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了几秒，才重新抬头，但没看他，盯着面前的机甲碎片。
“我想问问，昨天的事情...”
卡莱尔没立即回答我，像是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儿才告诉我：“已经过去了，你不会有事的。”
我偷偷看他一眼。
他还在看我。
我无意识地在桌下绞着手指，先说了最想说的。
“昨晚，谢谢您，少将，谢谢您及时赶到，救了我。”
一想起昨晚虫潮涌动的样子，我又隐隐约约有了窒息感。
没有卡莱尔及时救援，我早就丧生虫口了，这是我恢复意识后就一直想对他说的话。
卡莱尔点点头，还是没什么表情，似乎这对于他来说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我想知道昨晚的细节，那些耻裂虫，是飞鹰派搞的吗？”
卡莱尔：“还在调查。”
但他的表情告诉我就是这么一回事。
愤怒感又席卷了我，我明知无望，但还是忍不住问：“如果查实了是他们做的，会有什么惩处吗？”
卡莱尔沉默以对。
我读懂了这沉默。
无权无势的难民在这场权利的争斗中，注定沦为牺牲品。
愤怒被沉默晒干，我舔舔干巴的唇，换了个话题。
“那些虫子是从哪里进看守室的呢？”
卡莱尔：“有士兵发现天花板角落有激光弹道的孔。”
明目张胆。
我已经不想问了，知道再多的细节，只会往心里压上更多的石头，但我想起丽塔和安娜，还是主动询问相关信息。
“雄狮派会采取措施吗？其他那些被冤枉的难民，是不是也能获救呢？”
卡莱尔这次足足看了我有一分钟。
“这个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情，你已经安全了，想办法去办一张身份证明。”
我耐住心中些许失落，也没强求，只点点头。
想问问他，我缺了很多材料，应该怎么办，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卡莱尔已经救过我了，这不是他的义务，我不能也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
*
于是这个下午，我们就在小书房里，继续机甲研究。
中途休息的时候，我看了眼墙上的光子挂钟，才发觉已经到了周日了，平日里约定的到克隆巴赫庄园进行机甲研究的日子。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整个人都失去了时间概念。
卡莱尔却一如既往地守时，我发现不管发生什么事，对他来说好像都不算事。
他拥有让整个脱轨的世界重新运行的强大能力。
对我而言天都要塌下来的事情，对他来说可能就是晚饭吃什么这样的小事吧。
我再次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
和些许无助。
我其实不怎么静得下心，频频走神，到最后卡莱尔也意识到了我的状态不对。
他没说什么，只让我先回去。
还是仿生机器人送我出门，我坐上那辆熟悉的车舰，看着圆脑袋的机器人操纵着机械面板，将目的地定位到霍斯顿学院后门。
我拦住他：“改改地址吧，我先去另一个地方，在康斯顿大街第五小节路口.交界处的牧场之家烘焙店下车。”
仿生机器人转头看着我，圆溜溜的眼睛转动，盯着我没说话。
我有点发怵，不能改地址的吗？
机器人脑袋上的天线摆动了一下，机械音一顿一顿：“原始设定地址：霍斯顿学院后门，请求更正地址：康斯顿大街第五小节路口.交界处牧场之家烘焙店，与原始设定地址冲突，请您确定是否重新制定行动路线？”
我没动，脑里突然想起，某次星际儿童律法辩论作业，我和安娜讨论儿童拐卖问题，安娜说起过，某些车舰跟车的仿生机器人会被设定特殊程序，严格遵守设定的行驶路线和目的地，保证儿童外出安全。
这辆车舰和仿生机器人，该不会也有特定的接送程序吧？
卡莱尔设定的？
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吗。
我坐在车位上，竭力掩住内心深处突然涌现的那股感动，仿生机器人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我的回复，自动输入指令。
“确认更改路径，行驶路径已变更为康斯顿大街第五小节路口.交界处牧场之家烘焙店——霍斯顿学院。”
诶等等？
目的地还是能修改？
所以是拐了个弯再送我回学院。
卡莱尔设定的程序，应当只是最后的目的地为学院就行。
车舰已经启动了，凉风灌进了车里，吹走了我沉闷的情绪。
就在我胡思乱想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时，光脑突然发出了滴滴滴的信息提示音。
便携款光脑能轻松嵌在耳后，随时随地一键查看信息，但我还有点不习惯这新式光脑，所以平时还是放在包里。
我废了点功夫才从包里翻出光脑，在信息提示音中手忙脚乱地打开通知页面。
一看到通讯发起人，我顿时发愣。
【卡莱尔·克隆巴赫请求与您通话】
不是吧？我才刚改了地址，这么快就发现了。
我有种放学偷溜出去玩结果被家长抓包的荒诞错觉。
在滴滴声响了一轮后，我接通了光脑视讯。
卡莱尔的声音透过光脑传过来，落在我耳边，像是近在咫尺。
“你要过去康斯顿大街？”
我点点头，又突然意识到他看不到，只能出声：“嗯，有点事情过去那边。”
想到自己坐着他的车，还擅自改了目的地，我有点惶惶然，赶紧出声：“我不知道车舰不能随意更改目的地，抱歉，我现在改回学校吧，再自己过去康斯顿大街。”
卡莱尔：“...让车舰带你过去，那边情况有点复杂，办完事情早点回学院吧。”
我握紧了手里的袋子，有点紧张：“情况复杂？什么意思呀？”
卡莱尔安静了一瞬：“飞鹰派在那边驻点清查。”
...清查什么，不言而喻。
我现在过去，很可能又会再次面临危险。
卡莱尔问我：“很重要的事情？一定得去？”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想起了勒缪大叔为我做的那碗面。
“嗯，很重要，一定得去。”
但我不想给他添麻烦：“还是先送我回学院吧，我再自己过去。”
我观察过这个车舰的牌号，也在新闻里看过，牌号的前缀代表着克隆巴赫家族。
这辆车舰带我过去的话，可能会产生一些不好的传言。
卡莱尔却没说什么，只告诉我：“车里是安全的。”然后就挂断了通讯。
默认让我坐这个专属车舰过去的意思。
我看着挂断了的通讯页面，又点开了与他的聊天页面，发送了一条信息。
茉茉·福本丝：【谢谢】
卡莱尔没回我了。
*
从克隆巴赫庄园到康斯顿大街有一段距离，一路上我都在默默祈祷，心情有点复杂。
希望能在牧场之家烘焙店看到塔莎阿婶和勒缪大叔，看到他们平平安安。我不清楚他们的住址，只能寄希望能在那里见到他们。
又担心他们真的在那里，再次落到飞鹰派的手里。
车舰缓缓驶入康斯顿大街，远远的我就看到了警戒线，拉了一长条，几乎封锁了整个街。
商铺、街道放眼望去都是蓝绿色军服的士兵和过往的路人在争辩、吵闹。
情况确实有点乱。
我听从卡莱尔的建议，没有下车，远远确认了烘焙店没有开门后，便让仿生机器人送我回学院。
经过路口时，有个士兵本想拦下我的车，看到车舰的牌号后，又面色狐疑地退开了。
我悄悄松了口气。
卡莱尔还真是万能的通行牌。
我突然意识到，这次我是真真正正在借着卡莱尔的名号狐假虎威。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卡莱尔默许我这么做的。
第34章
仿生机器人最后还是送我回了学院。
我在学院后门下车，回宿舍的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人，假期开始了，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
朱莉昨天就走了，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赶紧洗了个暖呼呼的热水澡，把脏衣服换掉后，穿上柔软干净的衣服，顿时感觉舒服多了。
但我还没能彻底放松下来，心里仍然压着块石头。
烘焙店没有勒缪大叔和塔莎阿婶的身影，他们是已经安全回到家里了，还是仍然被困在审讯大楼里？
我拨通了安娜的光脑视讯号，等了好一阵，才接通。
她此刻似乎挺忙的，背景音里都是嘈杂声。
安娜扯着嗓子跟我说：“茉茉？怎么了？我现在在外边，和丽塔一起做辩护资料搜集，有点腾不开时间，晚点我再给你回拨。”
我连声表示：“好的，那你们先忙着，代我向丽塔问好。”
其实我想托安娜帮我和丽塔连线，我还没有丽塔的光脑视讯号，想问问她怎么才能打听到勒谬大叔他们的消息。
只是现在明显不是好时机。
通讯挂断后，我给安娜发了一条文字信息，简要说明了勒缪大叔和塔莎阿婶的事情，拜托她们帮我留意一下，顺便告知了康斯顿大街在搜查的消息，请她们务必小心。
发完消息后，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脚随意晃动着，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我还是太累了，昨晚多亏了卡莱尔在，我勉强算是睡了一觉，不过显然还不够。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夜里了，眼前一片漆黑，我伸手徒劳地在夜色中抓了抓，什么也没抓着，倒是觉得喉咙像是被凭空塞了一团煤炭。
滋滋冒着火，烫得我说不出话，浑身皮肤也爬满了热意。
我坐了起来，脑袋一阵眩晕，不得不躺回去。
就这么在黑暗中睁眼看了一分钟后，我晕乎乎的脑袋才开始转动，意识到自己大概率发烧了。
这几天精神极度紧张，昨晚衣服又被汗湿透了，冷热交替，身体机能一下就下降了。
我挣扎着爬下床，努力给自己找了点水喝，途中还摔了一跤。
冰凉凉的水下肚，才稍微清醒点。
摸索着躺回床上，我睁着眼在黑暗中发呆，脑里走马灯似地回放着这一年多来的际遇。
从破破烂烂的难民飞船，到小而整洁的福利房，再到象牙塔霍思顿学院，离开了熟悉的牧场后，有了朋友们的帮助，我跌跌撞撞成长。
只是，现在艾米莉亚和朱莉都回家了，安娜跟着丽塔在忙着为难民平民伸张正义，我不好打扰她们，只能自己扛着。
我已经好久没生病了，上一次生病，还是两年前，爷爷还在的时候。
也是发烧，烧了好几天，爷爷暂停了机甲修复的工作，一直在床边陪着我，罕布斯为了我跑上跑下去镇上请医生、买药。
不知道是不是人一生病就会变得脆弱，我突然有点想他们了，脑里不可抑制地都是曾经在牧场上生活的快乐时光回忆。
自从来到奈达勒星，我一直都很用功很努力，修了三门课程，每天都早早去图书馆学习，时间非常紧凑，每天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睡觉前和朱莉她们聊天。
此刻我突然很渴望抛下这一切，痛痛快快地在草原上奔跑，重新过上平淡温馨的牧场小女工的生活。
从前的我过着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的床头会摆着一只小猪闹钟，每天早上六点，小猪闹钟就会响起滴哩哩的清脆闹铃。
起床后我会去找小羊霍恩，挤满满一桶羊奶，拿到镇上去卖。
通常我会把羊奶卖给乳酪厂的老板娘茜拉，她很喜欢我，不但给的价格高，还会偷偷给我塞乳酪块。
卖羊奶得到的钱我会分成三部分，大部分交给爷爷补贴家用，一小部分存起来当小金库，剩下的一点会当成零花钱。
用零花钱在镇上的早餐店买了几个香喷喷的包子，吃完后我会去镇上的图书馆看闲书，偶尔也会去游乐场玩。
玩到傍晚，罕布斯放学后会来接我一起回家。
晚上吃完饭，我们一家人会一起打扫鸡圈，罕布斯负责清洁，爷爷负责指挥，我负责捡鸡蛋。
打扫完鸡圈，晚上剩下的时间，就是自由娱乐时间，我要么怕陪爷爷下棋，要么当罕布斯吹牛故事的听众。
日子简朴又自由自在。
等我回忆完这些细节，泪水已经沾湿了枕头。
*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昨晚哭了太久，我的眼睛都肿了，迷迷糊糊醒过来时，感觉到体内热意并没有散去。
宿舍内没有温度计，我不知道自己发烧到多少度了，好在我还有力气起床，应该还没有烧得很夸张。
我浑身酸软，努力起床，把自己收拾干净，吃了点干粮面包，便出发去找校医了。
不幸的是，假期学院整修，校医也放假离校了。
我不敢去外面乱晃，怕又遇到飞鹰派的人，只能回宿舍呆着。
好在我之前囤了一点吃的，还能勉强果腹。
我喝了很多水，企图用加强新陈代谢的方式把温度降下来，然后又回去床上躺着休息。
就这么颓废地过了一天，我的热意还是没有退下去，保持在尚是清醒又浑身软绵没力气的状态。
第二天下午，我睡得迷迷糊糊间，被光脑视讯的滴滴声吵醒，翻身拿过一看，是安娜的视讯邀请。
我刚接通，安娜略显激动的声音传了过来：“茉茉？你现在在哪里呢？方便过来与我们相聚吗？”
没等我回答，通讯端换了个人，丽塔沉稳的声音响起：“茉茉，我们得到了关于你委托的叔叔婶婶的消息，只是情况有点复杂，你最好过来与我们一起商讨解决方法。”
我坐了起来，等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过后，才开口：“情况很严重吗？”
丽塔：“比较复杂，但不是完全没有解决方法，我们一起商讨解决。”
她的语气让我意识到，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事情，我答应了下来，让她们发地址给我。
再这么躺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是时候得出门一趟顺便买点退烧药。
所幸丽塔表示，她们会过来接我。
我把自己包得十分暖和，还把许久没戴的帽子找了出来，又戴了个口罩后，就出发了。
在学院后门等了没一会儿，丽塔她们就来了。
我推开车舰的门坐了进去，出乎意料，车内除了安娜和丽塔，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汉诺坐在驾驶座上，探头笑得两排亮白的牙齿都露出来了：“嗨茉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