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微看着她颤巍巍的背影,伸手扶住了她,问道:“奶奶,你这种的都是什么啊?”
老人家平日里就爱显摆她这些宝贝,听到程知微感兴趣,对她笑道:“你看这个,是生菜,这个是油麦菜、这个是韭菜、这个是蒜苗、这个是绿豆芽,那个是黄豆芽呢……”奶奶对她说:“生菜油麦菜好养活,六周就能吃,不过这几盆都是刚种的,还没长出来。”
她又指着靠墙的一排:“那边,有黄瓜苗、西红柿苗、土豆苗、荞麦苗,还有……还有什么来着。”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是红薯苗。”
程知微环顾满屋子的“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这是在家里搞了个蔬菜基地,还是有机的。
“天台地方还是太小,当年我在乡下,那都是几亩几亩地种。”
老太太遥想当年,眼睛里有光,爬满皱纹的脸也舒展开。
她说完,没再搭理程知微,低头浇水,嘴里喃喃自语:“你每天就顾着上班,也不多点回来陪陪我,我就只有这些了……我就说你没安好心,你这一天天不着家,你说我去哪里找你?”
正好隔壁照顾奶奶的沈阿姨赶来了,连忙把老太太带屋里。
逼仄的客厅剩下他们三人。
程知微有些好奇地问周叙:“奶奶刚刚说的应该不是你吧?”
周叙点头:“她最近老念叨一位故人。”
周叙把找来的药箱,以及一套干爽的衣服,递给林嘉裕:“今天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又问:“你肩膀的伤怎么样了?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林嘉裕摇头:“没事,我也没想到她会跑儿童公园那边去。”他思忖片刻,又道:“那边有块菜地,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给那些菜拉雨棚。”
周叙闻言,沉默了半晌,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她把我认成是你了。”林嘉裕笑笑:“一路上叫我小满。”
“自从我爷爷去世,她就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有时候连我也认不出来。”周叙苦笑。
……
从周叙家离开,程知微率先上了驾驶位。
林嘉裕无奈地笑笑,打开副驾的门:“你今天累了一天,要不还是我来开吧?”
程知微在他面前难得强势一回:“回你家?还是去医院?”
林嘉裕见她坚持,只好道:“回家吧。”他揉了揉太阳穴,神情困顿。
车子再次上路,程知微捏紧方向盘,心想这 24 小时仿佛被无限拉长,通宵加班,赶路回家,折返播午间,跑到嘉禾望岗去找林嘉裕,一顿火锅还没吃两口又着急忙慌地回局里播晚间,而后便是雨夜里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人。
这么多事情,竟然是这 24 小时内发生的。
更让她难受的是,因为她,林嘉裕还受伤了。
“如果肩膀还是疼,你记得要去看医生。”红灯停的间隙,她对他说。
林嘉裕低低“嗯”了声,一抬眼,见她眼眶微红。
“哭什么?”他笑容无奈,高举那只受伤的手,展示给她看:“真的没事。”
程知微还是直直地看着他,方才,他去换衣服时,周叙奶奶抓着她的手,对她说:“这个靓仔人好,那块木板本来是要砸在我身上的,他帮我挡住了。”
此时程知微后知后觉地想,如果那块木板砸中的不是他的肩,而是他的头,或者再严重些,这种天气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安全。
是她把他卷入这场风暴,从嘉禾望岗到气象局,从气象局到周叙家。
短短一天时间内,她让他冒了两次险。
见她不出声,直盯着自己看,林嘉裕温声道:“让你一个人去,我更不放心。”
程知微收回目光,如果是别人说这话,那或许存了些暧昧的心思。
可这话是从林嘉裕口中说出的,程知微知道,他真的就仅仅是担心她这个老同学的安全。
在今天之前,他甚至不认识周叙,却能帮他奶奶挡下高空坠落的板子。
林嘉裕就是这样的人,他身上拥有一种程知微在别人身上从未见过的“神性”。
神没有七情六欲,神普渡众生。
她在神的指引下高飞,却无法在无数个爱意汹涌的夜晚对他袒露心声。
然而,在这个潮湿的雨夜,程知微想尝试着放纵自己。
她不想再刻意压抑自己的感情,她希望他能清楚明白她此刻的担忧。
“林嘉裕。”她叫他的名字,叫了无数次的名字。
“怎么了?”
狭窄的车厢内空旷得要命,她的心跳都带着回声。
他整个人陷入黑暗中,车窗外昏暗的路灯投射进来,压根起不到一丁点作用。
程知微因为紧张,眼神涣散,她连他的五官也看不清。
她想说——
我担心你,不是今天开始的,而是很久之前,久到你可能都会觉得惊讶。
在我们分隔上千公里的那些年,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总是说服自己喜欢你这件事不需要得到你的回应,我也不想陷入无尽的内耗中。
可事实是,每次只要我见到你,我就身不由己。
……
这些话都明明是深植在她心中的执念,总想着某天能全部说给他听。
可话到嘴边,当她对上林嘉裕清澈而镇定的双眼时,还是全部吞了回去。
理智回笼,程知微垂眸,望着手心层层的汗,轻轻呼了口气。
刺耳的鸣笛声传来,她听到他说:“知微,绿灯了。”
第5章
陪护
两天后,“烟花”已经完全退散,这场暴风雨持续了 18 小时,来得快,走得也快。
也许真是被那观音佛像挡了一下,广州没有直面暴风眼,风力一再降级,最后以 14 级收场。
庄瑶脚受伤了,出不了镜,程知微替她顶了班,好在尤婧斐婚假休完,已经回来上班。
今天轮到程知微播早间。
程知微最讨厌播早间,早间意味着早起,凌晨 5 点半,她从床上爬起,头又重又疼,困得眼睛睁不开,灯也没开,摸黑进了洗手间,靠着意念洗漱。
6 点半的海印桥车子寥寥,这时候的风不燥热,少了车尾气,空气难得清新。
程知微关了空调,将四面车窗全部打开。
早起也有好处,她已经记不清在这桥上看过多少次日出。
台风天过后的第一个日出尤为珍贵。
清晨的天空从夜的深蓝褪去,光线透过云层,朝霞铺满整面天空,云在空中燃烧,阳光像是金色的液体,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桥两边站满了扛着摄像机的人,整齐地将这一幕定格。
广州塔伫立江上,水中是塔的倒影,因为逆着光,不太像实物,倒像是精致的剪影。
程知微将车载广播打开,莫文蔚独特的嗓音传来——
“让自己拥抱着自己缓缓发亮,明天我还是我最爱模样,攀登在靠近信仰台阶上,昨天点燃了今天的如初之光。”
日出和音乐,让这个早起的清晨不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半小时后,车子缓缓驶进了气象局的停车场。
程知微心情尚好,所以去办公室的时候,是跑着去的。
然而她不是最早到的,她看到周叙,有些惊讶:“昨晚加班?”
“风速传感器故障。”周叙抬头,眼睛满是疲惫,看向她:“凌晨才修好。”
程知微走到他身后,他面前放着三台电脑,密密麻麻的数据看得她害怕,可害怕之余,一抹清新的绿意瞬间治愈了她。
那三台电脑后面,整整齐齐摆了一桌的绿植,植物在朝阳的光里和窗外涌进来的微风里摇荡着。
周叙是前不久局长高薪挖来的数据分析员,属于数据管理部。
平日里他主要负责气象观测数据的收集、存储、管理和共享,为气象预报提供数据支持。
数据分析是一个高强度的繁琐的脑力劳动过程,这些让程知微害怕的数据却是周叙的日常。
“再给我半个钟。”周叙对她道:“还剩最后一个表。”
他又问:“你朋友的伤怎么样了?”
那天之后,程知微在微信上找过林嘉裕,他让她别担心,就一点小伤,他没那么矫情。
她回道:“没什么事。”又问:“奶奶还好吗?”
“她没事,一直惦记着要请你们吃顿饭。”
程知微笑笑:“好啊。”又问他:“吃早餐没?”
周叙摇了摇头,疲惫的眼神像一道黯然的光,轻轻落在黑暗里。
“我给你带早餐,想吃什么?”她问。
“都行。”
程知微从饭堂打包了两份炒粉,两个鸡蛋,几个奶香小馒头,担心他不够吃,又折返拿了个糯米鸡。
她回来时,周叙已经不在座位,程知微把他那一份早餐放下,进了化妆间。
今天化妆师请假,只好自己上。
她习惯先上妆再吃早餐,妆化到一半,周叙走了进来。
“今天的预报。”他把几张纸放在她手边,又道:“谢谢你的早餐。”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都拿了点儿。”程知微笑笑。
“谢谢。”他再次道谢:“那你忙。”
程知微化完妆,匆忙吃了几口早餐,开始写演播稿。
周叙给的报告已经尽量详细,但过于官方术语,还得经由程知微将之口语化。
这个过程并不难,只是日复一日地干,有些枯燥。
早上 8 点,正式开录。
“新的一周开启,广州正式进入雨水节气,本周将会持续降雨,周四有特大暴雨……”
录完早间,程知微在化妆间呆了半小时,这段时间,足够让她从紧张快速恢复到一种平静状态。
回到办公室,没想到庄瑶来了。
“庄姐脚好了?”程知微一口气喝下半瓶水,问道。
“就是点皮外伤,影响不大。”庄瑶收了手机,闷声道:“家里两只神兽,我每天一睁眼就要断官司,还不如躲到这里清净。”
庄瑶生了对双胞胎儿子,今年已经 2 岁半,据她说,自从这俩孩子出生,她心情就没一天是好的。
心理压力,经济压力,健康压力,三座大山天天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经常对程知微跟尤婧斐说:“别太早结婚,别太早要孩子,别要太多孩子。”
这“三别”经庄瑶日夜反复强调,加上她日渐面黄肌瘦精神气不足,程知微将之看作圣经,时刻背诵。
程知微见过没生孩子之前的庄瑶,在电视上,那时候的她不是现在这样的,省台每年有个主持人评选,那时候她蝉联了三年冠军,是真真正正的镇台之宝。
庄瑶形象佳,业务能力强,当年原本是要调去一档火得一塌糊涂的民生节目当主持人的,可偏偏那时候发现有了身孕,无奈之下,还是留在这个偏养老的岗位。
短短几年,她从风头无限的高光女主持人,到普通的气象主持人,从单身靓女到拖家带口的宝妈。
庄瑶虽然口口声声抱怨家里的事情,偶尔还会劝身边的年轻同事,不入爱河,不进婚姻。
可是程知微也在无数小细节里,看出了庄瑶的心甘情愿。
她抱怨生活的枯燥和繁琐,可也是在某些细枝末节里找到了生活九分苦一分甜的真相。
程知微换回私服,庄瑶一脸认真的盯着她看:“知微,局里打算重新启动旅游节目了,主任他们在报备案审核,估计最近就能定下来。”
程知微点了点头:“听说过,不过庄姐,真的会启动吗?”
庄瑶坐在座位上给自己冲泡了一杯红枣茶,红枣的甜香味瞬时弥漫开来:“以前那可是咱们局里的王牌节目,后来智能手机兴起,没人看电视了,收视率也跟着下去了,再加上主持人离职,局里没办法只能撤。”
“现在估计是上面的人提出来的,应该是真的。”
程知微没说话,这档节目一旦重新启动,对局里所有人来说都是机会,尤其是她们几个主持人。
但是按照主任的风格,要做那肯定要往爆款方向做的,到时候的主持人选择,肯定优先资深主持人,根本轮不到程知微头上。
但其实这档节目,程知微从小就看,想当初她选择报考新闻专业多少跟这档节目有关……
见程知微没说话,庄瑶拍了拍她的肩,“想什么呢,这档节目一旦重新开,大家都得发力了。”
程知微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响了。
“下来,我在你楼下。”是裴简。
程知微只好抱歉地对庄瑶笑笑:“我朋友找我。”
程知微下楼,裴简的车刚好就挡在大门口,车窗下移,他对她扬声道:“上车。”
上了车,她问:“这个点你不去上班,怎么过来了?”
“接你去医院。”
“什么医院?”程知微一头雾水。
“林嘉裕住院了。”裴简指了指车后座,程知微往后看,这才发现后座放了个行李箱,还有一袋日常用品。
程知微皱眉:“他怎么了?”
“骨折。”他加了一句:“肩膀受伤了,有点严重,要动个小手术。”
这下程知微眉头皱得更深。
“他父母最近不在广州,我正好也要出差。”裴简对着她笑了笑:“想来想去还是你去照顾他最合适。”
裴简是一家国风服饰品牌的合伙人,他的品牌成立只有短短两年。
幸运的是,去年他找了一个知名国风网红带货,一下把他这个品牌带火了。
短短一年时间,他的销售额在汉服这条赛道已经跻身 top3。
可谓草根逆袭,鲤鱼大翻身。
这段时间他忙得找不着北,台风一过,又要天南地北地跑,带着他的品牌走遍每一个漫展。
程知微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他受伤是因为我。”
裴简嗅到八卦的气息,忙凑过来:“你俩关系进一步了?”
程知微摇头,心乱如麻:“你送我去医院吧,赶紧的。”
林嘉裕待的医院离气象局不远,一路过去,裴简打开话匣子:“你说你,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程知微手撑着窗,闻言,失魂落魄地看向他:“什么?”
“是高二吧?”裴简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
“你高二开始喜欢他,到现在,这都多少年了,但凡你能主动点,你们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这种事又不是靠主动就能行。”
“现在谁还玩暗恋这一套?男男女女不就那点事,大家把话说开,行就在一起,不行就算了。我只看过吊着别人的,没见过吊着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