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他手里夺过那条鱼,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好半晌,犹犹豫豫地道:“怎么觉得你今夜态度这么好……难道就因为我背你回来?再给你上了个药?”
卫云章收回手掌:“不然呢?我现在腿脚不便,若是不哄好你,你丢下我一个人跑了怎么办?”
“我是那样的人吗?”崔令宜一边又叼了块鱼肉下来,一边嘀咕,“总感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非奸即盗?比盗,我盗得过你吗?”卫云章也学着她的样子,斜着眼上下扫视她,“还奸,我现在有这个本事吗?”
崔令宜瞪大眼睛:“你……你身为朝廷命官、天下学子榜样,用语怎可如此粗鄙啊?这个奸,能是这么解读的吗?”
“不是你自己说的,觉得在我们卫家待得不开心,说话都放不开吗?现在我向你靠拢,你反倒嫌我粗鄙?”
“这是一回事吗?”崔令宜悻悻,“你这……不伦不类的!好好的郎君,不要乱学我!”
卫云章扯了一下嘴角。
两个人默默吃了一会儿鱼,卫云章忽然再次开口:“你是不是不懂什么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嗯?”崔令宜怔了一下,“这有什么不懂的?”
“那为什么你觉得我对你好,就是无事献殷勤呢?明明是你帮助我在先,我回礼有何不对?”
崔令宜嘶了一声,停止吃鱼:“我觉得你回得也太夸张了吧……帮我晾晾衣服也就罢了,怎么还伸手帮我接鱼刺……碧螺和玉钟都不会帮我接鱼刺……”
卫云章:“瑞白也不会帮我穿足袋。”
崔令宜:“……”
崔令宜:“……那我的身体,我自己处理最放心嘛。”
卫云章:“我也是怕你被鱼刺卡着,最后呛死,然后换我遭罪。”
崔令宜:“……卫云章!”
她站起身来,挥着只剩半条鱼的木棍,恼怒地朝他身上打来。
卫云章也不躲避,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倒是崔令宜见他居然不躲,刚想刹住动作,结果余光瞥见他受伤的脚,一个分神,便扑在了他的身上。
卫云章被她推倒在地,后脑勺磕着一个泥块,忍不住轻啧一声。
“你确定要现在换回来吗?”卫云章垂睫看了看怼在他脖子上的木棍,“我现在可是个伤员。”
幸亏这木棍没有削尖,要不然现在他就该血溅三尺了。
“你真是活该找打。”崔令宜用木棍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幸亏我宽宏大量,要不然,换个普通的小娘子过来,非得被你气死不可。”
“还不是被你害的。”卫云章道,“我曾经对你多好,结果你骗婚骗到我头上来,是你把我逼成如今这副模样。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别的什么小娘子被我气死,敢给我当继室,说明也不是什么单纯的女人。”
崔令宜:“啊?”
“啊什么啊?”卫云章将面前的木棍推了推,把剩下的半条鱼重新塞回她张开的嘴里,“你既然打定主意将来要离开卫家,那我总得再娶一个吧?若你假死,那京中便会说我克妻;若我们和离,那京中便会觉得卫家内部肯定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候若还有女子敢嫁给我,那必是别有目的。我们一码归一码,你帮我疗伤,我对你涌泉相报;但你害我头婚变二婚,再也娶不到单纯善良的小娘子,你是不是也该对此负责?”
崔令宜咬着半条鱼,目瞪口呆。
第70章 第 70 章
火光熠熠, 她头上未打理好的发带终于松动,长长的头发自脑后倾泻而下,悬垂在他的颈侧。
或许是被发丝弄得有点痒,他唇角的笑意未能压住, 翘了一下。
“你又在胡说八道!”她立刻反应过来, 大声反驳, “你父亲位极人臣, 你本来就娶不到什么单纯善良的小娘子, 只能娶到别有用心的联姻对象!没有我, 也会是别人!”
说罢, 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还作势踹了他一脚。
卫云章撑着地面, 慢悠悠地坐了起来:“所以你不打算负责?”
“我已经愿意和你们联手, 出卖康王了,你还想让我负什么责?难道还想让我给你介绍新娘子?”崔令宜冷哼一声, “那真是抱歉,我也不认识什么单纯善良的小娘子。”
“真是可惜。”卫云章道。
“你若实在想找个单纯善良的,我教你一招。”崔令宜朝他挤挤眼睛, “你不要在京城, 要去外地,隐瞒你这卫三郎的身份, 装作个普通男子,那才有机会遇到真正单纯善良的小娘子呢。等你们两情相悦了, 你再亮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她说不定不仅不惊喜, 反而还生气你隐瞒她呢――这才说明她是真的单纯善良,只图你这个人, 而不是图你的背景!”
卫云章:“……你话本子上看来的吧?”
崔令宜嘻嘻一笑。
卫云章便也付之一笑,不再多言。
两个人吃完了烤鱼,便打算睡觉了。
为了方便保暖,两个人肩抵着肩,脚挨着脚,离得很近,就像以前许多个同床共枕的夜晚一样。
脚上还时不时传来一阵痛感,卫云章入睡得并不容易。而崔令宜也才刚刚浅眠过一小会儿,这会儿也不是那么想睡。
她翻了个身,盯着卫云章的后背看了一会儿,小声道:“卫云章。”
卫云章回过身来,看着她。
她问:“你小时候一个人睡觉,会不会觉得害怕?”
卫云章:“想听实话?”
“当然,假话有什么好听的。”
“会。”他诚实回答,“因为看了些鬼怪故事,便总觉得夜里有鬼。”
“然后呢?”
“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有如此显赫,我和大哥睡一屋。”他想起小时候的时光,不由笑了一下,“有大哥在旁边,我便觉得就算有鬼,也该是两个人一起害,我不会孤零零一个人,这么一想,便放心多了。”
“没想到你小时候还挺怂。”崔令宜道,“真看不出有一天会长成现在这样。”
“现在什么样?”
“嗯……反正不像是怕鬼的。”
“我长大后发现鬼怪故事都是人为杜撰的,本来都不信世上有鬼了,结果碰上你我这档子事,反倒又叫我怀疑起来。不过,其实谁也没见过鬼长什么样,反倒是借鬼之名义行事的人,有不少。”卫云章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树影缭乱的夜空,“你呢,你小时候怕鬼吗?”
“不怕。”她说,“你见过哪个杀手或细作是怕鬼的?吓人之前先把自己吓死了。”
卫云章:“那你真厉害。”
“但是我怕人。”她继续说,“在最初培训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住在一个大通铺里,因为知道最后有选拔,所以就会有人偷偷往你的褥子里塞点奇怪的东西,比如咬人的虫子什么的,想用这种方式害你,让你不通过。所以我每天睡觉前都要把周围仔细检查一遍,睡觉的时候也不敢离别人太近。如果有人起夜如厕,我会立刻被惊醒。”
卫云章动作一顿:“后来呢?”
“后来我在选拔的时候,当着考核官的面,把他们都杀了。”她平静地说道,“再后来,通过了选拔,有了独立的住处,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没那么大了,睡觉才终于踏实了一些。”
卫云章凝视着她的侧脸,良久,道了一句:“辛苦了。”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崔令宜难得说句真心话,“我一开始到你家的时候,以为像你们这种家族,内里一定勾心斗角,所以我很想从你嫂嫂那里入手,离间
你和你大哥,然而失败了。如果我早知道你大哥曾经给你挡过一箭,我肯定会换种方法。”
“什么方法?”
“不知道。”崔令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俩刚互换的时候,我还曾阴暗地想过,要不这个卫三郎以后就我当好了。家庭和睦,前途无忧,人和人之间命运差别怎么能这么大,下辈子我也要投这样的胎。”
卫云章喉头动了动,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说什么都像是炫耀与怜悯。
“唉――算啦,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我很能接受现实的啦,况且我比那些饭都吃不上的穷苦百姓已经好很多了。”崔令宜道。
“以后……”他沉默许久,还是说道,“以后会好的。”
“但愿吧。”她说。
说了这么久的话,终于有点困意了。崔令宜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到旁边的人似乎还在看她,于是她闭着眼,伸出手,把他眼睛盖住:“行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得赶路呢。”
那双眼睛的睫毛在她掌心里颤了颤,最终还是合上了。
次日清晨,崔令宜从一片寒气中醒来。
火堆基本已经烧尽,只有枯黑的焦木最底层,还残留着一丝丝未曾散去的温意。
再睡下去只会着凉,她把卫云章喊起来后,自己先拎着水囊去溪边打水,而卫云章则留在原地收拾包袱。
二人洗漱完,又各啃了半块饼,权当早饭。
卫云章脚上的伤口已经凝结,只是一受力就剧痛,所以只能让他坐在马背上,崔令宜在前头牵着两匹马,慢悠悠地行走山林。
……
这座山,他们走了两个整天才走出去。
中途还偶遇了一只野鸡,崔令宜一时兴起,刚准备去捉,就被卫云章叫住。
“让我试试。”他说。
然后拨开袖子,露出了崔令宜的暗器手镯。
崔令宜:“……”
卫云章坐在马上,皱眉眯眼,对着那只野鸡瞄了好一会儿,久到崔令宜都有点不耐烦:“你是不是不会打猎啊!”
卫云章立刻道:“我当然会!而且射箭弓法很准!只是从来没用过这么偷偷摸摸的东西,还需适应一下。”
“你再适应,那野鸡就跑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细小银光自卫云章手腕间飞出,直直扎进了那野鸡的脖子里。
野鸡一声惨叫,扑棱着翅膀飞开,卫云章举着手镯还想瞄,崔令宜已经抬手抽下了自己头上的铁簪,一甩手,直接洞穿了野鸡的腹部。
野鸡哀鸣着摔落在地,挣扎着在地上颤抖。崔令宜走过去,扭断了它的脖子,给了它一个痛快。
然后嘲笑了一番卫云章的磨蹭,又教了他怎么拔毛省力,最后,两个人把野鸡分着吃了。
……
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卫云章一个人留在原地,然后崔令宜一个人伪装一番,快马加鞭找到了个住在附近的零散人家,用铜钱和对方换了干粮以及其他一些基础补给。
然后再上路。
经过几天休养,卫云章的脚已经从完全不能着力变成了一瘸一拐,有时也可以下地走走,在周围采一些草药,以备不时之需――崔令宜教他认的。
翻过这一座山,还有两座山,便能到雍州地界了。
卫云章从来没过得这么累过,但好在,还有人陪他。
每天粗茶淡饭,风餐露宿,草草对付,偶尔打点野味调剂口味,时间一长,卫云章竟然也有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有一回崔令宜出去找水源了,卫云章在周围捡树枝准备生火,还碰上了一个迷路的乡民。这乡民是个年轻的男孩儿,因为家中父亲生病,母亲体弱,便独自上山来打猎。结果因为他上山次数不多,反倒在山林里迷了路,见到了卫云章,如同见到了救星,连忙上前询问。
卫云章给他指了方向,他十分感激,又见卫云章一个年轻娘子独自在林间,不由奇怪。
卫云章:“我与……兄长一起赶路,兄长去打水了。”
“赶路为何不走官道,要走这山路?”
卫云章撒了个谎:“山路虽难走些,但可以抄近道,若走官道,便绕远了。我们时间紧迫。”
年轻男孩儿不由多看了她两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那你……饿了吗?”
卫云章愣了愣。
男孩儿更不好意思了,从身后背篓里取出一块油饼,道:“多谢你指路,这个给你吃。”
见卫云章没动,他又往前递了递,笑道:“糖馅的,好吃。”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缺吃的,而你父母还在家中等你,你还是自己留着吃吧。”卫云章温和回绝。
“那……那好吧。”男孩儿脸上的笑意黯淡了下去。
卫云章瞧他有些可怜,犹豫了一下,又道:“你的弓可否借我一用?”
“我的弓?”男孩儿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打猎用的长弓,愣住,“你要这个做什么?”
“瞧见没有,那里有个洞,里面有野兔。”卫云章指给他看,“但是野兔藏在洞里,我捉不出来,若你能将你的弓暂时借我一下……”
“你会射箭?”男孩儿睁大眼睛。
卫云章点了下头。
男孩儿很迅速地把弓和箭囊交给他:“那你让我瞧瞧!”
卫云章便拔了几把野草,在手里团成一个草团,用火镰点燃,塞到了野兔的洞口。没过多久,洞口便飘出呛人的烟尘,只见一团灰影如同圆球一般从洞内弹射而出,一溜烟窜了出去。
早已张好弓的卫云章微微眯眼,手指一松,长箭离弦疾射,如一道一闪而过的流星,嗖地一声没进了草丛里。
卫云章放下了弓。
男孩儿立刻跑了过去,扒开枯黄的草丛一看,一只灰色的野兔正静静地躺在箭下。
“竟然射中了!你好厉害!”男孩儿惊喜地抓起兔子,捧到卫云章面前。
卫云章接过兔子,拔下上面的箭,擦干净血迹后丢回箭囊,与弓一起还给了男孩儿。
“这个多亏了你的弓箭。”他举着兔子,冲对方笑了笑,“这样,就两清了。”
男孩儿喃喃:“真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娘子,射艺居然这么好……我……我……”
君子六艺,怎能不会。尤其是骑射这种公子哥儿们最爱攀比的技艺,卫云章虽然从不在上面出风头,但该掌握的,可是没少掌握。
“你该回家了。”卫云章提醒他。
男孩儿终于回神,冲他一抱拳,最终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往家的方向去了。
等崔令宜打完水回来,便看见卫云章席地而坐,正在烤一只兔子。
她大吃一惊:“你哪来的兔子!”
“当然是地里捡的。”
“死兔子不能吃!可能有疫病!”
“活的。”卫云章言简意赅,将刚才发生之事讲了一遍。
崔令宜:“……所以,你是不是欺骗了一个单纯善良的少年的感情?”
卫云章眄她一眼:“首先,他觉得欠我人情,要报答我,这只是他报答我的结果,哪里有骗?其次,你还好意思说别人骗人感情?”
崔令宜悻悻。
卫云章:“最后,张嘴。”
崔令宜张开嘴,一块香喷喷的兔肉便塞到了她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