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说什么,却见崔令宜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看会儿烟花。”
于是他便抬头看烟花。
一个连一个,如揭天鼓震,星河欲下。
他又转头看崔令宜,她正仰着头看得专心,五光十色倒映在她的瞳孔,有千辉流转,万枝同焰。
铜壶滴漏的声音淹没在喧嚣中,除夕的时间悄然飞逝。
烟花放完,襄儿看上去还有些依依不舍,但陆从兰却道:“时间不早了,天气又冷,父亲母亲快些回屋吧。”
卫相点点头:“那你们也早些休息。”便于卫夫人进了屋。
陆从兰牵起襄儿,柔声道:“走,襄儿,咱们回房守岁去。”
襄儿:“不再放点烟花吗?”
“你若实在想放,回我们院子放去,我陪你放,让爹爹在屋里待着,屋里暖和。”
襄儿打了个哈欠:“那就不放了吧,我跟爹爹娘亲一起守岁。”
卫定鸿笑笑,弯腰把襄儿抱了起来:“还是我们襄儿懂事,等会儿可别睡着啊,睡着了,明日没有压岁钱拿。”
一家三口渐渐走远,崔令宜与卫云章也走出了卫相卫夫人的院子。
走了几步,她回过头,只见一片片碎裂的烟花壳子凌乱地散在地上,似桃花落尽,满地残红。下人们执了笤帚前来,陆续扫去。
回到自己院子中,崔令宜与卫云章洗漱完毕,换好亵衣,再一看刻漏,离子夜中还有一段时间。因还要守岁,所以为了打发这漫漫长夜,二人索性披了外袍,将暖盆挪到小几前,围坐在一起下棋。
崔令宜执黑子,心不在焉地和卫云章对弈,顺便和他说说话。
“我还以为会大家一起守岁呢,没想到这么早就结束了。”她说,“以前在崔家的时候,别说是崔伦这一家了,连崔保一家也是和我们在一起守岁的。”
卫云章道:“守完岁时辰太晚,加上京城又容易下雪,经过一夜天寒地冻,回屋的那一路就太冷了。其实路途不远,忍一忍便过去了,主要是我大哥腿脚有疾,每逢换季,便会关节疼痛。父母亲心疼他,所以我们家过年,一直是吃完年夜饭后小玩一会儿便各回各屋了。”
“你大哥腿脚有疾?”崔令宜瞪
大眼睛,“完全没发现啊!”
“他不跛,所以一般发现不了。”卫云章下了一枚白子,“主要是不能剧烈跑跳,也不能受冻。所以你看他今夜一开始没有玩雪,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才陪小襄儿玩了一会儿。”
“怪不得大嫂说什么让他在屋里暖和,原来是因为这个。”崔令宜随手摆了一枚黑子,好奇追问,“他这么年轻,怎么会有这种病症?”
卫云章执棋的手顿了顿,白子在指尖来回翻转,片刻后,他问:“你真想知道?”
崔令宜怔了怔:“……是什么秘密吗?”
“倒也不算。”卫云章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子落下,“你要是想听,就告诉你好了。”
时间倒转回幼年春猎那日,他将那场人为的意外,细细地讲给了崔令宜听。
第60章 第 60 章
崔令宜愈听愈震惊, 手中棋子掉在棋盘上,当啷转了两圈:“所以……所以,你大哥受伤,其实是替你挡了那一箭?”
“是。”卫云章看着她, “所以, 从那个时候开始, 我就在心里发誓, 绝不允许旁人再伤我家人分毫。”
崔令宜忆及自己刚到卫家时, 还曾琢磨过如何让他们兄弟阋墙, 不由默然。
“究竟是谁射出的那一箭, 最后不了了之了,又是多年前的旧事, 你不知道也正常。”卫云章道。
“那……你不喜欢康王, 也是因为他在你大哥受伤的时候,还想着招揽你?”
“他与我大哥非亲非故, 不在乎我大哥的伤势,无可厚非。但他说的话,委实不好听。”卫云章眉眼冷淡, “他既然想着招揽我, 那至少该考虑一下我当时的感受。聪明一点的,就该主动关心我大哥的伤情, 表达亲和之意,等到我大哥伤好、我与他关系熟络之后, 再提伴读之事。而他却自认为当他的伴读是恩赐,甚至还把揪出幕后凶手作为诱饵来诱我答应, 此举可有尊重过我和我大哥半分?诚然,我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就记恨他, 但他表现出的这番态度,就显而易见不是什么礼贤下士之人。他甚至连做戏都懒得做,不懂得体谅臣民、与臣民共情,如此唯我独尊之人,即使将来荣登大宝,也会有失却人心的一天。我何必给自己揽这么个苦差事?”
“那太子好在哪里?”崔令宜问,“听你方才所言,我也没发现他关心你大哥啊?说是和你有旧交,可既然是旧交,不更应该关心吗?”
“我与太子因文相识,彼时却不知文纸另一端是他。春猎之时,我亦不知对面偶遇之人就是他,他若一上来就关心我大哥,反倒会令我生疑。而且,他其实不是主动的人,他对我并无拉拢之意,自然也无需刻意示好。”卫云章道,“不过,后来陛下派了宫中太医为我大哥诊治,有一次太医无意中提起,大哥用的伤药乃是宫廷御用,是日常为太子请平安脉时,太子给的。说是他又不受伤,药放在宫中也是浪费,不如给更需要的人。那时我还奇怪太子怎么会这么做,还以为是他偶发善心。后来年长了一些,能入国子监了,先生从我家请辞,临走前才告诉我,一直与我有文稿往来的人,便是太子殿下。”
“所以,其实太子从未像康王一样拉拢你,只是你自己主动愿意帮他?”崔令宜终于把棋盘上的棋子捡了起来,落在了格线上,“我身为一个局外人,以我阴暗的心理揣摩,怎么那么像他故意在你面前装成那样,只等你自己上钩?只是手段比康王高明些,让你觉得是自愿的罢了。”
卫云章闻言,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竟露出一丝笑意:“若真是如此,那不更说明他比康王有本事得多?潜龙在渊,蛰伏多年,靠人格魅力吸引人才主动投效,只等一击必杀,如此英主,岂不是早追随,早享福?”
崔令宜愣了。
好像……好像是这么个理。
“于己,我与太子有私交,自然希望他稳坐东宫之位,将来继承大统;于家,我只有凭着这份与太子的情谊,在太子面前多立功勋,才能确保即使皇帝换人,我卫家上下依旧能荣宠无忧。”卫云章垂睫落子,“最后,说些你可能不信的,听上去也像是虚无缥缈的理由――于国于民,他即位,顺理成章,不会引发动荡、牵连无辜,而他,也正是百姓最喜欢的那类仁德之君。”
“据我听来的传言,似乎是仁德过了头。你不是说他小时候连猎兔子都不敢吗?”崔令宜托腮。
“这世上哪有什么完美的君王。否则,还要臣子何用?还让臣子……如何晋升?”他再落一子,“你输了。”
下棋输给卫云章,是很正常的事。
崔令宜一边把棋子抓回棋奁,一边嘟囔:“好麻烦,怪不得楼主以前都不接和朝廷有关的单子,我光是听听就头疼。”
卫云章起身,推开一点窗缝,外面的雪果然下得更大了,漫天飞舞,直扑进人的眼睛。
“把窗关了吧,风吹着有点冷呢。”崔令宜说。
卫云章把窗关了,到她身旁坐下:“你小时候是在哪里长大?也有这么冷吗?”
“我小时候就是在江南长大的,拂衣楼在全国有好多据点,我待的就是其中之一。”崔令宜道,“江南冬天不怎么下雪,就算下雪,也很少会下这么大。但是江南湿气重,阴冷阴冷的,就算生了炭盆,也得盖好几层被子。”
说到这里,她忽然感慨:“等以后离开你们家了,我就再也住不到这么好的屋子了。”
卫云章:“你一定得住拂衣楼里吗?”
“也不一定,若是有钱,可以购买自己的私宅,只不过得告知楼内。”崔令宜说,“我十四岁到的崔家,还没买自己的私宅呢。而且,就算我有钱,也买不起像你们家这么好的屋子啊――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家也太大了,我一个人住,没必要搞这么大,容易遭埋伏。”
卫云章似乎笑了一下:“那你这次任务失败,岂不是又赚不到什么钱了?”
“是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对着空气挥了一拳,“有时候真怀疑是不是我坏事做多了遭报应,哪个人在临死前给我下了什么诅咒,让我跟你灵魂互换,要不然我肯定能成功!”
卫云章小声:“那我又是做错了什么……”
他转开目光,看向一旁的更漏,不由“咦”了一声:“马上交子了!”
听他这么一说,崔令宜也立刻转过头,刚想凑近了看,忽然听得外面鞭炮齐鸣,无数烟花冲上云霄,映得窗纸一片璀璨。
“新年了。”卫云章望着窗户道。
在这短短一刹,新年已至。崔令宜坐在软垫上,看着窗外经久不衰的五彩亮光,感受着连身下大地都在微微震颤的喜气,一时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人们守岁,是为了给新年讨个好彩头,而她守岁,能得到什么呢?原本还以为可以凭借卫云章的帮助瞒天过海,可现在卫相已经怀疑她了,她这任务,终究要失败了。
失败了会怎么样?她不知道。以前拂衣楼从来没有过耗时这么久的任务。也许等她回楼后,就会沦为全楼的笑柄,如果那时康王已经落败,也不知道楼主还会不会惩罚她。
茫茫然恍惚间,忽然听得对面的声音:“新年喜乐。”
她回过神,也道了句:“新年喜乐。”
话音未落,便见卫云章从袖子里摸出一串丁零当啷的东西,她下意识地伸手,那串东西便落在了她的掌心。
好沉。
是一串用红线串成
的铜钱,个个圆形方孔,正面刻着“福寿康宁”的吉祥话,背面绘着龟蛇祥瑞纹样。光滑干净,颜色鲜亮,显然是特制的新钱。
崔令宜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
“压祟钱。”卫云章道,“给你的。”
“压祟钱?那不是小孩儿才有的吗?”她迷惑地抬起头,“还是你们家的习俗,新妇也能拿钱?”
“嗯。”卫云章微微点了下头,“虽然你身份是假的,但毕竟和我拜天地的人是真的,给你就给你了,图个吉利。毕竟你我现在福祸相依,你好就是我好。”
“哦……给我的……”她眼中的迷惑渐渐散去,露出一丝笑意来,“多谢,我还从来没有收到过压祟钱呢。”
“崔公不给你?”
“给,但他是给他女儿的,不是给我的。”崔令宜摩挲着手里的红线铜钱,翘了唇角,“你这个是给我的。”
她把铜钱翻来覆去把玩了好一会儿,忽然问:“这个铜钱和市面上的铜钱长得不一样,能真的用吗?”
卫云章:“这是官府为新年特制的新钱,底下都印着刻字呢,可以当普通铜钱用,也可以收藏。”
崔令宜:“那你们卫家挺抠门啊,这么有钱,却只给新妇一串铜钱?”
“……你别得寸进尺,我没倒过来问你要卫家的赔偿就不错了。这钱,就权当是对你任务失败的慰问吧。”
崔令宜眉头抽了抽:“那谢谢你啊,有了你给的压祟钱,我的私宅能多买一副碗筷了。”
“说真的,早点想办法离开拂衣楼吧。”卫云章拢起袖子,正色道,“如果这次康王事毕,陛下决心铲除拂衣楼,那你逃了便是;如果陛下没打算追究拂衣楼,那你也不能一直待在里面,蹉跎人生吧?拂衣楼那种地方,就算当上门主,甚至当上楼主,也不会让你变得更快乐的,你只会越陷越深。”
“好好好,知道了。”崔令宜找了个锦盒,把压祟钱装了起来,“你都说了八百遍了。”
嗒的一声,她盖上了盒子。
而卫云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知道她压根没听进去。
第61章 第 61 章
这个新年, 崔令宜过得忙碌不堪。
卫府门庭若市,往来人群络绎不绝。她得跟着卫相和卫定鸿接待各路来拜年的大臣,还得抽空回后院去见一下亲戚里的长辈。
到了夜里,她瘫倒在床上, 忍不住问卫云章:“你们卫府比我想得热闹多了!你以前都是怎么过来的?”
卫云章淡定回答:“习惯就好。”
崔令宜嘀咕:“那我可不想习惯。”
卫云章:“……你知足吧。在后院比在前院累多了。”
前院都是大臣同僚, 平时也都能见着面, 拜年无非就是过个形式, 没那么多话要说――总不能大过年的和人商讨政务吧?上门的人虽然多, 但内容其实乏善可陈, 每批人也不会坐太久。
但亲戚可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还有同族的长辈在。卫云章作为今年“刚嫁进来的新妇”,自然而然成了话题的中心。
有问他平时在家做什么的, 有问他是如何保养皮肤的, 有问他江南风土人情如何的,还有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的……卫云章都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一一答了。
甚至还有想看卫云章当场作画的,被卫云章婉拒了,最后让碧螺去画室里取了一些崔令宜的旧作出来。
画卷是他亲自展开的, 不为别的, 只是防止里面夹带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画作一拿出来,大家纷纷围拢, 对着画卷啧啧赞叹,夸奖之声不绝于耳。
应付完了这些亲戚, 还得应付亲戚们带来的小孩子。平心而论,亲戚们的小孩登门前也是被自家爹娘教育过的, 不可在卫府里放肆,是以礼节并未出错。但小孩毕竟是小孩, 加上还有个襄儿在旁边,不一会儿,孩子们便跑到一旁聚集玩耍起来,你推我搡,你笑我闹,声音又脆亮又尖锐,吵得卫云章脑子嗡嗡的。
崔令宜听罢,不由抚着心口唏嘘:“幸亏不是我待。”
卫云章叹了口气:“母亲和嫂嫂着实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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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家里折腾,崔令宜和卫云章还得去别人家拜年。比如崔家,便不能不去。
因为崔家门生众多,前几日也很是热闹,今日稍微消停了些,崔令宜和卫云章才会选在今日登门。
因是过年,大伯母家的人也回来了不少。平时住在书院的大郎一家现在正在家里过年,原先在外云游的二郎也回家了。只是三娘因为嫁去了外地,不在家中。
两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午饭便也一起吃了。
崔二郎与卫云章年纪相仿,对他很有兴趣,席上频频向崔令宜敬酒,道:“我去年在外云游,只听说四娘嫁进了卫家,却不知卫三郎是怎样一个人,如今得见,果然一表人才,还真是名不虚传呢!”
崔令宜尬得头皮微麻,举杯笑道:“你是四娘的二哥,便也是我的二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哥实在是客气了。”
崔二郎道:“我在外云游,是为了拓展眼界、汲取灵感,兴之所至,也做了不少诗文,得空的时候,度闲可否为我参详参详?”
崔令宜:“好说,好说。”
崔二郎酒量不好,几杯下肚,面色已经发红,望着坐在一旁的卫云章,微醺开口:“四娘啊,好久不见,感觉你一下就成大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