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简崇尚的是饮食男女那一套,换伴侣跟吃饭一样简单,这个不合胃口,换一个便是了。
在这一点上,程知微不敢苟同。因此,裴简常用“纯爱战士”来讽刺她。
到了医院门口,裴简把行李箱跟购物袋塞给她:“你上去吧,我就不去了,一会儿还得赶飞机。”
程知微点头,见他走了两步,才想起要问:“他在几楼啊?”
林嘉裕在住院楼 12 层,整层楼住的都是骨科患者。
程知微在前台问了护士,得知他就住在走廊尽头的单间,程知微道了谢,拖着行李箱快步离开。
她站在门口往里面看,林嘉裕穿着条纹病号服坐在床上,受伤的肩膀被绷带缠绕。
他正望着窗外,一只手拿着电话,似乎在讲电话,他的神情很淡,有一种远山淡影的疏离感。
应该是工作上的事,听裴简说,林嘉裕放弃了北京最火热的游戏公司,另辟蹊径,回深圳重新出发。
差不多半小时后,林嘉裕挂了电话,一个人坐在床上,静静的发呆。
程知微抬手,敲了敲门,林嘉裕看过来,见到是她,神情微变。
“怎么是你?”他问:“裴简呢?”
“出差。”程知微站在他一侧,哑声道:“昨天问你,你还说没事,今天就入院了……”
林嘉裕一脸云淡风轻:“断了一根骨头,接上就好了。”
程知微背对着他,把洗漱用品拿出来放好:“裴简要去南京几天……你什么时候动手术?”
“明天下午。”
“我知道了。”她蹲下身子,拉开他行李箱的拉链。
“知微。”林嘉裕叫了她一声。
“嗯?”她抬头。
林嘉裕看着她,思忖片刻,道:“我请个护工就行。”
程知微手上动作没停,见行李箱内还装着台笔记本。
于是她把它拿了出来,问他:“裴简说你工作忙,你现在要用吗?”
林嘉裕摇头。
“裴简真够细心的,担心你无聊,还给你拿了台 switch。”
正好护士走了进来,中断了他们的聊天:“林嘉裕?”
林嘉裕应了声。
“现在要吊消炎药,今晚 8 点后禁食,10 点后禁水,记得了啊。”
林嘉裕点头。
护士看了程知微一眼:“家属?”
这两个字,像一团火,每一次,毫无征兆地燎她一下,她心里又暖又酸,很难形容的感觉。
程知微不知所措地看了林嘉裕一眼,又回过头,点了点头:“这几天我照顾他。”
“行。”护士说:“你去前台登记一下,注意探视时间。”
“如果要过夜,租个折叠床,上次有小情侣非要一起睡,结果那男的刚做完手术就感染了。”
第6章
盐煎排骨
程知微把他的洗漱用品拿到浴室一一放好,又帮他倒了杯热水。
现在是下午一点半,已经过了医院的订餐时间。
程知微拿出手机订外卖。
她划拉着页面的店铺,见知名黑珍珠餐厅“惠食佳”就在附近。
于是问他:“吃不吃惠食佳?”
林嘉裕说了句:“我都行。”又问:“你今天不用上班?”
“准确来说,我现在已经下班了。”
程知微从手机屏幕抬头,对他笑了笑:“今天播早间。”
点完外卖,护工拿来了一张折叠床,程知微忙收下。
单人间空间大,她把那张折叠床放在他病床左侧。
刚将床铺开,林嘉裕若有所思的说:“晚上睡这里,不舒服。”
程知微知道他的意思,她在他这里,始终画着一道横线,像学生时代,课桌上的三八线。
那道线,从高中到现在,程知微从来没有越过去。
她犹豫片刻:“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我晚上在附近订一晚酒店。”
午后的阳光洇着薄薄的朦胧,落在林嘉裕身上,窗外有风进来,吹开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的神色透着一种疲惫,内双的眼睛,上眼皮深深落下来,压住了他本来锋锐、清冷的目光。
此刻的林嘉裕,有一种安静又温和的无力感,他声音低哑:“我只是担心你睡不好,隔天还要上班。”
“就是个小手术,我自己应付得来。”他又道。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矫情?”程知微叹了口气:“高三那年,你跟裴简因为我的事,差点耽误高考。”
“我现在陪护你几个晚上,我心甘情愿的。”她说。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林嘉裕笑笑。
“一辈子,忘不了。”她想起当年,眼神飘忽:“你那时候陪我去的,好像就是现在这家医院吧?”
那时,距离高考还剩两个月,程知微奶奶因病去世。
老人家其实一直在苦苦撑着,就想等孙女高考完再咽气。
她害怕离开影响到程知微的成绩,可最后那段时间实在是靠着药物也撑不下去了。
就在高考倒计时第 63 天的那个晚自习,程知微接到了爷爷的电话。
那头爷爷没说话,程知微已经猜到结果,她跟老师说了声便跑去医院。
最后一面是见到了,只是程知微双眼早已经被眼泪糊住,连奶奶的面容也看不清。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在后悔。
她那时候应该控制住情绪的,她哭成那样,奶奶走得多不安心……
临终时,奶奶瘦得皮包骨,浑身插满管子,程知微死死拽着她的手,求她别走。
可生命的流逝从来是不讲感情的,就像秋天会来,叶子要落。
程知微亲眼看着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身体渐渐没了温度,肌肉慢慢僵硬……
那时候,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死亡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程知微父母都在航道局工作,工种特殊,常年远在海外。
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和她,祖孙二人在医院坐到天亮,哭到眼睛都快瞎了。
是裴简,带着林嘉裕,来帮她“操办”奶奶的后事。
或许根本不是他们操办,而是那时候,在她最脆弱最无力的时候,他们出现了。
有些时候,有的人,只是出现一下,就不一样了。
程家人丁不旺,一切从简,老两口早在 10 年前就已经在从化墓园买了个双人墓。
那是程知微第一次经历至亲离世,那段时间她是哭着醒来,又是哭着睡着的。
去派出所销户那天,裴简跟林嘉裕早早在楼下等她。
见到他们时,程知微眼泪又开始掉。
她非常抱歉,高三时间紧迫,每一分钟可能就是一分,她并不想浪费他们的时间。
但他们坚持陪她走完这段路。
那天,裴简见她给她讲了许多道理。
他说:“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该哭就哭,哭完该干嘛干嘛。”
程知微默默听着,默默流泪。
派出所里,程知微拿着医院开的死亡证明书递给民警。
她填好表格,在签字那一栏迟迟没有下笔。
程知微手抖得厉害,名字一签,奶奶就算彻彻底底离开这个世界了。
民警头一次见孩子给老人办销户,她一直哭,也不催促,先去忙别的事了。
程知微哭得头昏脑涨,忽然手上一紧,是林嘉裕,他包住她的手。
她听到他说:“知微,放轻松,先把笔放下。”
她这才发现,因为肌肉高度紧张,那笔就像嵌进她手里,怎么也松不开拳头。
“如果你不忍心签名,等你父母回来再办。”林嘉裕柔声说。
最后那名字还是由她签了下去。
奶奶去世后,爷爷伤心过度,饭没心思做,终日发呆。
于是程知微就这样睡不着觉,又饿着肚子过了好几天。
她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直到有一天课间,林嘉裕拍醒了睡着的她。
“你最近是不是晚上睡不着?”他问。
程知微低低“嗯”了声。
这些夜晚,她很累,有时候那种身体上的疲惫,像一种病毒,爬到了她的精神里。
程知微醒着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奶奶在天花板上,朝她笑。
睡着的时候,她会梦到奶奶,她一直追着她跑,哭着问她,要到哪里去。
后来,程知微开始恍惚,她到了学校,听课、刷题、休息,一切正常。
只是很少和同桌、邻桌说话,也不再和其他女同学手牵手一起去厕所。
直到林嘉裕翻看她的数学五三时,才发现,每一道题的答案,她都写了两个字。
奶奶。
那天下午,昏昏欲睡的物理课,教室外一声赛过一声的蝉鸣仿佛在跟牛顿定律叫板。
程知微埋在高高的书墙后,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后背,有人递来了纸条。
“林嘉裕给你的。”
程知微打开纸条——“知微,去红十看看看医生吧。”
她的心泡在午后的燥热里,忽然就想哭。
广州红十字会医院,在同福中路。
那天是个周六,她坐车,穿过过长长的林荫道去红十。
她一个人,挂了精神内科的号。
等候区,满是闹哄哄的人,这些人,和她一样,恍恍惚惚的。
但其实,他们和她又不一样,他们有家人或朋友陪在身边,而她只有自己。
程知微几次想走,她知道没人能帮到她,况且,精神类药物会影响记忆力。
她马上高考了,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候掉链子。
程知微站起来,一个人背着帆布包,穿过消毒水泛滥的过道,在转角遇到林嘉裕。
他长身而立,挡在前头,程知微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来帮我妈开药。”他说完,又问:“你看了吗?”
程知微摇头,心下忽然莫名的,涌上一种又热又涩的灼痛感。
“坐那儿吧。”他说:“我没什么事了,我陪你。”
没人知道,这三个字对程知微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们并排坐下,林嘉裕没有跟她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的大道理。
他只是默默陪着她,时不时起身去看排号,看轮到她没。
半小时后,终于到了程知微,林嘉裕送她到就诊室门口。
“我就不进去了,你和医生实话实说,程知微,他能帮到你的。”
医生见多了她这样的病人,只说她的情况并不严重。
可她说她也想死,也想感同身受奶奶死前的最后一刹那,到底有多疼。
医生神色认真的看了她半天,最后说,过一阵子就好了。
他让她吃些药控制一下情绪,又开导说,眼下最重要的是高考,其它先放到一边。
医生说什么,程知微都是点头。
拿药的时候是林嘉裕帮她拿的。
她看着他的背影,内心翻涌,很想跑上前去抱住他。
可人来人往,她干不出来这种事。
一直要到中午了,两人才从医院出来,在公交站,等车来。
程知微站林嘉裕边上,她紧张又无力,能和他,这样肩并肩的时刻,她曾无数次幻想过。
可是现在,幻想里的兴奋、小鹿乱撞的情绪,被一种名为“生离死别”的情绪深深的泡在身体最低处。
程知微试着让自己开心,可是根本无济于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救了,她对喜欢的少年,都提不上任何情绪了。
她无力地垂下头,目光刚好擦过林嘉裕修长的手,才发现他两手空空。
他好像并不是如他所说,来帮他妈开药的。
他是碰巧出现在医院?还是专程过来陪她?
程知微在夏日蝉鸣中,呼吸不畅,只感觉到燥热像乌云,压得她难受。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想开口,却见他指了个方向:“你想不想去那边逛逛?”
海幢寺,广州最古老的寺庙之一,曾经是岭南佛教的发源地。
很多人都说在这里许愿很灵。
程知微活了 17 年,对神灵不曾这样虔诚过。
奶奶去世,她说服自己,宇宙中存在另一个世界的,奶奶只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她祈求神灵保佑另一个世界的奶奶,无病无灾,开开心心。
上了香,点了灯,程知微又求了一条开光的手串。
碧绿色的珠子晶莹透亮,戴在手腕冰冰凉凉。
一整天,林嘉裕一直陪着她,从海幢寺出来,他又把她送回家。
从海幢寺到陈家祠,这一段路,一共 6 个站,全程要半个多小时。
他们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林嘉裕就坐在她右手边,她靠窗坐着。
车内又闷又热,程知微好像没有任何知觉,林嘉裕倾身过来,打开了车窗。
这是程知微第一次单独跟林嘉裕待那么久。
有一段路是老石子路,公交车颠起来,落下去,程知微怔怔地望着窗外。
夏日晚风,夕阳熔金,路旁开得疯狂的火焰树,赤红的火焰花在热风里狂野地招摇。
泛黄老旧的玻璃窗上,倒映着火焰树的绿影、夕阳烧红的大片晚霞,还有火焰花细细碎碎的热烈。
小小的一块玻璃,在这个黄昏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而林嘉裕的侧脸静静的被天地画了进去。
他的脸很白,是一种苍冷的白,鼻梁细长挺俏,他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涌出深深的剪影。
公交车在颠簸,程知微看着车玻璃里会动的林嘉裕。
这也是第一次,她这样明目张胆的看他。
她望着玻璃出神,玻璃上闪过一道人影,程知微并没有理会。
直到玻璃上,绿影里的林嘉裕直直转过头,朝她看来。
那一刹那,程知微紧张到心跳怦然,她来不及收回视线,只是慌措地低下头。
半小时后,两人下了车。
“林嘉裕,谢谢你。”程知微道谢:“耽误你这么多时间,不好意思。”
林嘉裕摇了摇头:“你记得按时吃药,好好睡一觉。”
他沉默了片刻,又认真说:“不用强迫自己不去想,痛苦就痛苦,难受就难受,不用假装开心。”
“程知微,我们是人,我们不是神。”
……
“是这家医院。”
林嘉裕记忆很好,他也没忘:“罗医生,他去年评上副主任了。”
“你……”程知微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