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晟哑口无言。
谁说只是女为悦己者容,男的犯起痴来更是吓人。
挂上屏风的衣裳花里胡哨地一溜摆过去,平常看虞兰时穿着还没什么,现在堆在一起,段晟觉得自己要眼瞎,憋不住又问:“这些衣裳,是不是太花了些?”
未料,一直视他为无物的虞兰时终于从托盘里的佩玉抬头,施舍来一眼,“是吗?”
“当然!”见能搭上话,段晟大喜过望,“表哥信我,我也是实打实逛过花楼花街的,虽不敢自大,也算为尘柳巷的娘子画过眉,知道些门道,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闻言,虞兰时正正经经地看他两眼,一眼看他头上的金冠,一眼看他腰封下搭荼白衣的掐金翡翠,不想再看了,低头继续挑佩饰,“是吗?”
这两眼看的,直白得比话语还伤人,段晟脸上顿时臊起来,强撑着笑两声:“哈、哈!表哥别看我好似不修边幅,如今王都城里最时兴的就是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随意之处恰恰出人意料惊艳满堂,才能得到娘子们的青睐……”
鬼知道现在王都城都时兴些什么,为了彰显本事为了套出话,段晟大说特说,不惜大肆点评虞兰时身上着装,违心道:“表哥可不要穿这件绿沈色,显得、显得你有些轻浮,最好换成黑衣搭白玉,才够出挑!”
虞兰时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她不喜欢我穿黑色。”
她?她是谁?段晟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硬是咬住舌头咽回去,拐个弯干巴巴道:“看来这位娘子很是慧眼独具。”
虞兰时低下头没说话。这么一错眼的功夫,段晟瞥见他嘴角的笑弧,反应过来后吃了一惊,不是,我难道说了什么很了不起的话吗,为什么你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很快到虞兰时平常出门的时候,他没换下那身绿沈袍服,半绾的发簪了同色玉簪,领口露一截雪色封喉,腰间挂一白玉。袍色虽艳,通身清雅。
谁能信看似随意不费力的这一身,其实是人搁镜子前折腾近半个时辰折腾出来的呢?换作以前,段晟不仅不信,还要仰头大笑三声以示嘲笑。可是现在,段晟无语凝噎。
段晟磨磨蹭蹭走在后头,跟笼里金丝雀一起啾啾叫:“表哥去哪儿,也带我一起罢,王都城里的地方都去遍了,呆在府中很是无趣——”
虞兰时脚步不停,“你想问什么?”
“表哥说笑了,我哪有想问什么,哈哈、哈哈,我前两日吃到南郊酒楼的一道酱鸭味道不错,可要一起去尝……”
插科打诨话声未落,迎面见到府门前的卢洗,一问是等虞兰时,段晟满面狐疑,“不是,怎么是你们一起出门?”
“定栾王设宴,邀我与兰时兄一道同去。”卢洗喜不自胜,他也回去更了朝服换新衣,现下拍衣拂袖,“如何,没失体统罢?”
定栾王设宴?
真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正愁没门路的段晟一下喜笑颜开:“卢兄今日真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出门必定倾倒一片呐!正好有些事情与你说——”他边说边向虞兰时陪笑,转头一把勾住卢洗肩膀去一旁说小话。
虞兰时站在后头巍然不动。
段晟面色十分严肃,慎之又慎地对卢洗道:“卢兄,有一件事我信不过旁人,只能请你……”
——
檀紫夜幕压下,远天一线金边将逝。
落轿掀帘,即见王庭。占地半条坊街的偌大府邸,跑马都有空余,回廊连楼台无数座,灯盏渐起,在夜色下徐徐铺开一幅恢弘卷。
定栾王府今夜设宴,一反前些日子将所有拜帖拒之门外的盛况,宴邀帖子飞遍了六部朝官府中,人手一份无人落空。多事之秋大张旗鼓做这等事,也只有这一位才做得出来。日头未落,去与不去两厢抉择就在人人心头拔河,哪一头拔不过,俨然都要滑去不可预见的变局之中。
回帖称病者众,时辰到,席间竟也坐得七七八八。
抢了帖子应邀而来的燕故一,在宴席上左右逢源。作为连州据地崛起的新贵,又有燕氏旧名与北境作底,人人见了他都要起身拜一声燕都督。恭敬之下不掩震惊,眼色打量,就差明晃晃问:谁人不知道你与定栾王的恩怨?你怎么来了?怎么敢的?
燕故一毫不惧场,一概回笑:“好容易从连州那个穷地方跑出来,可不得多交些朋友。帖子上写明私宴不议政,有饭吃有酒喝又能交朋友,怎么不能来?”
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主人家不在,他拿着个酒杯从上头走下来,言笑晏晏间,人家喝一杯,他抿一口,一路走到虞兰时这桌时,杯里还是满的。
“虞探花,虞编修,一朝折桂,得偿所愿,赏面与故人喝一杯?”燕故一笑得很灿烂,跟敬来的酒里有毒似的。
卢洗一把按住了虞兰时的酒杯,另外二人一齐看他,他磕磕绊绊道:“兰时兄身体不佳,不能饮酒,还请燕都督体谅。”
燕故一不体谅:“闻所未闻,本官看虞编修面色好得很,是怎么个不佳法?”
虞兰时更是闻所未闻,折起眉心看卢洗。
卢洗一时找不到话应付,被二人盯得心下打鼓,又记着段晟的嘱托,不得不硬着头皮找借口:“是——”
不必他找借口了,门廊处突起一阵喧哗,燕故一不经意侧眼看过去,脸上安得死死的笑容霎时定住。
是定栾王入席,身后随行一个粉衣妙龄女子。卢洗只当是定栾王的侍女,等到后面听席间同僚讲起,才知道随行的那位原是大司徒嫡女,已经在摄政王授令下当职女官,不日便要与他们同登昭清殿。
这等匪夷所思的听闻都是后话,卢洗现在只看见,原本满面和熙的燕都督不知是何缘故,突然冷下脸来,将手中酒一气饮尽,随即丢了杯子甩袖离席,众人纷纷挽留,挽留不住。
这……
对席人啧啧在叹,果然是分利不公的恩怨在,不然为何定栾王一来,燕故一便走了?
卢洗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转眼发现虞兰时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顺着他目光看去。
主位上,定栾王正落座拿起别人敬来的酒杯,笑谈间睥睨座下。该知美色与权势都是青史鞭挞祸世的罪因,不止他们,全场泰半目光都流连在那一处。
卢洗不能免俗,可他认为虞兰时不至于,要看的话,他自己照照镜子不就行了吗?不一会儿又有人来向虞兰时敬酒,卢洗忙忙去拦,推脱间,主位上一声清响。
贵人机遇难得,一有人开了头,许多青年才俊纷纷围上前敬酒。有人靠得太近,碰到了定栾王的酒杯。定栾王的酒洒了,污了衣裳,以至于落座片刻便不得不退席更衣。就如帖子上点明的私宴不议政,权势滔天的王侯供了个饮宴交友的地头,又怕主人家在,宾客拘谨,于是来去匆匆。那道红衣身影一退,刹那将宴堂中的光芒也带走大半。
饮酒多了,思绪沉滞,眼前看物如隔雾,卢洗正跟着来客一同唏嘘,然后见虞兰时也离座起身。
“欸,兰时兄是要去哪?”
“吹风。”
“我与你一道去。”
虞兰时的手指看着清贵纤长,却按得卢洗坐在位置上起不来,他难得笑,艳不可言,“不必,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卢洗看他出门匿进夜雾,绿沈袍尾迤行而去,不由得想起段晟的话。
“今夜饮宴,我很是忧心。你是不知,我家表哥一杯就倒,若是倒了就睡也罢,可怕的是他还会发酒疯,见人就骂人全家!因为这毛病,前些年差点没被人打死!这隐疾不光彩,且他酒后就忘,我们不敢告诉他。所以要劳烦你,宴上不要离开他一步,切莫切莫让他饮酒……”
这番至诚至恳的话语至今仍震得卢洗晕头转向,可他觉得,不能辜负段晟的嘱托。
入夜的凉风吹得肚里酒气散去几分,卢洗追去方才虞兰时消失的方向。可不知道是他犹豫耽搁了时候,还是虞兰时脚程太快,卢洗竟没寻到人。
绕着不知方向的庭院回廊转了好几圈,还是转回原地,卢洗正有些泄气地打算回去,脚下噔一声,踩到硬物。
是一枚白玉。
第140章 烏夜啼(六)
扶栏眺去,宴灯如河,衣袂连云。
阁楼上,阿沅呈上到场的宾客名单给今安过目。
今安接了一本烂账。朝野之上谁人不知,三公分管六部,千丝万缕砍也砍不断。如此,六部众人看她如蛇蝎,莫说赴宴,招呼都不敢打。可玄武庭上一应审查,事情分下来总得有人做,刑部兵部近些年来兼管在她手下,自是拿捏得当,而其余四部如今一受外敌,竟合围起防墙,固若金汤。
之于今夜,刑部与兵部尚且聊表体面。其余四部,郎中以上职称官员无一例外,都回帖谢绝宴邀。用的最多的理由是病体不恭,更有假借远亲亡故服丧之名。其实彼此心知肚明,由头是真是假不重要,此次赴宴与否,旨在站位。
今安早有预料,虽则帖子遍地,却不让管事大操大办,席位恰好让底下来客不致接踵,也显得热闹非凡。
一览名单,来的是什么人,是各氏族的旁支庶出。
额外收到许多传话的阿沅道:“其中,不乏有真才实干,却被嫡庶之分压下一头的,都想趁这次机会,来王爷面前露一露脸。”
今安放下名单,看去底下熙攘,道:“本王就是要告诉他们,本王如今无人可用,求贤若渴。”
嫡庶天堑自古有之,一是世袭,二是倾氏族之力堆出的才学眼界,足以嫡室长长久久凌驾于顶。如此,庶出难有出头之日,冲破桎梏者寥寥无几,莫不是接着嫡室指缝里漏下的东西,俯首谢恩。氏族唯重嫡室体面荣耀,难全庶出野心。这场私宴,今安要催发的,就是无数蛰伏于朝堂边缘的野心。
野心昭然于面,借于酒杯广袖遮挡,皆是亟待掩饰又掩饰不了。即便要利用这些人由内分裂氏族同盟,今安也有些不耐烦应付,在宴席上走一回过场便离开。
有人跟了出来。
是方才碰倒她酒杯的一名年轻男子,青衫儒巾,文质彬彬,拦在月门花影处,作揖道:“下臣翰林院典簿薛西晋,见过王爷。方才不慎污了王爷袖口,宴前失仪,前来告罪。”
没有眼下这一出,倒酒污袖确是不慎,有了这一出,就是另有所图。通常行这般手段的,又是在夜里宴后,要么是为赌前程,要么是自荐枕席。按今安亲身经历过的,后者居多。
自荐枕席,无非是自荐者呈上才情容色,供上位者打量赏玩,再给出定价。南下洛临前,时常有人来巴结送礼,从古董珠宝送到名伶清倌,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今安见得多了,再看月门前这男子一副闪烁其词的模样,心中便猜到其七八分用意。
科举推行受阻之时,她于昭清殿前杀人以儆效尤,遭百官仇视排挤,很长一段时间断了这些人走旁道的念头,缘何今夜又来了这样一场把戏?
今安想不通,便在男子脸上多看几眼:“你姓薛?”
薛西晋忙不迭应:“是。”
“薛陵川是你什么人?”
“是下臣嫡兄。”
倒是坦诚,“如今大司空避府不出,薛陵川肩担礼部郎中之职,又要顾全家族清名,他可知道你今夜来此做这等事情?”
薛西晋捏紧拳头。
庶出是罪,庶出逾位更是罪。有人甘于至死牌位都登不上正堂,他薛西晋不愿。
王都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吴姓旁支,趁运势攀上了大长公主的面首这条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任鄙薄者众,不也渐渐在权贵圈子里起了势头。而那个面首,庶子身抢了当家权,如今前呼后拥,谁人还会提他曾连尘垢粃糠都不如?
所以,命不由己又如何,手段下作又如何,现今局面风云变幻,他大可乘上这股东风。旧习陈规打破不亚于日月颠倒,谁人又能说得,今夜不是那一日呢?
薛西晋低了又低头,“下臣从未用过通房姬妾。”
阿沅在心里大大地哇哦了一声,看看今安脸色,不敢再听下去,退去月门后。
献媚不熟练,把戏也拙劣,今安看他面色挣扎,又看他谦恭的姿态,“当真?”
心下一动,薛西晋有些不敢置信,抬眼看三步之外的人。权势滔天的王侯,多年间任凭献媚者飞蛾扑火,从未有谁能近得了身,薛西晋在来前听闻满耳,一意孤行,未料这般轻易。轻易到他面浮激动,上前一步,“王爷可是——”
王侯漠然落在他面上的目光一转,转去薛西晋身后。
花影招风乱,画上绿沈袍。长指一拨柳枝,美甚寒月的青年走出来。
虞兰时施施然上前作揖:“拜见王爷。”目光定去今安脸上,神色不明,“看起来,似乎打搅了王爷的好事。”
今安笑一笑:“算是。”
虞兰时脸色变了一变,别开与今安对视的眼,看薛西晋,道:“里头许多人正寻薛典簿饮酒,怎么薛典簿却在这里晒月亮?”
虞兰时此人,是薛西晋近来心头的一根刺。
科举应考,世家子弟受长辈耳提面命,抵抗新政,鲜有违逆赴考者。从而使这些贩夫驺卒得机一步登天,区区一个铜臭商贾,登华台宫入翰林院,与薛西晋平起平坐,甚至事事压他一头。
薛西晋也曾视以色侍人为低贱,不曾想过有一日,要如妓子一样卖身求人。被人当场撞破,更是耻辱。他神情一收,一派端方道:“我与王爷有要事相商。”
“要事?”虞兰时语含讥诮,“私下邀谈,隔墙有耳,三人成虎。如今境况不同,薛大人还是明哲保身为上,一个行差踏错被人往御前参上一本,岂不是冤枉?”
这话已算是不留情面,刺耳得很,薛西晋还要粉饰:“虞编修说笑了,下臣堂堂正正应邀赴宴,与王爷相商也是在屋檐之外,换作谁来看,都是光明磊落,谁人会参?”
“我会。”
虞兰时语出惊人,听得在场人皆是一愣,他不紧不慢道:“明日我便往上参一本以色行贿,翰林中人知错犯错,身为同僚亦证公义,请掌院大学士清理门庭。”
原来他果真听去前言,要挟他把柄,怕不是要再踩上几脚,好抢尽翰林风头!薛西晋恼羞成怒,道:“翰林院中已是忍让许多,虞编修何故如此咄咄逼人?你平白无故尾随至此,便当真没有半分不轨之心吗?你又是为何来了此处?”
却不料虞兰时十分坦荡,睁眼说瞎话:“下臣的玉佩不慎遗失在附近,天太黑找不到,只好来请王爷遣人帮忙寻找。”
他着重强调不慎二字。行了,一个不慎撒酒,一个不慎丢玉,全挤到这处小小的月门来了。
薛西晋哪里会信他的鬼话,不吝以最险恶的用心揣测虞兰时,道:“区区一块玉佩,何必兴师动众!虞编修莫不是编了个由头要与王爷相处,好摆弄你的其它心思罢!”
虞兰时:“不及薛大人有这番巧思。玉佩丢在王府里,知情的还好,不知情的万一参下臣一本贿赂之罪,下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下臣惜命,斗胆请王爷帮忙寻回,还下臣一个清白之名。”
句句下臣,愈显谦恭,所言荒唐至极。薛西晋再对峙不下去,转向今安,不信她会容得下这等无礼狂徒,殷切道:“王爷,可否先清了闲杂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