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佩斯利抬起左手, 看着自己的手腕。
长年累月带着手表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在凸起的骨节下方留下一条细长苍白的痕迹。她曾经会通过那块表规划自己每天的工作与休息流程,这是大部分执法人员的习惯——保持良好的时间观念, 随时随地可以估算案发时间, 而且不会在面对“你当时在干什么”这类问题时回复一个愚蠢呆滞的眼神。
现在那块手表消失了, 佩斯利甚至忘记了它是怎么消失的。一件陪伴了她十几年的物品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蒸发, 只剩下一小块颜色不均匀的皮肤。佩斯利推测这应该也属于“不重要且没用”的记忆范畴, 她在上一次清理脑子里的废纸篓时一起丢掉了。
夜晚的街道人群熙攘,神色匆忙的行人撞到她的肩膀。一点怅然若失的情绪爬上心头。消失的手表让佩斯利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身上现存的问题, 与生活保持连接的脐带被切断, 她的人生就像越来越混乱的时间表一样逐渐失控。
好在这个秘密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在承担。
她继续向前,走进街角的电话亭, 玻璃门勉强隔开了外面公路上嘈杂的声音。公用电话上有一本年代久远的通讯录, 堂吉诃德正站在上面, 用脚掌摆弄一辆银色的玩具小车。它明显在模仿某个科幻电影里用一只脚践踏曼哈顿的巨型怪兽, 尖锐的爪子抓着车顶上下敲击, 喉咙里还偷偷摸摸地发出逼真的人类尖叫声, 一只鸟玩得不亦乐乎。
佩斯利靠在隔门上,把渡鸦的玩具抢了过来。堂吉诃德缩了缩脖子,但是没敢说话,低下头假装啃咬脚趾,又潦草地梳理了一下翅膀上的羽毛。
佩斯利摸了摸留在玩具车上的划痕:“你在哪里找到的?”
“下水道里。”堂吉诃德又神采奕奕地挺起胸膛, “就离那条街不远, 一定是被半路扔掉的——佩斯利, 你都不知道纽约的下水道有多少宝贝, 和那地方一比,公墓里的陪葬品简直就是个笑话……”
佩斯利似笑非笑地看着它:“看来你的收获不小。”
“哈哈……我又没拿多少!那些东西都脏兮兮的。”
“原来如此——给我点硬币。”
渡鸦张开嘴, 惊讶地看着佩斯利朝它摊开手:“……你自己没有硬币吗?”
“别这么说。”佩斯利仿佛一个大言不惭呆在家里啃老的无业游民。“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所以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抓紧时间,堂吉诃德。我没有手表,耽误了接下来的计划就糟糕了。”
堂吉诃德的小眼睛里闪过一层属于吝啬鬼的光芒。但它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屈地低下头,在胸脯厚实的绒毛里挑挑拣拣,最后叼出来两枚被擦得闪闪发光的硬币,一看就是被珍藏了许久。佩斯利把玩具车放进口袋,随后接过钱,在渡鸦心痛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塞进公用电话的投币口。她拿起听筒,却在拨号时开始犹豫。
渡鸦盘踞在电话簿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她:“佩斯利,你为什么要撒谎?”
佩斯利正在听筒里传来的拨号音中思索,随口问道:“撒什么谎?”
“你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回来。”堂吉诃德惬意地缩成一团,“我和你正在逐渐融合,我们很快就不再是人类了。你根本不可能珍惜你的灵魂——为什么要说谎话,欺骗那个看不见的家伙?”
佩斯利用肩膀夹着听筒,抽出那本破破烂烂的电话簿。她似乎被逗笑了,愉快地回答渡鸦:“因为他知道我在说谎。”
堂吉诃德的小脑袋延迟了五六秒才搞明白这句话的逻辑:“那说谎还有什么意义?”
“纯粹的谎言本来就没有意义。”佩斯利翻开电话簿,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里寻找目标,“所有不能传达信息的语言都没有意义……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会被这些东西浪费掉。”
“啊……所以他是你用来浪费时间的出口?”
佩斯利慢腾腾地拨通一串号码:“不——我在你身上浪费的时间的更多,堂吉诃德。”
堂吉诃德发出嘶哑的大笑,几乎要盖过电话里的声音:“谁让我的天性就是骗人!”
佩斯利伸出手,轻轻捏住渡鸦坚硬的鸟喙:“所以你已经付出代价了——现在保持安静。”
但听筒里的忙音始终不曾消失,没有人应答佩斯利的电话。她挂上听筒,又输了一串新的数字。
堂吉诃德的安静十分宝贵,而且十分稀有,大概只有十秒钟。渡鸦很快就按捺不住,直接跳上了佩斯利的肩膀:“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佩斯利。我们为什么要对一个能识破谎言的人说谎?”
“唉……好吧,因为说谎不是最主要的。我真正的目的是在对话的过程中通过催眠在潜意识里埋下开关,等时机成熟,他就可以替我杀人了。”
渡鸦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很不高兴地扇动翅膀,差点打掉佩斯利脸边的听筒:“我喜欢这个说法,但这是谎话!你不可以编好玩的故事敷衍我!”
佩斯利感觉自己被巨大的翅膀迎面扇了一巴掌,半张脸连带着眼睛都开始发痛。她干脆扔掉听筒,一把抓住了胡乱扑腾的鸟,捏着它的脖子往门框上撞,笨拙地躲过尖锐的爪子。一人一鸟在狭窄的电话亭里大打出手,谁也压制不住对方,只把蒙着灰尘的玻璃墙拍得砰砰作响,引得外面的路人忍不住侧目。最后,佩斯利艰难地胜利了,她单手拎住堂吉诃德的两片翅膀,像拎着一只即将被宰杀的家禽,然后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天呐……你为什么要纠结这种事?你在替马特打抱不平吗?”
“我才没有!那只兔子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又不是猫!”
“所以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你吃醋了?”
堂吉诃德徒劳地蹬腿,坚决不愿承认:“——我讨厌兔子!佩斯利,你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因为我挺喜欢他?”
“那我和他,你更喜欢哪一个?”
“说什么呢堂吉诃德——我根本不喜欢你。”
渡鸦震惊地僵住了。来自人类的无情利刃扎穿可怜的小鸟,立刻把它变成了伤心的标本。它放弃挣扎,一动不动地缩在佩斯利手下,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在这段难得清净的时间里,佩斯利重新开始拨打电话,但一个号码都没有接通。她就这样拎着一只心碎的鸟,徒劳地摁下一串串空号。
“……你怎么能这么说!”堂吉诃德哭哭啼啼地扯开嗓子,“佩斯利,你怎么能不喜欢我!我还给了你二十美分!把钱还我!”
佩斯利无奈地叹气:“堂吉诃德,我既不能编故事骗你,又不能说实话,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呢?”
“我不管!”渡鸦气恼地扭动身体,“你太让我伤心了,佩斯利。我以后再也不要和你做朋友了。你去让瞎眼兔子帮你干活吧,等他没用了还能当储备粮……”
佩斯利默默听着堂吉诃德滔滔不绝的埋怨,打了最后一通电话,收获的仍然是一阵空荡荡的忙音。短暂的疑惑过后,她盯着电话上的数字按键,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不是她记错了号码,也不是信号受到干扰。她对数字的认知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发生改变。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不再是普通的阿拉伯数字,而是更加复杂的符号。她刚刚拨出去的号码里面全是错误,而她自己根本没办法纠正。
她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或许连带着身边的气氛也严肃起来。堂吉诃德的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胆怯的呓语,最后化作一片沉默。佩斯利拎起渡鸦,把它重新放回电话簿上。黑色的大鸟乖巧得仿佛一只软绵绵的玩偶,它的鸟脑袋总是对彼此之间地位的转换反应不过来,即使是畏惧都显得有些后知后觉。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堂吉诃德。”佩斯利温和地看着它,眼中没有喜怒,“所以,你不需要吃醋。很快我就会彻底脱离人类社会。总有一天,佩斯利·连恩会死去,到那时候我会有一个新名字,然后变成新的存在。我打算把剩下的财产送给莉莉,然后搬去西伯利亚,一边种土豆一边和你一起干坏事——你喜欢吗?”
渡鸦小声说道:“到了那一天,我的同类一定会来追杀我们的。”
“像猫那样?”
“或许比它更激进一点。”堂吉诃德蹭了蹭佩斯利的手指,释放出讨好的信号:“两份力量会让我们变得很强大……强大到可以把剩下来的家伙全部吃掉。大家都会憎恶我们,也害怕我们。”
尽管如此,它的眼中仍闪烁着渴望的光芒,显然被这个危机四伏的未来深深吸引住了,十分快乐地把之前的矛盾全部抛在脑后。说到这里,佩斯利已经没必要继续哄它开心了,但数字和手表一样已经离她而去,曾经熟悉的世界逐渐碎裂,让她有些恐慌。
她在悬崖边上徘徊,从安慰别人变成了安慰自己。
“马特是一只很情绪化的兔子。”她轻轻抚摸渡鸦的羽毛,“我对他说谎不是为了欺骗他,是为了让我自己好过一点。情感会脱离记忆而存在。等佩斯利死去,新的存在顶替旧的存在……至少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愿意怀念我的灵魂。”
“人类的爱情是很不靠谱的,佩斯利。它们都有健忘症。”渡鸦在面对这个话题时异常冷酷,“总有一天,你所仰仗的情感会被时间摧毁,直到你和他都不会在乎。忘了你的灵魂吧,佩斯利。我们强大之后,就会创造美好且永恒的东西。”它兴奋地大叫:“比爱情更美好,比时间更永恒!”
“哇……那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又没办法形容暂时还不存在的概念!”堂吉诃德骄傲地抬起脑袋,“但是我有预感,我们正走在正确的路上,佩斯利。”
佩斯利平静地点头:“所以你才搞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邪-教。”
渡鸦的气焰一下子就熄灭了。它重新缩成一团:“那只是必要的试错环节……”
“是啊,错误的代价真沉重。”佩斯利拂过羽毛的力道变得很轻,让堂吉诃德止不住地打冷颤。它大概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太多了,头一次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现在,我们得去纠正错误了。”
“我的错误其实也没必要……”
“不是你的错误。”佩斯利仍然在思考爱情或者灵魂之类的问题,漫不经心地打断它,“是我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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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做了一个漫长的,混乱的梦。
人在做梦的时候无法定义自己到底身处噩梦还是好梦,只能无助地跟随着潜意识四处流动。她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忽略自己身在何处,对环境的感知变得麻木而迟钝。这些都不是做梦时应该思考的东西。在半梦半醒间,她只看见一张疲惫的脸,还有一双枯竭的眼睛。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为什么?”
芭芭拉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与此同时她的心中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冷漠,仿佛那个饱含感情的问句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在对另一个人发问。
问题的回声彻底消失之后,梦境突然退去。似乎有一只无情的手中断一切,把她重新扯了回来。
——现在,她需要考虑更加现实的东西了。
首先,她意识到自己侧身躺在冰凉潮湿的石砖上,半边头发被冷水浸湿。她的手腕和脖子上还带着被绳子捆绑后残留的刺痛感。除此之外,她的身上似乎没有别的伤口。芭芭拉用发麻的手摸了摸胸膛和腹腔,一切正常,没有哪个器官无故失踪。她的双腿虚弱无力,但很快就能恢复,足以支撑她站起来。
她的眼前一片昏暗,耳边寂静无声。也许她正躺在坚固的地牢里,或者某个邪恶实验室的最深处,又或者是外星飞船专门关押俘虏的舱室——她更喜欢最后一个猜想,毕竟被外星人抓走听上去更酷一点。
可惜现实一点也不酷。芭芭拉很清楚,自己不是被外星人抓走的。
等到眼睛适应黑暗,她注意到地上有一层黯淡的红色。嗅觉姗姗来迟,一股浓重的腥臭爬进她的鼻腔。她很快就感受到自己被浸湿的头发无比厚重,似乎沾上了比冷水更加糟糕的东西。
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手掌接触地面,立刻陷进一层薄而黏腻的液体中。那是半凝固的血液,混合着类似于碎肉和脑浆之类的物品——其实就是碎肉和脑浆,只是芭芭拉为了心理健康着想,暂时不打算接受现实。
除此之外,她还看见了更加完整的东西,比如惨白的断肢、深红色的肠子和内脏,小半张死不瞑目的人脸,以及大团大团粘着大脑碎块的头发。芭芭拉深刻地怀疑自己在昏迷前已经吐过一轮了,所以此刻已经丧失呕吐的欲望。这地方不是地牢,不是实验室,更不是外星飞船,而是个装满破碎尸块的容器——就像巨大的搅拌机,用锋利的刀片把装在里面的人类全部搅和成肉泥,好用来制作世界上最糟糕的馅料。
人类的理智达到某个阈值就会主动开启自我保护的模式,用心理学术语解释应该就是“解离”——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整个现实被隔离在外,情感中枢不再处理相关的事物,而是等到梦醒了集中爆发。这个所谓的梦醒大概也可以被解释为“创伤后应激”。芭芭拉目前没空思考更多东西,她又呆滞地检查了一遍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随后感受到一股不怎么真实的焦虑。
她时刻带在身上的武器全部消失了。
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武器的作用是什么——除了精神崩溃时用来自杀。她抬起头,看到面前是一段长而幽深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她坐在原地,提不起劲,完全不想起身离开,因为眼前的路上铺满了血肉混合物,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尸体混在里面,踩在上面都会嘎吱作响。
——芭芭拉的确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回过头,一个纤细矮小的影子笔直地站在她身后,它像是在玩什么木头人的游戏,等对方回头看它,就立刻僵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