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一个急刹,车子猛然定住。
林嘉裕惊魂未定,连忙去看她:“有没有事?”
她神情恍惚地摇头。
一棵巨大的榕树就倒在他们的正前方。
“这雨太大了,不行的,还是找个地方停下吧。”程知微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去年她就报道过,也是这样的台风天,黄埔大风刮倒榕树,正砸中路过的汽车,把一家三口砸进 ICU。
“试试换一条路。”林嘉裕坚持要把她送达。
程知微连忙拿出手机,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晚间天气预报 7 点播,她最迟 5 点半必须赶到演播厅。
现在已经 4 点半,她只剩下一个小时的时间,方才走了半小时还没出白云区,形势不容乐观。
情况紧急,但不能耽误天气预报正常播报,她拨通了周叙的电话。
那头很快接起,程知微把情况跟他一说,周叙一下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刚刚跟庄姐通过电话,她伤得不重,我再跟她沟通一下。”顿了顿,他又道:“你别急,安全第一。”
挂了电话,程知微低落的情绪并没有缓解。
“我今天不应该来的。”她突然道。
她的声音跟雷鸣声一同响起,林嘉裕没听清,于是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程知微抿唇,摇了摇头。
“别紧张。”林嘉裕看她情绪不佳,“去年冬天我从北京开车去沈阳,也是遇到暴雪,应付得来。”
“我记得你之前开的是一辆沃尔沃。”
“嗯。”他笑道:“车子在那场暴雪中报废了。”
“所以现在这辆是你新买的?”程知微问。
“刚买没到半年。”
“要是……又报废了怎么办?”她声音越说越小。
“放心。”林嘉裕看向她:“买了保险的。”
程知微望向窗外,雨势没有半点要小下来的意思,外面的积水目测都快到膝盖了。
“你的车子要是因为送我送修,记得找我,我得给你报销。”她道。
“不用纠结这个事。”
程知微低声叹了口气,转移话题:“你这次回来是打算长住,还是……?”
“我开了个公司,在深圳。”
一个广州人跑深圳开公司,倒是稀罕。
“什么行业?”
“游戏,手游。”
“怪不得去了深圳。”她语气不明。
“之后也是广深两地跑。”
程知微低落的情绪因他这句话有所好转。
高考结束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林嘉裕去了复旦,程知微去了厦大,本硕 6 年。
除了每回过年前群里聚餐,他们很少碰面。
两年前,林嘉裕硕士毕业,一路北上,最后定居北京,去年的聚餐他头一回缺席。
共同好友冯晓说她去北京出差的时候跟他吃过一次饭,当时他带着个女孩子,听口音是北方人,举止挺亲密,大概率是女朋友,说得有鼻子有眼,为此程知微失眠了好几个晚上。
“你女朋友也一起过来吗?”程知微突然问。
“什么女朋友?”林嘉裕不解。
程知微清了清嗓子:“你去年没回来,不是去女朋友家过年了?”
林嘉裕满脸困惑:“这又是谁乱传的八卦?”
“我听说的。”程知微扯了扯他那件灰色衬衣:“可能我搞错了。”
林嘉裕没吱声,半晌,他说:“你应该是听错了。“
此时,无数朵烟花在胸腔爆开,程知微扭过头,看到车窗上龇牙咧嘴的自己。
在淌过无数个水坑后,车子终于在 5 点 40 分到达气象局停车场。
“你跟我一起进去。”程知微不让他离开,一路过来凶险重重,她不想他继续冒险。
林嘉裕无异议,这两小时的车程比开一个大长途还累。
程知微带着他上楼,刚到门口就碰到主任:“我还以为你们一个两个都来不了了,正打算让卓诚顶上。”
一众同事见到程知微回来,同时松了口气。
然而还是有爱好八卦的同事,看到她身后跟了个男人,且留意到她身上穿的衣服不是今天中午那一件。
行政王大姐带头起哄:“小程,家属啊?”
程知微闻言,下意识看了林嘉裕一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燎了一下。
然而林嘉裕神色如常,她摇了摇头,笑道:“我朋友,外面雨太大了,让他进来歇会儿。”
时间紧张,化妆流程省略,程知微补好口红换了套裙便进了演播室。
当周叙把写好的演播稿递给她时,程知微当场愣住。
时间来不及,她本来想着就靠提示屏自由发挥,没想到他心细至此,竟然提前把演播稿写好。
又是感动又是欣喜,程知微跟他说了好几句“谢谢”。
林嘉裕也在,正跟导播聊着天。
“知微,准备。”
今天的程知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紧张,因为林嘉裕就站在台下看着她。
他就站在那里,即便笑容和煦,可强大的压迫感让程知微几乎喘不过气来。
“知微,快开始了,发什么呆?”
不知道谁喊了一嘴,直接把程知微三魂六魄都拉了回来,她迅速整理好衣领,面带笑容,直视镜头。
这一次的播报,特别漫长,漫长到程知微呼吸不畅。
台下,导播对林嘉裕夸她:“新人能做到这么稳的没几个,她在镜头前没紧张过,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林嘉裕正专注地盯着她看,闻言笑了笑,实际上,程知微是紧张的,他看出来了。
林嘉裕想起高二下学期那次文艺晚会,程知微代表班级表演。
他还记得,当时她唱了一首《友谊地久天长》英文版。
英语老师当时就站在他身旁,她也夸程知微“真有范儿”“够稳”。
可结果是,下台后,林嘉裕看到她在厕所吐。
这次的播报依旧是一次过,摄影设备关闭,程知微立即大口呼吸,摘下耳麦,朝台下走去。
她走向周叙,再次跟他道谢:“你这个演播稿写得比我还详细。”
周叙正要说话,电话响了,他跟她说了句“抱歉”,走到一旁接电话。
程知微余光一直在他身上,见他接了个电话后脸色大变。
很快,他挂下电话后,拔腿就往外走,鬼使神差,程知微喊住了他:“周叙。”
周叙站定,望向她的双眼满是恐惧和不安,他向来稳重,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程知微虽然跟他不熟,但庄姐以及局里同事在她面前说,再加上她跟他寥寥的几次碰面,就没见过他这样失态。
程知微问:“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太好。”
“我奶奶,走丢了。”周叙的声音因为慌乱带了些许颤音。
他说完便扭头往外跑。
程知微突然想到什么,回头一把拉过林嘉裕。
“林嘉裕,你能不能,再帮帮我?”
林嘉裕得知她要借车,往暴雨如注的窗外看了一眼,认真道:“你这个时候还要出去?”
程知微言简意赅,快速解释:“周叙奶奶走丢了,她有阿兹海默症。”
她曾从庄姐口中得知,周叙父母早亡,爷爷前几年也没了,如今就跟奶奶相依为命。
他奶奶年纪大了,去年患上阿兹海默症,也就是老人痴呆。
这种暴雨天,正常老人出个家门都能把人吓死,更别说患这种病的人连回家的路都认不得了。
林嘉裕听她说完,转了口风:“我跟你一起去。”
程知微在门口拦下周叙,他猛然站定,扭头看她,漆黑的瞳孔里,涤荡着最汹涌的水光。
而后他红了眼眶,不自觉地垂下头,外面的暴雨紧随其后刮进来,浇了他满身。
程知微心里闷闷的不好受,温声说:“开我朋友的车去吧,你这种时候开车不安全,我们陪你一块去。”
林嘉裕站在一旁,说道:“我们三个人找,总比一个人有效率,快走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一声响彻天地的惊雷,那雷声一起,仿佛地震。
三人走到停车场时,“烟花”已经张开凶猛的獠牙,疾风骤雨,然而没人有半刻犹豫,林嘉裕率先上了车,启动车子,程知微坐上副驾,周叙在后座。
“周叙,你家在哪里?”
周叙正在打电话,闻言抬头报了个小区名。
林嘉裕脚踩油门,车子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驶入这茫茫雨夜里。
第4章
受伤
狂风、暴雨、汹涌的潮湿、车道两旁张牙舞爪的绿树织成了这个夜晚,最神秘的黑洞。
车外,雨点像冰冷的石头,砸在车身上,一下又一下,犹如砸在了人心口上。
在暴雨夜中找人,还是找一个患有阿兹海默症的 70 岁老人,三人又愁又怕。
“周叙,照片。”程知微提醒他:“奶奶的照片,还有她平时喜欢去哪些地方?”
周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老人家平日里最常待的地。
菜市场,小区隔两条街的老人活动中心,还有一公里远的儿童公园。
“我们分头找,一人一个地方。”林嘉裕提议,说完他又看向程知微,沉声道:“遇到事情了,第一时间在微信群里说一声。”
最近的是菜市场,交给程知微。
周叙去老人活动中心。
儿童公园最远,奶奶去的概率最低,交给林嘉裕。
这种天气撑伞就是徒劳,好在菜市场有遮挡,台风天仍在勤勤恳恳上班的,也就这群菜农肉贩。
如果整个广州城的人都知道天气不好,出街危险,大家都闭门休息,那这座城市最基础的温饱如何运转?
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往上、往高、往金钱喷涌,往光鲜亮丽的地方看,很少有人,低下头来,认真看看真实的人间是什么样的。
就是这些新闻上看不到、电视上看不到的普通人,在最危险的时候,维持了整座城市人的温饱。
程知微问了几个卖菜阿姨,有两个认出了老太太,但都说今天没见过她。
已经是收档时间,菜市场人越来越少。
程知微一路问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以前常见,今天没见过。
程知微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回走,在转角处碰到也是一脸颓丧的周叙。
一米八几的男人站在暴雨中,佝偻着身子,迷茫地四处张望。
这一刻,程知微从他脸上看到了震碎人心的脆弱。
原来男人脆弱起来,也是要人命的。
她缓缓走向他,轻声喊他的名字:“周叙。”
周叙回过头看她,他无力地摇头:“没找到。”
“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两人身上的雨衣都紧紧贴着身,风撕扯着四肢,暴雨几乎要将他们的肉身淹没。
从来不知道雨水会砸死人,此时身临其境,程知微荒凉地想,或许他们会成为第一个。
可再一联想到失踪的老太太,心揪成一团。
她跟老太太素未谋面,只是因为想起家里爷爷也是 70 多岁的老人。
如果今天走丢的是爷爷,她可能比周叙更撕心裂肺……
周叙哑声对她道:“你先休息,我再去那边找找看。”
程知微穿过雨雾,望过去,“前面是公园,树木多,这种天气,有树的地方,最危险。”
“奶奶经常去那个小公园吗?”她又问。
周叙的目光好像被什么东西扯成了一条笔直的长线,直直盯向公园。
“平常很少去,她不喜欢跳广场舞,看见就烦,今天,没人跳广场舞,没准她去了。”周叙声音沙哑。
听他说完,程知道微快速迈了一步,走到他身前:“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刚提步正要走,又瞬时齐刷刷地定在了原地。
此时的马路上未见一辆车,只有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帘的两个人,他们走得极缓极慢。
因为雨速过快,程知微险些没看清,待来人越走越近,身旁的周叙已经跑了过去,程知微才反应过来。
林嘉裕把雨衣给了老太太,自己身无遮挡,淋了一路的雨。
他把老太太交到周叙手中,一转头,便看到程知微红着眼看着他。
程知微走近,发现他身上的白色短袖上到处都是血,她顿时紧张到失声。
“你哪里受伤了?”她惊恐地看着他。
林嘉裕摇了摇头,对她笑笑:“被高空掉下的木板砸到了,破了点皮。”
“我现在陪你去医院。”
“真没什么事,别担心。”
周叙也看到他的伤口,急忙提议说去他家,他家有药箱。
这是程知微第一次去周叙家。
门一推,未关窗户的阳台上有清湿的风雨,直直涌进来,程知微下意识眯了眯眼。
那风迎面扑来,带着一股浓浓的青草香味。
她睁开眼的时候,满世界的绿意顺着风吹来,以至于风都被染绿了。
周叙家摆满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盆栽,乍一眼望去,犹如一方人间绿园,繁茂的绿意盈满了整个房间。
毫不夸张地说,除了沙发上留了块地能坐人,其它地方都是盆栽,那些盆栽有的只有绿叶,有的开出了花。
有细碎的红花、有成团成簇的黄色碎花、有连成一片小小花海的紫色花……
周叙看程知微一脸惊讶的样子,略显局促,笑着解释:“都是奶奶种的,本来种在天台上,可最近台风天,就全搬到家里来了。”
程知微看着一回家湿衣还没换就要给绿植淋水的老太太,走了过去。
“奶奶,我先帮你把衣服换下来吧?”
奶奶淋水的手一顿,回头看她:“小姑娘,你是谁啊?”
“我是周叙的同事。”程知微道。
奶奶浑浊的眼睛一下明亮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周叙……”
她转过身,手指了指沙发上的林嘉裕:“周叙,给这小姑娘倒杯水。”
“奶奶。”林嘉裕笑容无奈:“我都给你解释一路了,我不是您的小孙子。”
“怎么不是。”奶奶还是指着他:“你就是周叙,周小满。”
周叙端来两杯热水:“先喝杯热水。”
程知微接过,就听到老太太看向周叙:“你是哪位?”
“周小满啊。”周叙搀扶着她:“你这些宝贝我帮你看着,我给你放了水,你先去洗个澡。”
奶奶垂眸,手上仍死死抓着喷水壶:“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