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句话说完,程砚靳的脸色忽然“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翕动几下,连眼睫都开始小幅度地痉挛。
他头上戴着的发带已经移位,没能绑在正确的位置,一点偏移,全盘崩塌,短发卡不住发带缓慢的收缩,最后终于弹开滑落,掉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他没有弯下腰去捡起来,只僵滞着看着她。
他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了失去弹性的一根绳子,裂纹从内里蔓延,最后整根开裂。
“我……”程砚靳似乎陷入了巨大的彷徨,整个人被无形的空气遏住咽喉,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琅意并没有留意到他如坠冰窖的惨然,她伸手关了灯,催促:“那来吧,不愿意睡我哥房间就走吧。”
她走出好几米外也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来,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你干嘛呢?刚才跟得那么紧,现在走不动了?”
房间里灯已经全部关闭,只有走廊处的声控灯亮着。他站在门口,连呼吸都似乎被茫茫的空气吃掉,身上的影子斜斜地投影到墙上,中间被门框折断,好像整个人被从中劈开。
他依然没动。
林琅意不耐烦了:“程砚靳你再在那里装神弄鬼当门神,你就别来了,站你的岗去吧。”
她说完就顾自先回到自己休息室去洗澡,热水一冲整个人都舒服了,洗完后再细致地吹头发、护肤,弄完一圈才拧开了浴室的门。
程砚靳已经回到了房间里,他仍然听话地在洗澡前没有和衣坐上她的床,看起来似乎与白天没什么差别,只是眼神毫无焦距地落在虚空中,失魂落魄地呆坐在沙发上。
他见她洗漱完走出来,神志才终于艰难地收回,恍惚地面向她。
林琅意将空调温度调低:“去洗澡啊。”
他直直地望着她,神色空白,几番深呼吸着想要开口,言语在未出口前就断了。
林琅意先行上了床,将灯光调暗,打了个哈欠,一拉被子:“我先睡了。”
很久,才听到他起身的动静。
浴室里水声潺潺,她迷迷糊糊之间听到门把手被轻轻拧开,然后是“哒”一声关上了灯。
床边上浅浅凹下一块,稍顿,一双热腾腾的手臂搂过来把她抱紧。
林琅意的瞌睡略清醒一些,嘟囔了两句,手推在他胸膛处让他别挤。
他以为她在排斥他,整个人倏地颤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抱住她,连腿都缠上来,几乎要将她完全锁在怀里。
他把脑袋也贴上来,整个人往下滑,像是做了噩梦一样将头埋在她颈窝处,急促的呼吸斑驳地洒在脖子上。
林琅意被他滚热的身体烘得燥起来,胡乱揪住他的短发,骂:“你睡不睡?”
他不吭声,停顿了几秒后忽地往底下钻,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被带着往后移,掉了一部分在地上。
他碰了一下她的腿,又抱住她的大腿将侧脸贴在上面,茸茸的短发略有些扎人。
林琅意这下是真的清醒过来了,她用另一条腿勾起被子往上提,不想让它掉在地上。
刚把被子卷到床上,她的腿还没放平就被他抓住,他往外用了一点力气推了一下,不让她并拢。
她绷住脚背:“我这儿没有――”
“没事,我不用,不做,天不亮我就走了。”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沙哑潮湿,像是一尾从海水中挣扎着翻滚上岸的淡水鱼,似乎再晚一秒就要窒息死去。
他紧紧地抱着她的腿,那些短簇的头发蹭过细腻的皮肤,很快就变成了痒。
林琅意手指用力,胡乱抓住被子,即使它已经不会掉到地上去了。
昏昏沉沉之间,她听到他带着鼻音的声音,仿佛是闷到了,他咽下,说:“林琅意,我们明天就去买家具吧,你别住这儿了。”
“行啊。”她匀了匀呼吸,痛快道。
他便不再说话了,重新将脸颊贴在她的腿上,稍顿,又爬上来搂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肚子上。
他说话时嘴唇还贴在她的肚皮上,一张一合呼出的气息有些湿润:“老爷子着手将股份转移给我了,还通知我去公司里入职。”
他顿了顿:“因为我在崂山寺安稳待了一个月,他来看我,觉得我变了一些……林琅意,你觉得我变了吗?”
林琅意不答反问:“你愿意入职吗?”
还是说想像以前一样躺着拿股份,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沉默了几秒,低声说:“老爷子来见我那次,我就同意了。”
林琅意笑起来,腹部微微起伏:“那确实变了。”
程砚靳更用力地抱住她,整张脸紧紧地按进她柔软的腹部,他想说老爷子来时并没有提前通知,所以那时候寺庙里的人跟他说有人探望,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是不是林小猪终于来看望他了?
她约束着他的时候,他拼命想跑;可当她真的开始不再管他,十天半月没有一条信息,他忿忿地返回聊天记录查看,却发现每一次都是他先用那些蹩脚拙劣的理由起的开场白。
他在寺庙里过着日复一日的平凡重复的无聊日子,却像个傻缺一样捕捉那些无聊透顶的小意外发给她:飞进窗内的一只麻雀,饿到去啃莲雾的野猫,住持手指上的蚊子包三天没消,每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都被他用来打探她的近况。
他本想用开放式关系这样潇洒自由的模式来松开彼此的联系,也用这一句话来限制两人的亲密关系,甚至在池疏出现后把她推给别人,理由还是愚蠢的既想要她不离开他,又想要她不要给他戴上紧箍咒。
他试图想用设置鼠标键盘的外设参数一样来设置她,管教程度为5%,陪伴指数为80%,永恒度为100%……
她做到了,她体面的,老道的,像是处理一份财务报表一样将这些参数都完美完成了。
然后当他开始后悔了,她却牢牢记住最初的游戏规则,像是最优秀的商业合作伙伴一样,互利共生,好聚好散。
他在最初的时候,也以为这样就是自己想要的。
程砚靳的手臂越收越紧,臂膀抵在她的肋骨下方,仿佛在恐慌她会变成握不住的流沙一样从眼前消失。
他以为自己无所牵挂就能一辈子自由自在了,他以为不见到她就能不被约束,不必想她了。
可今晚在因为被她爽约而产生的巨大的失落和沮丧后,她的突然出现像是将他脑子里的那张隔绝的油纸“唰”的一下抽掉了,那些被阻隔的雨水彻底渗透他的身体,让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那么多“不正常”的反应究竟是为什么。
那些傻得没边的话题,那些早已是过往却让他耿耿于怀甚至出此下策的初恋和豆芽菜,以及明明可以一呼百应喊上一大群朋友,却唯独最想让她出席的理由。
他要如何诚实、坦率地告诉她,他在山上的每一天,他在离别的每一秒,都在想她。
程砚靳问:“林琅意,如果我变了的话,是不是很多事情都有挽回的空间?”
这一句话间隔得太久,林琅意已经快要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迟钝地用半罢工的大脑想了好一会儿,久到他焦虑地靠上来,悬在她面前守着一个答案。
林琅意“嗯”了一会儿……程砚靳跟庄岚的处境很相似啊,甚至比庄岚更具有优势,他如果洗心革面好好经营公司的话,当然一切都来得及。
她闭着眼:“嗯,当然。”
话音刚落,身前的人猛地扑下来将她一把搂住,他的脑袋埋进她的发间,呼吸都撒在耳朵上,语调稍扬:“真的吗林琅意!?”
他太沉了,这一扑差点没把她的肺挤扁,林琅意被压得闷哼一声,刚要转头头发又被人压住,火气噌噌往上冒:“程砚靳,你不想睡觉就滚下去。”
他抱着她滚了一圈,让她趴在自己身上,像是被那一句话治得活过来了。
他郑重地保证:“林琅意,我一定不会重蹈覆辙了。”
林琅意把自己的脑袋从他汹涌的胸肌里艰难地拔出来,听这些话终于觉得颇为悦耳。
程氏与林氏下游产业部分重叠,程砚靳若是愿意好好工作,她也能和他中长期合作几个大单,她做大做强,他坐稳接班人的位置,双赢。
如此,想来以后两人一拍两散后,两人都达到了最初联姻的目的,彼此分手也能分得体面且爽快。
“好。”她重新将脸蛋埋进胸肌里,“我会站在你这边。”
第50章
程砚靳从来没有将一件事这么放在心上过。
为了让林琅意能早点脱离休息室那犄角旮旯点地方, 他无数次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了定浦小区的房子。
全屋定制的所有板材都是高等级的环保品牌材料,满足ENF标准,不含甲醛, 可以直接入住。
他人在寺庙里, 心却一直挂念着房子,虽然付了钱找了代理和设计师完成一系列量房复尺出图的工作, 可还是不放心地事事过目过。因为第一次做这种事, 还到处问了一圈好友以防踩坑。
萧璞城和原楚聿自然是他的首要指导老师,此外, 因为袁翡经过设计大赛一事后算是应山湖的半个核心员工,程砚靳还顺便将成日接送妹妹的袁应贺也拉了进来。
他嫌挨个问经验太麻烦, 直接另起了个群叫做“爱巢”, 把三人一拉,直接在群里公布了自己与设计师讨论沟通后定下的全屋定制的终稿图。
五月二十五日起闭关一个月:【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建议?我跟林琅意两个人住的,要求就是美观且不失实用,温馨又不失大气,预算无上限。】
萧璞城直着眼瞪着群名上硕大的“爱巢”两个字, 前后还各放了两颗鲜红的爱心, 喜气洋洋, 一时不知道能不能犯个贱去“拍一拍”原楚聿,让他在群里没事出来溜两圈。
袁应贺先接腔。
某某:【你应该问问林琅意的意见啊。】
【问了,她最近太忙, 说让我全权负责, 她没意见。】
程砚靳发完这句话后意犹未尽,还转发了自己与林琅意的聊天记录秀了波恩爱:pearl说完那句话后还发了个“都听你的”的可爱卡通表情包, 把他迷得不行,直看着这张动图傻笑了半天。
他也没管群里剩下三人能不能get到他的爽点, 直接自顾自发言:【这种事确实要让男人多上心一点,如果连新房布置这种小事都做不好,怎么能成为可以倚靠的丈夫!】
萧璞城心惊胆战地旁观了一会儿,发现原楚聿自始至终没有在群里发表过一句感言,只能咬咬牙自己顶上。
萧杯星冰乐:【你怎么了,同居不是更没自由了?买房这种事以后再考虑也不迟吧?】
这一回程砚靳很久都没回复,正当萧璞城得意洋洋地私聊了原楚聿一句【还得是我提醒他不忘初心吧】,爱巢群里接连跳出好几段文字。
【她后来都没怎么管我了,大概是从大宗市场之后吧,她们家问题解决了,所以她忙起来了没时间找我麻烦了。】
【但我反而觉得有点不习惯了。】
【上次我跟石齐那群家伙吃饭,他们说老婆不查岗不翻手机不在晚归后罚跪键盘是不爱,豁达大度的都是没感情的,所以我觉得我之前做错了。】
【我打算跟她一起住,以后早点回,真的要晚归,就把她也带出来一起吃饭一起玩,这样她总放心了吧。】
【我现在觉得她挺好的,寺庙里太清静,有时候真的会想她。】
长!篇!大!论!
诉!衷!肠!
萧璞城再也不敢往下阅读了,立刻退出,点进自己与原楚聿的聊天框,速速将刚才那句揶揄邀功的话撤回。
完犊子了,靳狗开始开窍了。
原楚聿依旧没有回音,不管是群里,还是与萧璞城的私聊。
程砚靳也不觉有异,毕竟原楚聿平日里在应元掌权,本来就忙,不像自己只是拿着程氏的股份不干事,所以原楚聿不秒回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
他依旧在群里不断地更新爱巢进度,今天让代理人预约燃气开通和智能网络系统入户安装,明天吊顶、通铺、封窗,不过五六天就已经让家具进场了。
他没有将所有的格局都按照设计师的终稿进行摆设,因为部分家具需要按尺寸定制,那样的话又要耗费时间,而他想要林琅意能尽早入住,免得再在那逼仄的休息室里将就。
他将日常刚需的家具都先进了场,甚至还将整间小孩房都临时改装成了直播间,相邻的衣帽间则做成了林琅意的梳妆间,摆了一个巨大的乳白色欧式梳妆台。
客厅里沙发、茶几都还来不及定制,只有主卧的床铺以及浴室、厨房的家装全部到位,还有付了一大笔钱后加急的餐桌和衣柜。
部分家具不成套,他也无所谓,先买来其他代替的不影响林琅意的使用,成套的定制回头做完了可以再替换,反正大不了多买了一套家具而已。
再之后就是各类家电。
总之,林琅意需要用到的东西全部一应俱全,而其他理应出现在一个家庭中的、且暂时没有那么着急的物件和家装则被他往后挪。
实用是最重要的,这是给她住的,反正以后可以一点点补充添置。
来日方长。
程砚靳的微信中终于不再全是攒局的各种群聊,各种设计、家装和厂商的微信逐渐增加,频繁出现在置顶的位置。
林琅意对这套房并不关心,他有时去问她的意见,十次里八次都是“可以”,“都行”,“好的”,结果最后还是得他拍板。
他是有点委屈的,尤其是为她买梳妆台时他反反复复挑选犹豫,甚至还去询问了销量和售后回访,因此获得了设计师夸奖的一句“您是我见过最上心且有责任心的丈夫”。
这句话没有让他感到开心,因为设计师的下一句话是“一般这种情况下,像是梳妆台和衣帽间这些都是女性自己来挑选的,有些还会来亲自选购她们喜欢的灯具、墙纸和窗帘。”
程砚靳握着手机,瞪着这段话生了半天的闷气。
他们知道什么!林琅意只是太忙了,不是不关心!
她可关心他了!
他怏怏不乐了一会儿,又去爱巢群里找安慰。
心理学上说,如果想要劝阻闺蜜与垃圾男友分手,那就不要一直说“他怎么怎么不好”,因为那样的话闺蜜会下意识从记忆里攫取男友的优点,由此产生“他对我还不错”的心理暗示。
所以要劝分,就得一直强调“他真的很不错”,然后再挑两个根本不值一提的拿不出手的优点夸一夸,令正在气头上的闺蜜愤而驳斥他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的巨大缺点,从而让闺蜜自发决定迅速分手。
萧璞城觉得自己应该能充分利用这一项经过理论认证的心理学小技巧。
可没想到,这种小伎俩只对正常人有用,对那些病入膏肓或者初入爱河的恋爱脑晚期根本起不了一点作用。
萧璞城仔细想了半天,没发现林琅意有什么优点是拿不出手的,只能老老实实夸了两句:“林琅意她长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