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琛痛心疾首,痛心的是从来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尽管很多时候他还是相当敏锐的。
“说完了就干活好吗?”
一直不说话的周荣终于发作了,说不上生气,但就这么冷冰冰的一句,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了下来。
大家都怕周荣,但没人讨厌周荣,因为平日里他从不计较得失,专业难题他来解决,没人愿意干的活他顺手就干了,出去吃饭他先走的话会直接把所有人的单都买掉,你知道他是懒得搭理你,但你就是会对他产生莫名的好感和依赖。
时间长了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可谓是高高在上,比主任还有威望,如果连他也被叫去谈话,那绝对是当官的太闲了没事干。
比如今天就是个例子,周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叫去谈话,时间不长,但足以证明这又是某些官员为了政绩做的秀,
唯一不同的是穆院长被带走了就再没回来。
官场浮沉都是无声无息的,无声地平步青云,又无声地粉身碎骨,但细心的人总会看到一些征兆,
比如震惊全市的骆氏总裁自杀案后不久,就有人看到穆院长家那栋眺望东海、俯瞰魔都的豪华大别墅被贴了封条,
随后纪检委的人就开始频频出入几家公立医院的院长、副院长或某些科室主任的办公室,有些人真的只是谈谈话,而有些人就再也没机会回到原来的岗位上。
这一切都源于一封神秘的匿名举报信,全篇没有一句废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有用的,
就像它的笔者一样:讨厌废话。
可讨厌废话的人有时也不得不忍受别人的废话,比如现在,深夜十点的黄山菜饭骨头汤店里,他就在忍受几个游手好闲的男人滔滔不绝的废话:
“你说那姓骆的为什么自杀?四十几岁的人,就算判二十年出来也不过六十几岁,离死还远着呐!”
“知道的太多喽!只有死才能保家人平安啊……”
“他不是骆家沦落在外的私生子么?骆家老爷子都不要他了,妈也死了快三十年了,他又没孩子,他保谁的平安?”
“不懂了吧?当然是保他女人啦!听说他服毒后去找前妻,两人卿卿我我了好一阵子才毒发的!
男人啊一辈子就两件事:做一番事业,再有就是和喜欢的女人睡觉喽!”
一桌男人哄堂大笑,几瓶红星二锅头下肚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说起骆平年和前妻的风流韵事个个面红耳赤浮想联翩,好像他们就在现场亲眼看着骆平年和那个女人媾和。
可坐在他们身后的周荣只觉得可悲又可笑,一群在黄山菜饭骨头汤里吃饭都要和老板娘讨价还价的男人,磨出破洞的衣服被汗液浸馊了也不知道换一件,日子过成这副德行还有闲工夫津津乐道别人的生活?
周荣只想快点吃完赶紧走,以后加班加得再晚也不来这家店吃宵夜了。
他低头扒拉两口菜饭,这饭端上来就是冷冰冰硬邦邦的,凉透的油变成一层硬壳裹在米粒上,比碎石头还要难以下咽,
他吃饭一向迅速,可这会儿也不得不放慢速度以防胃痛,还好骨头汤是温的,他赶紧端起碗喝一口,把堵在食道口的饭冲了下去。
头顶的电视机还在循环播放着某公司总裁骆某某自杀的消息,这年头上海死个人确实是大事,更何况是牵连如此之广的一个人。
他不想牵连这么多人,可不牵连这么多人就无法置骆平年于死地,
至于为什么要置骆平年于死地?谁知道呢,可能是出于一个医生的良知吧。
他快速扫光面前的菜饭和骨头汤,冲老板娘微微点头致意后就走了出去,在夜色中靠着自己的车,点燃今天的第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他无聊地打量四周,除了一家吵闹的棋牌室和几扇亮着小粉灯的窗户,沿街商铺全都黑漆漆的,
一个只穿浴袍的女人隔着窗户冲他抛媚眼,看他站在原地不动便招呼小姐妹们一拥而上,像在动物园里看老虎狮子似的透过玻璃看他,又笑又叫的,仿佛看到了什么奇异物种。
真的极好看吗?不,周荣也对着镜子研究过自己的长相,长眼睛长鼻梁,眉尾和眼尾都是锋利的锐角,与其说好看不如说冷漠且攻击性强,没人敢随便招惹他,除了女人。
征服他这样的男人对女人们而言是极大的满足,对着他搔首弄姿就为了证明自己的性魅力,满足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和好胜心,简直无聊透顶。
可再无聊谁有他无聊啊?宁愿深更半夜站在街上和几个妓女面面相觑也不愿意回家。
他在宿舍睡了一个多礼拜,家里早被砸成一片废墟了,他没时间理,也懒得理了,那天穆妍说想进来和他谈谈,他一时心软放她进来了,结果可想而知,管她知识分子还是富家千金,女人疯起来都一样,
电视机屏幕被砸出一个大洞,茶几一条腿断了,书本散落一地,马克杯被她掷在墙上,陶瓷碎片像子弹一样划破周荣的脸,滚烫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立柜的玻璃门也被砸得粉碎,玻璃渣子满地都是,客厅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周荣只能倚在阳台的墙上抽烟,可一根烟都抽完了穆妍还蹲在地上嚎个没完,
“爸爸对你那么好!我对你那么好!你就是条狗也该喂熟了吧!”
她指着鼻子骂他还不过瘾,又站起来冲到阳台里,把张钰买的全身镜抡起来砸在地上,轰鸣声震得他耳膜嗡嗡响,
其实她说得有道理啊,周荣想起奶奶死之前给他做的最后一顿饭:几块带着血水的羊肉,就放在喂狗的那种铝盆里,但那铝盆就是他家最常用的餐具啊,他跟狗一样长大,被穆家当狗也正常,只是主人没想到这狗会咬自己一口,所以才如此义愤填膺。
站在穆妍的角度周荣觉得她还挺可怜的,但那句憋了很久的对不起他不想说了,
“砸完了吗?砸完了就请回吧,这阵仗我估计警察要来,穆小姐应该不太想看到警察吧?”
“是不是因为那个姓赵的烂货?就因为骆平年虐待她你就要弄死骆平年?你要弄死骆平年你直接去杀了他呀!你这么爱她怎么不娶她?啊?关我们家什么事?我和妈妈全完了你知不知道?”
嚯,听她这意思,她父亲已经成了她和她母亲的弃子,还有她说的全完了又是什么情况?能带着存在海外银行的几千万身家远走高飞在她看来就是全完了吗?
她,还有她这个阶层的人,永生永世都不会理解“全完了”的含义。
一个月收入不到一千的家庭里有人得了癌症,能救他命的药物一针就是一千,而她慈爱的父亲还要从中抽成百分之三十,这才是全完了。
“穆妍,你有没有一瞬间,就一瞬间,觉得你父亲是错的呢?”
当时周荣看着穆妍茫然的脸,心想自己还真是管闲事管出瘾头来了,她觉得错了又能怎么样呢?心系苍生不是周荣的风格,他只是做他该做的,至于做这些的初衷,论迹不论心,此义亦难洞吧。
“帅哥~进来嘛!”趁着周荣回忆往事,按摩店里的女人已经跑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了,丰满的胸脯紧紧贴在他身上,刺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不好意思,我太太还在家等我回去。”
他忍着没发怒,还算礼貌地把手从女人怀里抽回来,心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要脸的女人也该知趣了吧,
“哼,装什么呀!婚戒都摘了,不就是出来找女人的么?”
女人看他油盐不进瞬间恼羞成怒,又瞥到他左手中指那圈白色的痕迹,冷哼一声,狠狠啐他一口便扭着屁股走了。
行吧,周荣无奈地摇摇头,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子向家驶去。
家里的烂摊子他想想就头痛,可总不收拾也不行啊,还好床还健在,他收拾好了能睡个囫囵觉,
或者干脆找个装修队来装修一下?这房子买来都十年了,以前张钰喜欢在家里拾掇,还净搞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现在他一个人住,一个礼拜都不见得回去一趟,洗个澡就睡觉,浴室的墙皮都快落光了他也懒得去管……
但是他今天很想回家,尽管知道家里连只鬼都没有,他还是很想回去。
他如往常一样把车停在小区地下车库,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电梯,按下 15 楼的按钮。
电梯缓慢上升,红色的数字从-1 到 1,2,3……他想明天还是应该给霍翎再打个电话,他提供证据给警方的事情还要请霍翎千万保密,尤其要对那个女人保密。
其实那证据也不是他有意去找的,要怪只能怪他记性太好了,骆平年家里那幅画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就连赵小柔脖子和手腕上绳索的打结方式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骆平年洋洋得意炫耀的“艺术”是一种外科结,但他估计骆平年早年是在国外学的医,打结方式和国内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而那具尸体上打的结则是中规中矩的“中国结”,还非常刻意,非常生疏。
姓沈的姑娘也算是瞑目了吧,周荣觉得这一年他干的好事有点多。
他这样想着,电梯不知不觉已经停下了,门叮的一声打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从口袋里掏钥匙,眼角余光随意瞥一下自家门口,这一瞥不要紧,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门口坐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个女人,披头散发还穿了一身黑,最吓人的是她手腕上还戴着一串血红血红的佛珠,在黑夜里泛着幽幽的光,像老早港片里借尸还魂的女鬼。
这人吧上了年纪真的挺无助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眼前发黑两腿发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可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对着缩在墙角睡着的女人就是一句怒吼:
“赵小柔你有病啊!”
坐在地上的女人本来都睡着了,被他这么一吼也差点吓个半死,后脑勺咚的一声敲在墙上,痛得直冒眼泪花,
可周荣现在没心情怜香惜玉,他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瞪着眼睛质问她:
“你坐在这干嘛?想吓死我?嫌我活得太长了是吧?”
赵小柔头疼脑子懵,又被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来干嘛的,哭着脸张口就是一句:“骆平年死了。”
……真是报应啊,骆平年这三个字是翻不了篇了呗?
骆平年骆平年,她不说骆平年还好,一说骆平年他才发现她手腕上戴的佛珠好像似曾相识啊!
哦,没错,第一次见到骆平年的时候他手腕上就戴着这串血红色的佛珠,鬼里鬼气的让人有不祥之感。
行啊,好得很,怪不得那几个男人说骆平年服毒后和前妻恩爱了好一阵子才死呢!搞了半天人家夫妻生离死别难舍难分,他冒着杀头的危险为了写一封举报信几天几夜没合眼,合着小丑竟是他自己呗?
“你老公死了跑我家索命来了?人又不是我杀的!让开让开你挡着我了!”
他没好气地赶她走,但那蠢女人就是赖在地上不起来,
“对不起,我腿麻了,等一会儿好不好?我马上就起来。”
周荣出奇地烦躁,一把将她抱起来,往旁边挪了几步又放下,自顾自开门进去了。
赵小柔坐在地上发呆,发着发着突然想起来她此行的目的,霍警官不是说周荣等她来道谢吗?可他这反应也不像啊……
她扶着墙站起来,一点点挪到门口,还没想好说什么就被门里破败的景象惊得瞠目结舌。
满地的玻璃碎渣和木屑,书啊纸啊扔得到处都是,柜子、电视和茶几翻倒在地上,墙上喷溅着咖啡和星星点点的血迹……
周荣背对她,拿着扫帚簸箕默不作声地收拾残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到玻璃碎片哗啦哗啦的声音。
“你,你脸受伤了?”赵小柔觉得心里有些难过,刚才她就看到周荣的脸上贴着一块创可贴,但没贴创可贴的地方也能看出一些细微的伤痕。
他还是留着短短的寸头,头发黑黑的,但低头的瞬间也能隐约看到几根白发,
原来过去这么多年了啊,当年火车上哄她开心的那个十九岁男孩也在走向衰老。
“知道我受伤了也不搭把手,一点眼色都没有。”
他冷冰冰地回头扫她一眼,将簸箕里满满当当的碎片哗啦一下全倒进垃圾桶里。
“我来帮你,”赵小柔一边踏进来一边问:“我需要做什么?”
周荣去卫生间拿了把扫帚递给她,冲阳台的方向扬扬下巴:“阳台也有碎玻璃,自己看着点脚下,划破了皮可没人管你。”
他说完就不再搭理赵小柔,自己低头扫地去了,赵小柔小心翼翼跨过客厅的狼藉走到阳台,两人就这样背对背默不作声地干着活,谁也不看对方一眼。
最后还是赵小柔先按耐不住自己,犹犹豫豫地回头看着周荣欲言又止,
“要干活就好好干,不干就回去,左顾右盼的,一点玻璃扫到现在!”
周荣没回头,语气不像刚才那么冲,但也绝对算不上亲和。
“我是来跟你道谢的,就这个,没别的意思。”
赵小柔对着他的背影笑笑,又继续低头干活了。
“谢什么?”周荣觉得莫名其妙,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她,
“霍警官说你帮忙破了案,他说你想让我……他让我跟你说声谢谢。”
这臭丫头吞吞吐吐的,一看就是姓霍的跟她说了什么,周荣冷哼一声道:“要谢也得他自己来谢,要么那死掉的女人托梦来谢,你来谢算什么名堂?跟你有什么关系?”
唉?好像是哦,凶手没想杀她,死者也和她非亲非故,凶手被捉拿归案了她谢什么呢?
可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呢?
“反正……反正就是霍警官让我谢谢你,他可能太忙了吧!”
赵小柔头埋得低低的,像干了坏事,而周荣只是不冷不热地应付一句:
“不用谢。”
这句话倒是真的,
无论是帮助破案还是写检举信,周荣都不觉得她应该谢他,因为这是他对她的补偿。
他第一次萌生这个想法还是在两年多之前,他看到她被当母狗一样虐待,他有怜悯心但不多,所以当时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
他真正下定决心是在他们发生了一夜情,他把她抱进浴室洗澡的时候,刀口和烟头烫疤在黑暗的卧室里已经够丑陋的了,在浴室明亮的灯光下简直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他没办法接受这样的她做自己的妻子,却还是在邪恶的兽欲作祟下玩弄了她一个晚上,他痛恨自己的卑劣,同时也决定让骆平年永世不得翻身,
他对她有愧,这是补偿。
可他又生气,气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了这封信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冒了多大的风险,他也是人,他也会害怕,也会感到孤独,家被砸了,打拼了这么多年的事业随时都有可能毁于一旦。
但这都不是最可气的,最可气的是她来只为了说一句谢谢?还是受人之托!
他跟她说了再也不会有别的女人,哪怕她拒绝了他,这么长时间他还是没碰过别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