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虽是侍在天子侧,为皇家子嗣开蒙解惑,擅自称一句天子之师也无不可。”看对坐的年轻人这几日言行如一、举止守礼,许教习顺口便点他一二句,“圣命在此,朋党之事,翰林中人从来不去沾边,但凡有不甘于此之辈想要去贪图,总是惹得一身腥。”
“是。”虞兰时应下,缓缓问道,“礼部将祭文一事推给立场中立的翰林院,教习与大学士可是在为写祭文的人选烦忧?”
许教习蓦地抬头,定定看向虞兰时。
——
誊录事毕,书籍理罢,虞兰时踏着落日余晖出了宫门。
斜拓着宫门檐墙的影子压上他的肩背,走出护城河上的长玉桥,那些厚重阴翳从衣袂处彻底退去。
人来人往的繁华长街在望,与空旷宫门泾渭分明的分界处,名仟使人抬着轿子等着。
回到新置的府苑,从大门走进曲折回廊,流水参峦,再进到里屋,新上的烛火微微摇晃,打落灯花。
眼见陌生之极。
濯洗后换了常服绕过屏风出来,门口正对的廊道人影穿梭,名柏正指挥着下面人呈菜去往厅堂,身后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小尾巴。
辛木千辛万苦追着名柏讨到一块点心,一转头就看见公子站在屋门前,忙忙捂嘴。
定睛一瞧虞兰时的穿着打扮,辛木含糊不清地问,“公子还要出去吗?”
小孩子压不住声,一时间,张罗布置的名仟名柏,厅堂里坐正等饭的段晟卢洗,全望了过来。
虞兰时面色如常,匆忙间弄湿的手上伤布被他攥进袖口,“我有些要紧的公事要出去一趟。”
刚落地不久的小轿转眼又抬出府苑,段晟纳闷看着,眺向小轿去处、苍色天翳下重重叠叠的楼阁轮廓,“怎的这般保密,去的那处是哪里?”
这几日见多达官显贵的卢洗辨认了好一会儿,有些犹豫。
“好像是,多是王公府邸的地头。”
第120章 寒食祭(二)
“教习与大学士可是在为写祭文的人选烦忧?”
西斜日光亮得出奇,从窗外泼进。年轻俊美的编修端坐在光芒昭昭处,举杯敬来,下垂的大袖口坠满浮金。
浸淫官场久的老狐狸何等敏锐,眼皮掠起,目光如剑上下挖面前人居心,“编修此话是何意?”
虞兰时恍若未觉,“臣下不才,向教习自荐。”
许教习拿杯盖拂去茶沫,从蓝纹竹叶的杯盖上沿看他,“哦?”
面前人谈吐自若,“礼部中人不敢再碰这烫手山芋,求上翰林院。祭祀大典在即,祭文却久久没有定论,掌院大学士必不会袖手旁观。哪怕翰林院不掺和朋党结营,可祭文一事一接,朝中议论四起,便由不得我们置身事外了。”
“管他们那些谄媚之徒去说,我等身正不怕影子斜。”许教习轻哼,正色看虞兰时,“你的意思是?”
“掌院大学士刚正不阿,一心为国为民,礼部又以国事为重相求,祭文之事怕是无可推辞。若一定要写,恐累及诸位名声,为以后埋下祸患。”虞兰时逐字逐句分清厉害,手中镇尺一定,“若是有人代为执笔呢?”
这话说出,许教习的目光一定,虞兰时继续说下去,“如此,既要执笔的人品级足够,又不致深谙朝中漩涡,最好是新官,出身清白,无甚靠山。那么旁人便无处寻错,说无可说。”
“妙啊。”许教习抚掌而叹,“执笔人出身背景一览无余,祭文层层递呈上去,掌院大学士只做督察,若有任何错漏,翰林最多得一个督察不力之过,与朋党结营谈不上任何瓜葛。兰时,你竟有这等巧思!”
虞兰时说谬赞,“臣下初出茅庐不谙朝政,不知这执笔代写祭文,是否符合规矩?”
“虽说未有前例,但不失为眼下处境的下下策了。且如今摄政当道,单论科举一政,就当是对祖宗传统的大不敬,何况一篇祭文。你无需担心,等本官将此事与掌院学士商议。”
剩下的便都顺理成章,虞兰时在许教习殷切的视线下说出,“臣下不才,愿做这执笔人。”
“好。汝子真知灼见,可堪大任。”解决一桩心头大事,许教习急着去找人商讨。
忽而想起什么,他停下脚步转身,“去岁祭文一案牵连甚广,为避免重蹈覆辙,或许你可先递拜帖与定栾王府,请定栾王定夺后再落笔。他日那些人再要张口下罪,也要衡量一二。”
说到这里,许教习有些感慨,“既是涉及祭文祭祀,拜帖求见便算不上攀结朋党。定栾王此人是狡诈独断,还算惜才,不会连累无辜人。你且放心去罢。”
虞兰时抵袖作揖,“是。”
抬头所见,倏忽就从翰林院中的数丈阳光消弭成深重夜雾,风声掀起帘缝,隐隐见着前头挑飞的檐角。
从递帖到进门的一路顺利得不可思议。
比起洛临城中的定栾王府,这座府邸占地更广,长廊点灯,迎接第一回 来的生客。
因为祭文,因为以防万一,因为许教习的一番话,他来到这里。
至于为什么是今日,漏夜赶来不肯耽搁一刻,虞兰时没有去深思。
满庭夜色被廊下灯火拨乱,虞兰时被侍人一路引到庭院。穿过蜿蜒数丈明明灭灭的灯柱,一步步拾阶而上,他望进敞开门的堂中。
堂中人未着王侯服饰,也不着赤色衣,穿了一身似是家中休憩时的常服,浅灰纱袖柔软地盖着搁在案台的手掌。
一贯利落扎起显出锋利轮廓的长发也放了下来,玉簪半绾,余下披散的乌丝顺着她肩颈滑落。
杀人不眨眼的王侯,在这悄然无人知的夜翳下,敛尽锋芒。
走得越近,看得越清,越不敢看。
她说不必多礼,又说坐下罢。
比起一般厅堂更为宽阔的静室里,伺候的人都退出门外,摆设寥寥无几,中间设了一张小案,显得尤为空旷。小案两旁各放了蒲团,静室的主人占了其中一个,剩下一个摆在她的对坐处。
让新来的客人坐在哪儿不言而喻。
虞兰时走上前。
离得更近了。
香台上燃着一支线香,轻烟浮游在她发上眉间,顶端猩红的一点粲然,烙进面前这双琥珀色的眼眸中。
那方小案上点起的灿烂灯火,与照着的扶案而坐的美艳人影,尽被收进低下的余光中,越来越近,直至被案脚拦住步伐。
虞兰时撩起下袍,抚裾正坐。
他直言来意:“盖因寒食祭祀大典在即,祭文一事我等不敢擅自定论,为不延误,臣下今夜只得贸然前来打扰王爷清净。”
案台置着灯架,灯架上高高低低地立着几只柱状白烛,烧化的烛烟一团团散开。
对坐人从容坐在烛火烟云后,抬了炉上的小壶,亲手替他斟满眼前的茶杯,“本王知道,下晌时候翰林大学士已经来禀明过。”
虞兰时看着杯中碧清茶汤浇起的一圈圈涟漪,“还请王爷指点。”
“指点?”她笑了一声。
“翰林院进退两难,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要被推出来做挡箭牌的。”今安语声慢慢,“可本王没想到,竟然是你主动提出。”
虞兰时抵袖作半揖,“是臣下不自量力。”
“你是不自量力。”
他越是这般装模作样的谦谨做派,越是将以前少年心性藏了个彻底。顶着这样一张脸做了这样的蠢事,今安压不住气。
“你以为代写祭文一事,那些个老狐狸会想不到吗?人家正愁找不到人选,你便撞上去。看得出来你的确长进不少,急功近利一项上尤其有长进,又何须来找本王指点?是要本王指点你如何揽下更大的罪名,好与你的氏族一同以死谢罪吗?”
炉火舔舐着小壶底部,火星溅出落成台面上的灰烬。有那么一时片刻,偌大室内只剩下灰烬溅落的声响。
这些话说得很重,十分重,几乎掷地将坚硬砖石敲出裂缝。
可按今安的性子,她不会对非亲非故的人说这些话,也不屑对真正愚蠢的人说这些话。
她才懒得管旁人死活。
虞兰时哪里不知,怔怔然抬头,隔烟而望,她的眼睛浸满怒意,极亮。
很快,那双凤目上密如蝶翅的长睫一低,盖住了摄人的亮光。今安移目看灯架上蓬发的烛光,问:“祭文一事本王已经知晓了。今夜来,你还有其他事吗?”
上一回她也问过类似的话,这就是赶客了。
虞兰时睫毛颤了几颤,蜷尽受伤的掌心,以疼痛提醒自己。
沉默。
今安上下打量他,忽然说一句:“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拜见王侯时,衣冠不整便足以在你身上再扣下一条罪名?”
虞兰时来时刚沐浴更衣过,身上新衣是王城里新兴的竹月绸料,袖尾到下袍哪哪都精细,褶子都未来得及生出。上朝时必须束发齐冠,方才出门前他往镜子里照了照,发冠一丝未乱。
这一句问话比方才的祭文责难更令他无措。
这宽敞的静室里并无什么可当镜子用,只眼前的盏茶水朦朦胧胧地映出他的小片下颌。
下颌无意识地绷紧,身上新衣瞬间长了荆棘一样地刺,常年奉守的礼仪压着虞兰时没有去失礼地检查自己衣着。
不仅仅是失礼,是——
他低目,极为艰涩地说:“臣下失礼,还请王爷恕罪。”
却听她说,“手伸出来。”
虞兰时不解,静默片刻,伸出一只手。
今安摇头:“另一只。”
更久的僵持后,包着伤布、被他近乎自虐攥进袖内的左手摊平在案面。
从他腕间裹到指根的雪白伤布隐隐透出殷红血迹。
今安面无表情看着,“解开。”
他没有动。
“轻则是衣冠不整,重则是私藏凶器。虞卿向来奉公守法,想要如何选?”
今安掐准了他的七寸,“虞卿,本王命你解开。”
伤布一圈圈地松开,逐渐露出底下与布料几近无异的苍白肤色,不知是因为太久没晒太阳,还是失血过多。太过苍白,显得掌心翻起血肉的伤口过于狰狞。
虞兰时快要自暴自弃,“王爷找到凶器了吗?”
今安没有回答,自顾伸手摸上伤口旁破裂的痂痕。
被她碰到的手掌一缩,又强自按捺住。
他不反抗,触碰的人便得寸进尺,沿着他掌心爬上指腹,像是抚摸,又像丈量。力道轻轻,怕再弄痛他,如扑上花瓣流连不去的蝶翼,痒得虞兰时要蜷握。
不容驳斥地,今安招手命人拿来伤药。
瓶瓶罐罐堆上了一半案台,晃动的烛火倒进十几瓶釉面上,星星点点,虞兰时低头凝视。
药瓶堆旁是他的手,被人拿着指尖,往丑陋的伤痕细致地洒下药粉。
今安对待受了伤的人很是严谨,从前是,现在也是。自逐麓江船祸后,虞兰时作为亲身受益者,在不那么熟悉的时候,足以用着这一借口一步步与她接近。
那些浮光掠影的片段,诓骗着人要沉溺下去。
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绪,在今安问痛不痛的时候,虞兰时说:“臣下如何,与王爷无关。”
“这是你与本王说话该有的态度吗?”今安头也不抬,“你都能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本王碰一下又怎么了。”
上完药后是包扎,不可避免地要去大面积拿握他的手腕手掌。纱布层层包裹上伤口,属于她的温度从无距离的感受到隔着越来越厚的布。
剩余的伤布越来越短,虞兰时别开目光。
打上结,今安松手去收拾药具,无意间低头,看见他的手还伸放在原地,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于是今安下意识去推他指尖,想要提醒他结束了。
刚一碰上,他松松散散呆着的手指一动,立即分开缝隙,像自有意识的活物般沿着她指尖寻上来,更深地缠进她的指缝里。
密不可分地紧贴,对方的骨节轮廓烙进她指根,凉玉一样,厮磨出烫人的热度。
今安一愣,目光撞进他抬起满是惊慌的眼。
温柔多情的桃花眼,冰封融化后荡漾动人的涟漪。
虞兰时的眼尾耳根早已红透了。
今安捉住了他要松开的手。
“虞兰时,你还有梦见过我吗?”
第121章 寒食祭(三)
梦到过吗?
她如此问。
她怎么敢问。
一句话将虞兰时扯进了那些午夜梦回的床帐中,颈发汗湿,心脏鼓噪着惊醒。黑暗蒙骗他的眼睛,身体与感官还沉浸在旖旎的抚触里。
可帐中只有空荡荡的风,身体与汗一寸寸凉透。
是梦啊。
梦醒后再不见远山秋水上的浮舟,篝火余烬烧尽,连同大雪下的茅屋也消失了。
然而他依稀还能闻见梦中人鬓间唇上的香气,女人散下的乌丝流往他的臂弯,琥珀凤目浅睐。
他俯首去亲吻这副铭刻于心的眉眼。
然后便醒了。
窗前凉月高悬,银辉森森,洞察世间悲欢。他披衣而起,独坐桌前,彻夜不眠。
小山高的书籍堆满了书台,积重的学业足够令他无心旁顾,不得有一点空闲,一旦有,白日规束着他的教诲就要成了黑夜里贪兽挣脱开的枷锁。
如同这夜情状,他不知梦过多少回。逼迫自己不能回想,不能承认。
洛临与裘安城发生的隐秘事,虞兰时没和任何人说过,近旁不知内情的只当他胡闹几遭,反思悔改。祠堂里受的鞭伤痊愈后,他又变回了从前的虞公子,进退有度,恭谨守礼。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成为富庶书屋里的贵公子模样,尤其是在他连摘院试魁首与解元之后,人人称颂,满城美誉。
万事拨回常态,虞兰时走回铺陈好的康庄大道,再没有逾越过逢月庭中的那道南墙,墙角的梯子也令人撤了。
只偶然一个深夜,鸟雀踩落了南墙上的碎瓦,他听到响动奔出来,久久驻足。
他不知道在期盼什么,终究没有见到什么。
折磨。
一应求而不得都是折磨。
现在,她又在折磨他了。
梦中若即若离的香气,和这张唇面上惑人的红色,近在咫尺。
今安拉住虞兰时的手。
顾念他手有伤,她没有用力,只轻轻牵着,一经他抗拒便会松开的力道。竟真将虞兰时拉近了些,笼罩着她的烛光烟云一并笼罩了他。
虞兰时垂眼,不答反问:“王爷想要知道什么?”
牵住的这只手苍□□美如玉雕,便也如玉雕一般一动不动地僵在今安手里。不抗拒,不迎合。
今安想了想,“我本也没想知道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就这么问了。”
总是如此,用着轻描淡写的口吻随意玩弄他人,还总有人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