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黑暗中起身将衣服穿好,下榻就追了出去。
第5章 偷听
避开她是吧?姜瑶倒是要听听,这两个人究竟在讲什么。
暮色四合,乡村的夜晚是宁静的,草丛中微弱的虫鸣声起伏,晚风温和地吹过姜瑶的鬓角,带来丝丝凉意。
今夜没有月亮,星罗棋布占据了整片夜空,斑斑点点的星光,照亮了前面的路。
她顺着出村的小路走到农田边,此时,正逢刚刚播种不久,田地里的禾苗才几寸高,漫山遍野的水田练成一片,充盈着银色的水光,宛如巨大的镜面,将星辰都包含在其中。
不远处,两个人临水而立,黑暗中,唯有林愫提着的一盏孤灯独明。
姜瑶上辈子没少趴过别人墙头,练就了一手鸡鸣狗盗的身法。
即便重生后,失去了原来身体拥有的速度和力量优势,她也还记得不少技巧,踏过小路,借着夜色躲藏进他们不远处的一棵榕树下,悄悄听着他们的对话。
她动作轻盈,没有人发现她的靠近。
“我知晓当年叔父逼你立下重誓,此生不允你涉足朝庭半步,可当年皇兄下令追杀我时,你不也一样回来找我了吗?”
姜瑶刚刚躲好,就听见姜拂玉对林愫说道:“你已经破例了,为何不愿再多一次?”
林愫反问道:“如果我随你回去,你愿意赏赐我什么名分?”
“你是我的夫君。”
姜瑶果断回答,没有半点犹豫,“只要你想要,我现在拥有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给你的,哪怕是这江山。”
林愫像是笑了,笑意盈盈,没有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
“阿玉,你把一切事情都想得理所应当,你以为获得了权势,就可以得到一切,所有人都会围绕着你转,你可以用权势令很多人乖乖听你话,可是对于我而言……”
林愫俯身与她对视,轻轻地抚过对方的脸,两个人几乎贴到了一起。
在树背后探出小脑袋旁观的姜瑶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他们不会在荒郊野岭做出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吧?孩子还在这里看着呢,会长针眼的。
但这两人只是额头与额头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碰,林愫又迅速和姜拂玉分开。
姜瑶忽而发现,她爹好像还挺纯情的。
林愫继续说道:“你现在所拥有的,你愿意给我或者不愿意给我的,我都不在乎。”
“是呀,你是你不在乎,江山权势,荣华富贵,你如果真的在乎,何必在这里苦守多年。”
姜拂玉凄凄地看向他:“可是我呢,你连我也不在乎了吗?”
林愫顿了顿,没有说话。
长风掠过水面,掀起千层波澜。
姜拂玉看见他迟迟不言,忽而一把拉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近,“如果我想要你留在我的身边,非要逼你跟我回去呢?”
林愫那柔弱的身体被她扯得摇摇晃晃,好不容易站稳。
他张了张口,却又抿唇不语。
“看着我的眼睛,你难道就不想与我相守吗?”她掰过林愫的头,死死盯着他,“说话呀,你哑巴了吗!”
这两个人怎么突然动起手来了?
姜瑶吓了一跳,差点没冲出去拦在中间。
她伸手扣着树皮,心想可千万别逼他呀,以她爹那个性子,逼急了可能会一头碰死在这里。
像她爹这样的读书人,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性子倔。
还好姜拂玉并没有真的想要玩强取豪夺那一套,或许只是说说,吓唬一下林愫。
片刻后,见拗不过林愫,姜拂玉还是松开了他,失落地垂下手。
……
她的声音再次冷静下来,“那阿昭呢?”
说到姜瑶了。
听到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姜瑶立刻竖起了耳朵。
虽然早就知晓他们最后讨论的结果,但是姜瑶还是好奇他们对于她未来的安排,究竟是怎么谈成的。
姜拂玉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水面,“我没有办法说服你,也没有立场强迫你的,但是阿昭是我的长女,我一定要将她带回身边抚养。”
谈到姜瑶,林愫抬眼看着姜拂玉:“那你有问过阿昭的意见吗?”
“阿昭还是个孩子。”姜拂玉说,“她现在什么都不懂。”
姜拂玉的转过身,“你知道阿昭对我多重要,生她的时候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当初若非迫不得已,我绝不会和她分离,阿昭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辛苦半生积攒下来的一切,将来都要交给她的。”
“没能陪她度过人生的前八年,已经是我最大的遗憾,所以我必须要将她带走,将她放在我的身边。”
姜瑶听见,姜拂玉的鼻音渐重,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只不过在用强大的自制力在忍受着不要哭出来。
当初生下姜瑶那几日,京中情况危急,姜拂玉再晚回去一天都会发生天大的变动,可是她担心早产会对姜瑶的造成不好的影响,始终没有喝催产药,熬到足月才将她生下来。
生她的时候,姜拂玉还因难产差点丢掉性命,刚生完孩子就投入到权斗中,心力憔悴,都没时间休养好身体,导致此后再也没有办法生育孩子。
哪怕姜拂玉从姜瑶一出生就将她抛下,但是林愫没有办法在和姜瑶有关的任何事情上责怪她。
林愫可以拒绝姜拂玉回京的邀请,却没办法替姜瑶决定她的人生。
林愫说话显然没有前面那么有底气了,“她是你的孩子,又如何不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抚养了她八年,无论如何都要尊重阿昭的决定,如果她愿意跟你走,我不会阻拦。但是如果她不愿意……”
“林愫,”姜拂玉忽然打断他的话,怒道,“你也会说你养育她八年,她现在自然只亲近你。”
小孩子都只会亲近自己熟悉的人,何况姜瑶现在对姜拂玉极其冷淡。
林愫提出让孩子自己选,还不如直接开口要姜瑶留下。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两个人之间的似乎凝结到了冰点。
“我明日会跟她讲明一切。”
林愫深深吸了口气,和缓地道:“阿昭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今天她对你冷淡,或许是在赌气,或许因为别的原因,但绝非不认你这个母亲。”
“她虽然年纪小,但是什么都懂,我明天会告知她的身世,让她自己做决定,阿玉,我们不能因为阿昭是个孩子就忽视她心里的想法,先听听阿昭的意见好不好?”
……
谈话暂且告一段落,姜瑶松了口气。
林愫上一世让她选择的时候说,无论她做什么决定都会尊重她。
恐怕上辈子林愫也没想到,姜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姜拂玉吧。
眼见这边两人聊得差不多,姜瑶真的有些困了,靠在树上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想赶在他们之前先跑出去,千万别露馅了。
可或许是因为困倦,她踏出去的时候忘记捂住挂在脖子上平安锁的铃铛,她一动,铃铛立刻播动起来。
“叮铃铃……”
清脆的声音,和风一起飘了出去。
糟糕!
姜瑶立刻握紧银铃让声音停止,可是已经迟了。
“谁?”
姜拂玉是何等敏锐之人,这么近的距离,当然立刻就意识到了有人偷听。
姜瑶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就伸出一只手,迅速抓住她的小胳膊,提着她整个身子就把她往后面拽了过去,就要给她来一个过肩摔。
姜瑶感觉到自己在空中被甩出了一道弧线。
“啊,疼——”
姜瑶忍不住惊呼出声,等她看清楚林愫的时候差点眼前一黑,她从来不知道林愫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都快把她的手给拽脱臼了。
痛得她眼泪立刻在眼眶里打转。
两个人同时惊讶地道:“阿昭?”
能够不声不响接近他们,还以为是个高手。
敢偷听他们讲话,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没想到居然只是个小孩子。
等看清是姜瑶的时候,林愫大吃一惊,及时收手,没有把她真摔出去。
可她的胳膊依然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火灼烧了一样。林愫立刻提灯去照看她的手臂。
姜拂玉俯下身,扒开她的衣袖,一直卷到最上方,把方才被抓过的地方露出来。
小孩子的皮肤嫩,方才被抓过的部分立刻浮现出几道清晰的乌青和红痕。
姜瑶感觉整个胳膊都快没有知觉,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关节。
林愫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姜瑶还没来得及哭,她爹的眼泪就已经抢先一步啪嗒啪嗒落了下来,“阿昭,对不起,对不起,爹爹不知道是你,方才下手没轻没重的,都是爹爹的错,你现在怎么样了?你还疼吗?”
“阿昭,”姜拂玉微微皱着眉头,“你不是已经睡了吗,为什么跑出来?”
“我睡醒时爹爹不在屋里,”姜瑶随便扯了个借口,“所以想要出来找爹爹。”
她的声音幼小又脆弱,才一开口,林愫立刻又哭得更厉害了。
他的哭声在姜瑶脑海中回荡,姜瑶忽而产生了幻听,仿佛有另一个时空的声音,和眼前的哭声重叠在一起。
“阿昭一定很疼吧……”
“没关系了,爹爹带你回家。”
……
姜瑶连忙用自己没有受伤的那条胳膊给林愫擦眼泪,“别哭了爹爹,我也没有那么疼。”
第6章 徘徊
男人哭起来比女人很要命,姜瑶几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像她爹这样子爱掉眼泪的男人。
她才刚说完这句话,忽然感觉身子一轻,她回过头,发现原来是姜拂玉趁她把她抱了起来。
她愣住了。
姜拂玉的动作有些僵硬,一板一眼的,姜瑶觉得,她应该是想学林愫抱自己的动作。
或许是姜瑶今天推开她给她留下了阴影,她抱起姜瑶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搂着她,强装镇定,似乎害怕这样子会不会令她不舒服,又担心被她推开。
见姜瑶乖乖待着没有反抗,姜拂玉松了口气。
她问:“屋子里有伤药吗?你先别急着哭,给阿昭处理一下吧。”
……
姜拂玉把姜瑶抱回了她自己的床上。
林愫立刻用绳绑起她的袖子,以免衣裳触碰到伤口,轻轻捏住她的骨骼给她盘查。
林愫略懂医术。
在姜瑶的记忆里,平日里村中有人生病,外出请大夫不方便,都会就近请林愫看诊。
皮外伤不要紧,最害怕的就是伤到筋骨。姜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骨骼脆弱,林愫顺着她的骨骼经络仿佛检察好几次,生怕有遗漏。
姜瑶看着林愫用那双刚刚停下哭泣红肿的眼眶,认真专注地给她查验伤势,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有时候林愫会碰到她淤青处的皮肤,即便感觉到疼痛,她也不敢喊出声,唯恐林愫又愧疚得哭出声来。
她受伤不打紧,她更怕林愫哭。
没办法,她就是见不得爹爹伤心。
她爹柔柔弱弱的,哭起来也太惹人心疼了,她不舍得他掉眼泪。
“幸好只是皮外伤,治疗淤青外伤药放在上面那个柜子里,阿玉帮我拿一下。她有的地方破皮了,需要上药。”
林愫松了口气,看着姜瑶,很温和地说道:“阿昭可是女孩子,留疤了可就不好了。”
姜拂玉把柜子里的瓶瓶罐罐全部拿了出来,“我看不懂你的药,你看看那种可以给她用……对了,听闻冷敷有助于去除淤青,消淤消得快,他们应该可以找来冰袋,你觉得需要吗?”
林愫也道:“那劳烦你。”
姜拂玉立刻说道:“我这就让他们拿来。”
两个人商量着,几句话间,已经把分工合作安排得明明白白。
姜拂玉负责去找冰,林愫在瓶瓶罐罐中发翻找出了合适的上药,给她涂抹。
林愫作为一个大夫,动作很是温柔。
先是涂了一层冰冰的药膏,敷在淤青的地方,冲散那伤口上灼热感觉,然后撒上一种药粉。
她的血已经止住了,这种药粉是防留疤的,因为破口不大,而且现在是春天,天气不算太热,也不必用药酒消毒,林愫给她用的都是偏温和的药。
林愫动作很小心,故而敷药时间也被延长。姜瑶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就在这时候,姜拂玉拎着一包冰袋,也不知道她吩咐谁去取来的,这么快就找到了冰。
林愫接过冰袋,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姜瑶说:“阿昭,你忍一下,伤口碰到冰可能有些疼。”
姜瑶犯困地点点头。
林愫又说:“你要是觉得痛,受不了就喊出来,我们就不敷了。”
“爹爹,我知道了。”
得到姜瑶的回复,林愫才动手。
或许是林愫反复给她提强调“敷冰很痛”,姜瑶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当他真的开始的时候,心理落差让她有了一种感觉:明明也不是很痛呀。
其实上一世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姜瑶还是个很怕痛的人。
一个人对疼痛的敏感度或许与她曾经的经历有关。
姜瑶穿越以前几乎是中规中矩地过完了一生。
穿越前那个世界,她爸妈虽然不管她,但也不至于虐待她,在学校上学时她也没遭受过什么校园欺凌。
一直到临死车祸来临时,她瞬间就被撞飞出去失去意识,没有感觉到疼痛就已经当场死亡。
在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前八年,林愫养她养得极其精细,连擦破皮的小伤都少有,她没有受过什么苦,和这个世界的其他孩子相比,她娇气得要死。
可叠加上后八年的记忆,就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在那八年里,受伤就好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久而久之,痛感仿佛已经深深烙在她魂魄中,即便重生,记忆也不会变。
她对疼痛已经麻木了。
姜瑶正发呆,林愫似乎意识到她没什么动静,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阿昭,你不疼吗?”
姜瑶回过神来,连忙说:“爹爹,我真的不疼。”
她确实是实话实说,可是没想到林愫听后,嘴唇微微蠕动。
下一刻,他忽然就哭了出来。
姜瑶瞠目结舌
泪水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划过两道痕迹,淅淅沥沥而下。
真的是薛定谔式的眼泪,为什么莫名其妙又哭起来了。
“爹爹,你怎么又哭了呀,别哭了好不好,我真的不痛,真的不痛。”
姜拂玉也是颇为惊讶地看向他。
此时母女两人产生共鸣: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就哭了起来?
林愫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上凝着泪水,将坠不坠,烛火下充满莹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