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漪柔柔掀起眸子,半晌,才轻声说了句:“消气?”
“丁采女与嫔妾又有何干,嫔妾气的从来都不是丁采女,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沈璋寒默了一个呼吸,缓声道:“你是怪朕。”
“怪朕分明知道你的心意,却还是听进去了丁氏肆意宣扬的那些污糟话,”他去牵姜雪漪袖中的手,略显艰难的开口道,“此事是朕做的不好。”
姜雪漪抿抿唇,却没把自己的手挣开:“嫔妾不敢责怪陛下。”
从来只知道棠贵嫔温柔体贴,殊不知如她这般的人,一旦生起气来也是很难哄的。
只是沈璋寒见她生气却并不觉得不悦,反而觉得多了几分真实感。
一直以来,她都是一幅完美无缺的模样,完美到能够满足所有他想要的样子,在漆黑冰冷的深夜抚慰他的伤口。
然而太完美的人总让人觉得虚假,仿佛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始终无法真正的把握住。
可她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情绪,也会为了他生气,使些小性子,沈璋寒反更觉得如获至宝。
“是朕不好,”沈璋寒哄她,“可朕这回并未疑心你。流言一开始,朕就知道是有人故意动手脚,这不是查出来了?”
“丁氏屡屡跟你较劲,朕一直看在眼里。”
姜雪漪终于抬起头,轻咬红唇:“陛下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都是真的。”
她埋头靠进陛下怀里,细白的柔荑扯着帝王衣襟,柔声:“潋潋刚一有孕,就有丁氏看不过眼暗中发散,潋潋实在有些害怕……”
“若是以后还有人不喜欢潋潋生下皇嗣,设计陷害,到时候陛下又不信任潋潋怎么办?”
沈璋寒垂眸看着她,淡声:“不用怕。”
他定定望着姜雪漪的眼睛,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深邃不见底:“你对朕而言,始终是不同的。”
第80章
正午门前, 长寿宫。
被宫人洒扫到一尘不染的宫道静悄悄的。
丁采女拖着两条已经痛到几乎不能走路的腿,硬是凭着意志力挪到了长寿宫,可刚瞧见门匾的时候就卸力跌倒下去。
柔安忙将她搀扶起来, 心疼道:“小主, 您今日跪了这么久,若不赶紧回去上药修养怎么受得了?咱们等今晚再来求见太后也好啊。”
“你懂什么!”丁采女只要一想起方才在灵犀宫时发生之事, 就全然无法保持理智,刚勉强站起来就使劲推开了柔安,忍着痛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去, “陛下和皇后都站在棠贵嫔那边, 就为了区区流言便如此羞辱我……我只能求太后!太后绝不可能喜欢棠贵嫔!只要太后肯再帮一帮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丁采女刚走出两步,又再次跌倒在地上, 掌心在粗粝的石子路上蹭过, 擦出一片长长血痕。
柔安赶紧上前将她扶起来,不死心的劝道:“陛下和皇后眼下虽然处罚了您,但那也只是为了做给旁人看, 做给棠贵嫔看罢了。您是做错了事,但总归是小错不是吗?若是现在去求太后,太后万一也生了您的气,不就得不偿失了吗?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滚开!”
丁采女咬牙流泪, 对她的话全然充耳不闻, 只是挣扎着站起来,噗通一声跪到了长寿宫门前:“妾身丁氏, 求见太后娘娘――!”
门前守门的青衣宫女似乎早就预料到丁采女会来,只是垂眸看着她, 脸色十分平静:“丁小主,太后晨起就身子不大舒坦,特意嘱咐了今日养病谁也不见,您还是请回吧。”
太后身子不适……?
丁采女睁大了眼睛:“怎么会呢?太后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倒!还请姑姑代为通传,本主真的有重要的事要求见太后,还请姑姑通传一声吧!”
“小主还请不要刁难奴婢,奴婢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说罢,那青衣宫女径直转身回到了长寿宫门前,合上了大门。
霎时间,丁采女终于明白了什么,脑中如遭雷击般闪过了一个念头。
太后这是……彻底放弃她了吗?
被所有人抛弃和欺骗的感觉如巨浪般涌上心头,让她心中顿时由极端的愤怒化为了深深的恐惧,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她不断地拍着长寿宫的大门,无力地哭泣请求着太后再见她一面,就好似若不做些什么,她就会被暗处看不见的怪物吞噬,彻底卷入深渊。
为什么明明只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所有人就都在一夜之间舍弃了她?她的命不是命,棠贵嫔的就是吗?
若是所有人都厌恶了她,那她就算是死了,也无人会为她讨一个公道了!
丁采女不住的哭着,实在是害怕极了,她想好好活着,她还不想死!
看着主子伤心欲绝的模样,柔安这会儿也慌张了:“小主,这可怎么办,太后是不是也生您的气了?”
“妾身求见太后!还请太后再见妾身一面吧!”丁采女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可眼前朱红色的大门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连一丝生路的缝隙都没有。
她的身子软软的滑倒在门边,任由从身边路过的宫人低头打量过来,泪水流了满脸。
长寿宫门内,太后捻着佛珠,淡淡地看向了大门的方向。
丁采女的声音不小,长寿宫周遭终年安静,就算无人敢为她通传,可这凄厉的声音隔着庭院也能传到她的耳朵里。
太后的眉头微蹙,满布岁月痕迹的一张脸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端庄与美貌,可最让人注意的,还是那双与她慈祥表面截然不同,满是冰冷利弊的眼睛。
丁氏,实在是愚不可及。
松临站在太后身边,低声问:“太后,要不要奴婢去打发了丁采女?她如此不知忌讳的在长寿宫门前高声喧哗,恐怕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陛下耳朵里,陛下若是知道了,虽表面不说什么,心里难免会不舒服。”
太后停了拨动佛珠的动作,冷声道:“丁氏纵然有错,犯的也不过是散播流言之罪。皇帝宠爱棠贵嫔不假,那流言不入耳也不假,可皇帝是什么性子,断不会只因区区宠妃就乱了理智。”
“他公然在凤仪宫处罚丁氏,不仅仅是告诉后宫众人不要妄自揣测圣意,更是要清掉哀家的眼线,告诉哀家不要再插手他的后宫。”
“丁氏已经是弃子了,在这个节骨眼,她却还不懂收敛,竟跑来求哀家庇护。”太后讥讽的轻笑了声,“皇帝的眼线恐怕正盯着哀家的长寿宫呢。”
松临斟酌道:“既如此,那奴婢还是去将丁小主劝走吧,只要陛下知道您的意思,想必也不会有碍母子情分。”
太后重新拨动起捻珠,缓缓道:“光是如此还不够。”
“丁氏只要还活着,便会引皇帝厌恶,何况丁氏自己也是个不安分的。”
“除了丁氏,以绝后患吧。”
松临了然,躬身道:“奴婢明白,太后想要她什么时候死?”
“就这两日,做的干净些,让皇帝知道是哀家亲自动的手,他更放心。”
松临:“是,那太后可要寻新的人入宫吗?”
太后合了合眸:“皇帝虽非哀家亲生,可眼里不容沙子的劲儿却像个十足十。”
“不必从宫外选人了,停一阵子,再从后宫中选吧。”
松临屈膝领命后退出主殿,打开长寿宫的大门,看见了跪在门前的丁采女。
她并非露出任何端倪,只是如从前一般客客气气的笑着说:“丁小主今日才受罚,何不回宫请了太医休养?太后今日身子不适,方才听见您的声音,特意要奴婢出来亲自跟您知会一声不必着急,只要您安心修养,总有能重新得宠的一天。”
原来太后没有彻底放弃她……
终于看见一丁点的希望,丁采女绝望的神情顿时有了一丝光亮,忙抓住松临急切道:“嬷嬷说的可是真的?太后并未怪罪我吗?”
松临不着痕迹的推开她的手,和蔼道:“是,奴婢还能诓骗小主吗?您只管回去养好伤就是。”
“柔安,还不扶着你家小主回去?若是小主有个万一,太后唯你是问。”
说罢,松临眼看着柔安扶着丁采女缓缓离开长寿宫,脸上客气的笑容才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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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丁采女从灵犀宫罚跪回宫的路上不慎落入池塘溺水身亡,太后得知后伤心不已,陛下特赐丁氏白银百两以作抚恤,此事就算是过去了。
同日,和顺仪的母亲柳夫人期满出宫,临行前拜别中宫皇后,于正午时分坐上马车回府。
丁采女溺亡,宫中原本的摆件赏赐都要由宫里人收回,若是衣物等贴身物品,则是焚烧干净不留痕迹。
一时间宫道上来来回回的宫人实在不少,长乐宫和灵犀宫是南北相邻,拉货的车轱辘声不绝于耳。
扶霜站在门口看着宫人将丁氏的东西一趟趟带走,转身进屋道:“您说的果然不假,这才几日,死得真够干脆利索的。”
“只是不知道是谁动的手,是陛下,还是太后?虽说奴婢不喜丁采女,可好歹是一条人命,这么突然的没了,还是令人唏嘘。”
姜雪漪淡淡道:“进宫这一年多的功夫,陶贵人死了,丁采女也死了,都是花朵一样的年纪。虽说我们素来不合,宫中争斗也无非是成王败寇,可仔细想想,其实很多事情都天翻地覆了。”
旎春端着茶盏过来,也有些感叹:“越在宫里久了越知道惜命,谁能想到前几日还风光无限的人,转头就成了一具尸身?奴婢只愿咱们都能好好的,陪着主子一直走下去便罢了。”
“听说柳夫人出宫后和顺仪去了一趟凤仪宫,您说会不会是皇后娘娘想要收养二皇子?亦或是想要拉拢和顺仪?”
“自从您有孕以后,宫里的那几个娘娘恐怕都盯着您的动向呢,不曾想连皇后娘娘也有所安排。”
姜雪漪抿了口茶,温声:“和顺仪往后于恩宠无望,又是那么个易伤感多思的性子,想来柳夫人也会为爱女多多筹谋。她位卑言轻,眼下能亲自养着二皇子不过是因为二皇子早产的缘故,日后孩子的归属还是个问题。”
她缓缓抬眼,阳光在她长睫下打出一片阴影:“皇后未必是想养着她的孩子,但和顺仪若想亲自带着二皇子,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依附皇后可比丹妃和兰妃强多了。”
“只可惜皇后有心,其他人却未必能让她们如愿。兰妃昨日不还去御前见陛下了?昨夜又侍寝承恩,这可是一年多来第一次复宠。”
姜雪漪掀眸看向窗外,神色平静而悠远:“我怀孕的这段日子,陛下身边的位置又空出一块,注定会发生许多变故。”
“马上就要到五月端午,每逢大节庆,宫里的人都得警醒着点。兰妃复宠,杨嫔那边的安排也是时候了。”
第81章
和顺仪从凤仪宫退出来后一直紧抿着唇不说话, 直到和竹筠一起走到了御花园中无人之处后,眼中才渐渐酝满了哀伤。
竹筠叹息了一声,小声说:“主子, 您还有二皇子要照顾, 千万别再哭了。这些日子您已经偷偷哭了太多次,原本身子就不好的。”
“夫人出宫前不是也劝过您吗?孩子没出生的时候怎么打算且不论, 您生育伤身,日后的依靠就只有二皇子了,不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丹妃和兰妃不能指望, 您若想亲自留着孩子, 只能依靠中宫皇后。”
她握住自家主子冰凉的手,虽是劝人,可眉宇间也尽是愁容:“奴婢知道您心里的愁苦, 可眼下只有投奔皇后才是最稳妥的。丹妃和兰妃都不是那般好相与的, 反而皇后更敞亮。她所要求的也只是……只是日后若您身故或中宫无子,就将二皇子送至皇后身边教养而已。”
和顺仪浑身微颤,缓缓阖眸, 任由泪水流下来:“人人都说我命好……福气好……可又有谁知道,这一切所谓荣耀带来的只有无穷尽的痛苦,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
竹筠也忍不住落泪:“主子……”
柳千重的自由已经没有了,对陛下生出的倾慕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苦果,就连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 都不能安安稳稳留在身边抚养。
原来从进宫的那一刻开始, 这世间早就没了柳千重,只有陛下的和顺仪。
人人追求的所谓荣华富贵, 帝王恩宠,不过皆是黄粱一梦罢了, 就看陶贵人,那丁采女,哪个不是惨死宫中?越是亲眼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才更有唇亡齿寒的痛楚。
谁不是抱着缱绻美梦踏入宫门,结果终其一生都只是一颗被人当作筹码的棋子。
为了求生,为了活下去,汲汲营营,勾心斗角,实在让她太累,也太疲倦了。
和顺仪紧紧握着八角亭的围栏泪如雨下,消瘦柔弱的肩头不住的颤抖。
如果可以,她多想就此沉眠在宫中罢了。
可她只有梁儿,梁儿也只有她,即便是和顺仪此时此刻想结束这一生,一想到自己襁褓中的孩子,她也要咬牙撑下去。
自己已经一生不得自由了,难道还要放任自己的孩子也被人争来抢去,做乖巧听话的棋子吗?
和顺仪的眼眶通红,簌簌落下泪来。
日渐西斜,不知她究竟沉默了多久,才终于睁开眼重新面对眼前的一切,压抑道:“自从生产后,我的身子就一直不好,虽然眼下尚且无碍,可谁也不知道我到底能活多长时间。”
“我要在我活着的时候和梁儿两个人度过,谁也不能将他抢走,我也要为他争取自由,不让他成为任何人手中的筹码。”
竹筠担忧道:“可您如今……您若想留下二皇子,恐怕唯有皇后或是太后向陛下求情才管用,实在不成,不如您求求棠贵嫔吧?”
“求谁,不都是利益交换吗?她们凭什么帮我?”
和顺仪任凭泪水滑落,自嘲的笑了笑:“我是不能再得宠了,可不能侍寝也有不能侍寝的好处。”
“陛下不是还会怜悯我吗?”
“就算……就算哪一日我真的不能再陪伴梁儿,我也会为他寻一个好的母亲。”
她低下头,静静的看着前方的虚无:“让他安安稳稳,健健康康的长大,别像我一样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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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大宴前正逢月初,后宫各处忙碌的很,除了各处都在往主子娘娘的宫里送月例,其余做工添物,裁剪新衣,样样都是不能少的。
翠微宫内。
丹妃坐在主殿内喝茶,红萤和秋叶从外头引着内侍省和尚功局的人过来,福身道:“娘娘,内侍省来给您送这个月的月钱了,还有尚功局给您新打的首饰并着赏下来的布料。临近端午大宴,皇后娘娘特意向陛下讨的恩典,宫里的嫔妃们人人有份,您的也是派人亲自送来的。”
在宫里头,嫔妃们每个月的月例按理都是自己派人去领取的,唯有较为得脸的才有亲自送上门的好处。
除了月例,那些衣食用度就更不必提了,都是紧着得宠的嫔妃来。
丹妃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陛下身边最得意的人,哪怕是她失子落魄的时候,好东西也是流水一般送过来,向来不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