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斯利没有回话,觉得把格雷和堂吉诃德联系起来有些古怪。但格雷显然对自己暴露身份的事实接受良好,语气变得更加冷酷:“它不愿意遵守规矩,非得去玩什么造神的游戏,就必须要承担代价。”
佩斯利再一次扭头,心不在焉地观察四周的环境,似乎没把刚才的话听进去:“说到这个,你认识玛西亚·沃克吗?”
格雷愣了一下,随后迟疑着点头。
“那么,你也知道她躲在哪里?”
“她不在人类的领域,我看不到她。”格雷有些看不懂佩斯利的意图,“那个女人已经不成气候了。”
直到现在,佩斯利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沃克是老鼠曾经的猎人介绍给堂吉诃德的。”
“……”
“那我呢?”佩斯利笑着问道,“我在濒死的时候遇见它,是因为蝙蝠的猎人向它介绍了我吗?”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佩斯利实在懒得问出口:如果你们从一开始就计划着杀死渡鸦,是不是从没考虑过它的猎人会幸免于难?
格雷急切地否认了这个猜测:“我从来不知道……佩斯利,我为蝙蝠工作的时间很短,而且我从来没有接触过——”
“你还没有回答最开始的问题。”佩斯利漫不经心地打断她,仿佛刚才的问题只是心血来潮,“这都是为了什么?”
格雷直视着佩斯利的眼睛,而佩斯利正如她所承诺的那样,眼中没有怒火,也没有失望,就这么把两个人之间的背叛轻描淡写地忽略了过去。
“……现在问这些有什么意义?”
“明确的动机就是最大的意义。”佩斯利面不改色,“既然我们都走了警匪片的剧本,干脆就走到底——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别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敷衍我,你根本就不在乎谁坏了规矩,反正规矩又不是我们定的。”
格雷拍拍轮椅扶手,坦然地回答:“因为我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反正事情不会变得更糟了,为什么非要接受这个现实呢?”她满不在乎地笑,“我要的不是漫长的寿命,也不是重新长出两条腿,我只是不想停在这里。我要继续做个有价值的人——不管是好的价值还是坏的价值。”
迎着佩斯利的注视,格雷眯起眼睛轻轻补充道:“蝙蝠代表无孔不入的恐惧。”
“……”
佩斯利等了一会儿,对方却陷入了平静的沉默。于是她再次开口:“所以,你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我的供词已经结束。”格雷仰起头,却发现佩斯利有些变了脸色。她眉头紧锁,眼中的困惑更甚,但很快就消失了。
随后,佩斯利突兀地摆了摆手,一股尖锐的冷风扑面而来。
安迪回来了。漫画家僵硬地环抱住自己,手上还紧紧握着他宝贵的铅笔。短短几分钟,他的眉毛和头发上就都挂上了雪白的冰霜。他咬紧牙关,止不住地哆嗦,眼睛里却闪烁着过于兴奋,甚至称得上疯狂的光芒。
“我看见了……”安迪抬起头盯着佩斯利,说话时嘴里直冒冷气,“那个、那个……你是怎么控制它的?”
格雷明显很不待见这人,不耐烦地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那条鱼!”漫画家猛地张开手臂,“它真漂亮!我要把它画下来……”他开始神智不清地四处寻找画纸,但因为四肢被冻僵,只能原地打转,活像个生锈的发条玩具。
“那就是我要让他见的朋友。”佩斯利冷笑一声,“容我提醒一下。你们光顾着内斗,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鱼?”格雷真的思索了一会儿,“……既然它没能杀死你,我还以为你杀了它呢。”
“杀掉那种东西,全世界都会被诅咒的。”佩斯利观察着格雷的脸色,说话越来越阴阳怪气,“——该不会还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吧?两位伟大的、有价值的猎人?难不成还得让我来提醒,你们才能注意到,西伯利亚还关着一个状态和邪神差不多的东西吗?”
“那就是邪神!”安迪亢奋地大喊,“完美的美学之神!就连想吃我的样子都无比优雅!”
格雷的拳头越捏越紧:“先把之前的事放在一边……帮我个忙,佩斯利,你手脚健全,替我去扇他一巴掌,好吗?”
佩斯利觉得一巴掌还不能把人扇醒,干脆一脚踹向安迪的膝盖。安迪猝不及防向前扑倒,脑袋狠狠磕在大门上。随着一声巨响,聒噪的叫声终于消失了。漫画家愣愣地捂着额头转身,用纯洁又懵懂的眼神看向佩斯利,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冷颤,总算从西伯利亚回到了纽约。
等到安迪冷静下来,佩斯利继续说道:“再过几个月就开春了,让它待在那里迟早会被人类发现。你要怎么解决这个麻烦?真等着路过的超级英雄去拯救世界吗?”
安迪晕晕乎乎地靠在门口,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格雷则镇定自若地回复:“难不成你有办法?”
“我当然有办法,你知道的,这东西是我的谈判筹码。”佩斯利十分坦诚,“我的第一个办法就是,直接把它投放进太平洋,谁也别想管。”
安迪困惑地看了过来:“那不会污染环境吗?”
“是啊,我不在乎。”佩斯利的语气十分轻松,“既然你们要用它杀死我,那我就用它报复全世界——我听说卡尼期洪积事件就是生物污染的结果,猜猜这次哺乳类会不会全部灭绝?”
“这、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佩斯利居高临下地看向漫画家,“我是反社会人格,我们干坏事从来不求回报,只是想这么干而已。”
“哈哈,你才不是反社会人格……你是吗?”
“谁知道呢?毕竟我以前就是研究反社会的。”
“够了……”格雷此刻变得无比虚弱,“跟我说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办法?”佩斯利歪着脑袋,“没有第二个办法。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是吗?这可算不上是‘谈判’。”
“怎么不算?我可以根据你们提出的条件,决定是现在就放还是开春了再放——这可是好几个月的和平时期。”
“……”
格雷紧盯着佩斯利,突然泄气般说道:“……你之前在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
“你明明在生气。”
“我没生气。”
“天呐……就是这样——你连生气的时候都这么幼稚!”格雷疲倦地捂住脸,“你既然生我的气,干嘛还要装成大度的样子?我在背地里监视你,给你下套,哪怕你当场发火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啊……”
“——我才不会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情生气!”佩斯利伸手指着对方,怒火差点掩盖不住。就在这时,安迪很不识时务地插嘴:“我知道你的第二个办法。”
佩斯利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安迪假装没有看见。扶着门框慢吞吞地站起来:“你把我扔过去,让我亲自看一眼,就是为了让我想起来吧?”
格雷的不耐烦更加严重:“我真讨厌你们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家伙——想起什么?”
“让我想起来,维卡以前就解决过类似的问题。”或许是被佩斯利踹到了什么开关,安迪总算有了一点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你想要重新打开裂缝……把它送到世界以外的地方。”
佩斯利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想不到你还真的猜到了……但是把你送进西伯利亚只是单纯觉得你太碍事,别想得太复杂。”
“别这么讨厌我嘛。”安迪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关闭裂缝吗?就像那条美人鱼会污染地球,人类也会污染裂缝。裂缝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它和现实是割裂开的,原本就不应该被观测到。”
“维卡不记得了,所以她不知道。”安迪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裂缝可不是垃圾桶。那是个用方法论编造出来的屏障,和双面镜差不多,两边的存在都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如果人类走到镜子另一边,对面的东西也能找到机会走过来。”
佩斯利认真地点了点头:“那么,如果我硬要进去,会造成什么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安迪觉得自己的劝阻很有成效,说话更加卖力,“就这么说吧——世界会毁灭的!”
“……”格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太好了。”——果不其然,佩斯利如此说道——“这不是正中我下怀吗?看样子这两个办法都是殊途同归。现在的选择就是,我把鱼放走,世界立刻毁灭,或者让我带着鱼进裂缝,世界在未来的某个时间段毁灭。请选吧。”
“……这有什么好选的!”
“很难吗?这简直是我出过的最简单的选择题了。”
“好吧!就算我选第二个,帮你把裂缝打开。”安迪的心里也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你知道这会让我承担多大的风险吗?完全就是在……违背我主人的意愿。维卡就是背叛它的下场。我辛勤工作几百年,最后还像野狗一样被驱逐出境,那我还打什么工?”
“你能继续工作的前提是人类还存在。”
安迪停顿片刻,脸色阴沉地转过脸去,看了眼置身事外的格雷:“……让我们再考虑一会儿。”
佩斯利了然地点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啊……我差点忘了,你们两个才是一个阵营,我从一开始就是被排挤的那个——没关系,请尽情考虑吧。等我明天上完课,如果还没收到答复,就去太平洋放生美人鱼。再见。”
说完,她转过身,用力拉开铁门,在一阵刺耳的碰撞声中停顿片刻。
“我真的没有因为你的监视生气。”佩斯利回头看着格雷,“如果——如果我生气了,那也是因为,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我道歉。”
格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最后笑了出来:“我才不会道歉,小朋友。你要是气不过,就来弄死我。反正我是不会给你原谅我的机会的。”
“……好吧。”佩斯利也阴森地笑了,甚至因为格雷的这句话稍微缓和了一些怒火。她笑着走出门,又贴心地把铁门重新拉了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与车流中。
安迪终于松了口气。此时他已经搞明白,格雷的暴露似乎和他脱不了干系。漫画家紧张地搓了搓衣角,没敢去看格雷,有些手忙脚乱地去开门:“既然如此,我也先走了,我得去和猫商量一下裂缝的事……”
很快,漫画家发现,这扇铁门似乎拉不开了。
他使劲拽了两下,但大门纹丝不动,他迅速松开手,试图传送出去,但仍然留在原地。安迪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求助般看向格雷。格雷也有些不明所以。没等两人搞清楚状况,整个枪店四围的墙面开始轻轻颤动。
那不是建筑,而是货架在动,或者说货架上的枪在动。那些黑色或者银灰色的武器迅速变得滚烫,提高了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成滚烫的铁水。
但枪械并没有融化。它们在同一时刻发生了无法逆转的形变,数百只枪化成数百只巨大的黑影,刚一获得生命就开始扑棱着翅膀横冲直撞——所有的枪都变成了蝙蝠。它们拥有细长的耳朵,尖锐的牙齿,宽阔的翅膀扇动时会带来一阵冷风——就是那种令人害怕的蝙蝠该有的样子。
在铺天盖地的蝙蝠的海洋中,安迪开始放声大叫。在尖锐的叫喊声里,隐约还能听见格雷愤怒到极点的呼喊声:
“——佩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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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在地铁靠后的车厢里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对于纽约的地铁来说,所谓的“僻静”必须通过比较才能显现出来。好在相关的管理单位工作过于繁忙,车厢里的灯坏了也来不及修缮,使得这节车厢看上去阴暗又潮湿,除了看不见的残障人士,几乎没人会走进去。
马特没有找座位坐下。他靠在车门上,手上捏着一根漆黑的羽毛,大概是从某只鸟的翅膀根上拔出来的。羽毛的触感坚韧又柔软,像冬天的水潭一样冰冷,怎么也捂不热。
地铁在平稳地前进,另一个热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佩斯利贴着他的手臂站稳,除了平稳的呼吸声之外异常安静。
马特把羽毛递给她:“我没有把它交出去。”
佩斯利接过羽毛,不太在意地塞进口袋:“为什么?”
“那个……漫画家。”他礼貌地措辞,“他好像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
“无所谓。我要干的事已经干完了……谢谢。”
“有什么收获吗?”
佩斯利沉默片刻,无精打采地低下头:“什么也没有。但是明天之后可能就是世界末日了。”
“……不能想办法阻止一下吗?”
“不能。因为我就是那个毁灭世界的人。”
马特站在世界的毁灭者身边,只能感受到一股沉重且严肃的气息。他有些紧张地捏紧手指,随后把手伸进大衣的内袋。
“那我得抓紧时间了……”
他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法兰绒小口袋,小心翼翼地放进佩斯利手中。佩斯利打开这个温暖包裹,看见里面有一块崭新的,银白色的腕表。
佩斯利捧着手表看向马特。对方意识到这时候该说些什么,于是他有些冲动地开口:“至少我能在世界末日之前听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