵人看诊。
不知是哪位贵人,出手阔绰,从扔在他看诊台的金块到小轿接送,再到这间上房。
这间上房装横处处显贵,不像客栈,像府苑。正中地上铺着一大张彩锦地毯,蓝黄二色经纬线织成的富贵纹图,织料之精细,他在王都城内许多富户家中见都没见过。毯子上头此时躺着一只摔得四分五裂的陶瓷瓶,没来得及收拾,锋利的瓷片边缘还沾着红色的水。
仔细一看,哪是什么红色的水,粘稠带腥,是血。
血迹滴滴答答地从地毯上滴到里间屏风后,溅成深深浅浅的血斑,刘大夫揣着急促的心跳一路往里看。
看清情况后松了一口气。
原是个年轻公子受了伤,手上被瓷片豁开个好大的伤口,应急包扎了一块布险险止住了血。
刘大夫上前放下药箱,查看病人的伤势,准备上药重新包扎。按着止血的布料一揭开,看清伤势,刘大夫心里啧一声,不由得暗自打量这位眼生的公子。
年轻公子穿着身红锦袍,乌发全绾无冠,长着一张极俊的脸。手上一道看着就很疼的伤,却是神色漠然,清理上药的时候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好似受伤挨疼的人不是他一般。
看着细皮嫩肉,心思却是很凶。
倒是另一旁的公子看着着急些。
段晟能不急吗?
今日鹿园饮宴,虞兰时与卢洗一道去赴宴,回来脸色便不对劲,回房没多久,楼上哐啷一声巨响。段晟与卢洗忙去敲门,推门便见着虞兰时手里扔下一块锋利瓷片,手上流血不止。
虞兰时说是不小心划到了。
卢洗信了,段晟半信半疑。
刘大夫听了直摆手,“怎么会是不小心划到的,哪里会划成这个样子?看这伤势,边缘浅中间深,分明是用了力道割的。老夫我行医数十年,可不能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听了这些话,卢洗犹自茫茫然,段晟一怵。
虞兰时点头应:“大夫说的是。”
看虞兰时神情半点无波动,刘大夫不禁劝道:“幸好没伤到筋骨,也幸好伤的是左手,不然以后拿笔都难。公子也是最近赴考的举人罢?名落孙山不打紧,三年后再来便是,何苦拿自己的身体出气……”
卢洗在后说;“大夫你误会了。兰时兄他已过殿试,现今已是金榜有名的探花郎,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傻事,欢喜还来不及呢。”
探花郎?刘大夫一楞,忙打袖作揖,“是老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探花老爷,幸会幸会。”
卢洗嘴快,段晟拦也拦不住,只得上前与刘大夫一番奉承来回。
“……我家表兄功名在身,须有清誉。今日受伤一事若是传开,还得刘大夫作证是不小心所为,不是什么惹事生非,免得害了名声。”
“自然自然,段公子放心,老小子不是多嘴的人。”刘大夫说起,“虽则老小子年岁太大,赶不上这鲤鱼跃龙门的当口。可见着探花老爷、榜眼老爷二位,年少有为,老小子回去便让我家那不着地的小孙孙去好好背书!”
段晟:“那是,端看数年后,就是刘家子孙金榜题名的时候了。”
刘大夫捋着花白胡须笑得见牙不见眼。
上药包扎后,刘大夫勉强信了虞兰时说的不小心,连说自己上了岁数眼力不行,“虞公子放心,伤口虽深,只要这几日好生将养,待结痂后便无什么事了,定不影响你日后写字看书。就是碎瓷器这些,千万小心别再去拿了。”
大夫走后,段晟问虞兰时:“表哥当真是不小心?”
虞兰时说是。
段晟心知他在说谎,又想不出他故意这么做的缘由。人总不能无缘无故往自己身上捅刀子,又不是傻子。
便找卢洗旁敲侧击鹿园饮宴上的情形。
今日鹿园诸事,无论富贵还是人,卢洗毕生仅见,回忆起来心潮澎湃,侃侃而谈。
一说起来,就不得不说到一个人。
段晟一惊:“定栾王?”
“不是说鹿园饮宴只去官员,为何她……我是说,纡尊降贵之举,王侯竟也去了?”
卢洗:“我们也十分好奇。后来有个见识渊博的兄台打听出来,原是六皇子殿下照例去广寒楼,临时有事,定栾王代为巡查,顺道接见了我等。如此,便让我们这些人得了便宜,得以一见王爷风姿。段兄,你可有见过——”
见过,他当然见过。曾几何时,他也瞎了眼地、被短暂地迷过心窍。
看着卢洗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段晟咬牙切齿,“表哥可知这件事情?”
“当然,我们一道听见的。”
入华台登庙堂,必定得见着什么不该见的人。
段昇来王都之后最怕的事情之一,莫过于此。
更可怕的是,日日见着。
可随着科举尘埃落定,一切尽都板上钉钉。表哥与那个薄幸人再见,已经是迟早的事情,可今日饮宴,那人竟替了别人出席,是以什么身份去替?他都不敢细想,何况虞兰时。
段晟旁观尽知虞兰时前些年都做了什么,也心知给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端看如今风平浪静的表象,仿佛曾经的执拗果决都淡去了。
但是——
段晟心有不安,又逢多事之秋,住宅户契一应皆要挑选落定,便没有多少心力去旁顾。
很快,入朝听封的日子便到了眼前。
按科举定例,一甲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二、三甲进士授庶吉士、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博士、推官、知州、知县等官有差。
众人须在封职上进修不辍,等修期满时也有足够的实绩,再分往六部或地方晋升。如此平稳顺遂,自然就是世人称颂的青云之上之路了。
昭清殿中,百官垂袖,听司礼监将封任条例一道道高声喊出,直到万众瞩目的三甲听封。探花、榜眼二人无例外地都去了翰林院内任编修,最后是状元。
“……一甲状元,陈州乌折陵蔺氏蔺知方,封刑部主事,从六品……”
听封一出,殿中骤起窸窣声,回荡在偌大空间中,愈演愈烈。
凤丹堇举手压下,垂帘隐隐绰绰地挡着褐金蟒袍、满鬓珠钗,“经去岁一事,刑部官员连坐者众,职位空缺,无人可用。若是你等自认比新科状元更胜一筹,能居此位,也能向本宫自荐主事一职。就怕有才能者不甘于此,无才能者碌碌无为。本宫深思熟虑久,又有定栾王为此担名,有何不可?”
大司徒付襄越众而出,执朝笏见礼,“主事虽为下级,可刑部所审皆为重案,于朝野安稳关系重大,贸贸然使一初出茅庐的稚子出任,实在太过冒进。还请殿下三思。”
“大司徒此话不无道理。”重重珠线后雍容华贵的人影颔首,“大司徒的意思是,该知稚子的才能便不如你们这些叱咤朝野已久的老臣,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