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娘子只好不说话了。
丫鬟用力地替她按着肩颈,缓解了她连日来奔波的劳累。然而,那一丝火辣感却越来越明显,甚至让她感觉有一些疼痛……
“哎呀!”丫鬟忽然惊叫了一声,“这、这怎么掉色了?”
“什么?!”尹娘子猛地转过身来,护住自己的后颈,“什么掉色了?”
一个丫鬟张着嘴道:“娘子,您身上那个是胎记吗?怎么……洗着洗着……就淡了……”
另一个丫鬟也是点头:“难道是什么脏东西吗?但瞧着不像啊。”
“出去!你们都出去!”尹娘子惊慌失措地说道。
“娘子对不住!奴婢们不知道那个东西不能洗……”
“出去!”尹娘子瞪着眼睛,呼吸急促。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人跑了出去,另一个人则留了下来。
“我让你们都出――”看留下的那个仿佛打定了主意不离开,尹娘子不由顿住,然后努力维持着嗓音的平静,道,“罢了,给我个镜子。”
丫鬟道:“房中没有镜子。”
尹娘子:“……那你去帮我拿一个吧。”
丫鬟又道:“娘子,您还没沐浴完,奴婢不好走开的。万一您滑倒出了事,奴婢是要负责的。”
尹娘子望着她,嘴唇颤抖起来。
这个时候,她若再没发现问题,那就太蠢了。
……
正院卧房内,烛光昏暗,床前纱幔轻垂。
“岚潇……”周昀坐在床边,望着床里头背对着他的妻子,抿了抿唇,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卫岚潇没动:“说什么呢,难得早睡一回,你快睡吧,明日还要继续忙。”
“对不住,岚潇,我……忘了你的生辰。”周昀低低地说道,“难怪你这些天都不理我……”
卫岚潇没说话。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气我也是应该的,只是……我眼下确实无生辰礼能拿得出手,请你给我一些时间挑选……”
“是卫云章告诉你的吧?”卫岚潇对着墙翻了个白眼,“我就不该告诉这小子。”
“度闲没有明说,是我仔细想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的……”周昀往里面挪了挪,将手搭在卫岚潇的肩膀上,“他还说,你是一个明事理的人,最近我公务繁忙忽略了你,只不过是个由头,我定是以前还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时不时惹恼了你,堆积在一起,才会教你生气……”
卫岚潇呵道:“那你知道哪些地方不对了?”
“自从来到乾州,我便鲜少在家中用饭。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我初来乍到,即便有岳父大人在京城撑腰,凡事也得亲力亲为,才不至于被人蒙骗。你生阿宝那天,我还在停尸房查一桩案子,匆匆回来,又不敢带着尸气见你,等我沐浴完回来,你早就疲累睡去……”一桩一件,周昀越说声音越低,“你跟着我离开京城来到乾州,故友都不在,而我也少有时间陪你出去逛街……”
“原来你自己心里清楚。”卫岚潇忽然翻过身来,盯住了他,“说真的,我不缺什么生辰礼,我只是想要一个心意罢了。可是周昀,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连哄我的话都不肯多说几句?我父亲是一国之相,他也公务繁忙,我生辰当日他不在家,但他会提前几天就赠我生辰礼,你为什么做不到?”
周昀沉默。
卫岚潇深吸一口气:“罢了,我也不想跟你吵架,你也是有正经事忙,又不是在外头养女人,我跟你吵这个没意思。睡吧。”
她把被子蒙过头顶,又一次翻身背对他。
“岚潇……”他声音苦涩,“我只有三年任期,我必须做出政绩来,而且得比别人做得更好,才能风风光光地升任,带你回到京城。我出身平平,也没什么家产,是岳父大人赏识我,才给了我机会,将你嫁给了我。我不能让他失望,更不能让你失望。若你嫁给我,却比从前过得更差了,那我有何面目面对你和岳父呢?尤其是你还有个探花弟弟,大家都说他将来前途无量,我不敢与他相比,但我也不能差得太多吧?虽然你嘴上从来不提,但我知道别人其实会暗暗地比较卫家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他们嘲笑我也就罢了,但我不想让他们笑你嫁错了人……”
“谁嘲笑你?”卫岚潇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谁敢嘲笑你?”
“不,不,没人嘲笑我。”周昀连忙安抚她,“我好歹也是一州司马呢,谁会想不开嘲笑
我?”
“没人嘲笑你,那你自己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卫岚潇恼道,“而且你现在是一州司马,卫云章他只是个翰林院编修,你官阶比他高!”
周昀:“是,是……”
“所以你就为这点破事,把自己逼成这样?”卫岚潇瞪着他,“我又不曾嫌弃过你,你倒好,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倒显得像是我爱慕虚荣似的!”
周昀低头:“我错了。”
“错哪了?”
“我不该舍本逐末,忘了初心,不该为了为所谓的未来,而忽略了眼前的家人。”周昀道,“也不该想着‘闷声干大事’,不该妄自揣测你的心思,怕你觉得我是在找借口。”
卫岚潇哼道:“总算说了点人话。”
周昀试探道:“那……岚潇,你能原谅我吗?”
“不知道。”卫岚潇道,“我现在只是不那么生气了,不代表我不生气了――想了这么久都没想出来生辰礼送什么,你给我睡书房去!”
“别了吧,万一被度闲他们看到,多丢人啊。”周昀央求道。
卫岚潇拔高声音:“他们才不会没事干偷窥你晚上睡哪,你给我睡书房去!”
周昀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声点,万一把隔壁的阿宝吵醒了,他又要哭了。”
卫岚潇直接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趁着周昀吃痛收手的时候,一脚踹在了他胸口。
那一脚踹得其实并不用力,只是让周昀的身子晃了一下,但他犹豫了一下,自己一个倒仰,跌在了床下。
卫岚潇:“……”
周昀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岚潇……”
卫岚潇又踹了他一脚。
周昀又跌了一次。
他第三次爬上来的时候,眼见她的脚又踢了过来,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腕。
卫岚潇挣了一下:“周昀!”
“我错了,岚潇……”他伏在床上,握着她的脚腕,将脸贴在她的小腿上,“为了我,气坏身子不值得。”
卫岚潇咳了一声:“痒,你放开。”
周昀:“我不放开。岚潇,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在卫府看见你,结果看得太出神,被台阶绊了一跤。你那时还跟丫鬟偷偷笑话我……”
“有这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卫岚潇挑眉。
“你当然不记得,拜访卫府的青年那么多,我有何起眼。”周昀轻吻着她的小腿,“我没想到有一天真的能娶到你……岚潇,我不希望你嫁给我,是‘下嫁’。”
“知道了,知道了,不要在这里表忠心了,我该生气的还是要生气。”
“你生气吧,只是不要生闷气了,以后直接些跟我说,我有时候……”他顿了一下,“有时候真的很怕你看不上我,所以,我就想再多证明自己一点……”
卫岚潇被他吻得痒得不行,一边笑一边往里面躲:“你就是这么证明自己的?我说的话你也敢不听!”
“岚潇,你大人有大量……”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周昀顿时一凛,立刻松开了卫岚潇,坐直了身子。
卫岚潇也立刻把被子一盖,遮住身上被翻卷起来的寝衣。
“谁?”周昀厉声问道。
“奴婢……奴婢有事禀告夫人。”
卫岚潇认出了丫鬟的声音,对周昀道:“我有点事,出去一趟,你别出来。”
周昀:“这么晚了,能有什么事?”
“总之……总之是三弟那边有事托我帮忙,我处理一下,简单得很,你不必多管了。”她迅速下床,穿好衣服,又理了理头发,才打开了门。
敲门的正是之前给尹娘子沐浴的丫鬟。她靠在卫岚潇耳边低语几句,卫岚潇听得眉头直皱。
“她现在在哪里?”
“还在房里呢,巧儿看着她不让她出去。”
“你现在去通知我三弟,把情况也跟他说一遍。跑快点!”
丫鬟赶紧迈开腿跑了。
第94章 第 94 章
两间客院彼此相邻, 等卫岚潇走到尹娘子院落前的时候,卫云章与崔令宜已经等在那里了。
卫云章:“多谢二姐今日相助,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卫岚潇懵道:“啊?不用我再做什么吗?”
卫云章:“不必了, 一直以来我们缺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如今契机已有, 剩下的事情, 就不牵扯二姐了。”
可能接下来的事情又是秘密, 不便对外透露吧。卫岚潇这么想着, 便道:“那也行, 我留了人在院子外面,若是你们还有什么需要, 尽管提。”
“好, 时辰不早了,二姐快回去歇息吧。”
卫岚潇点了点头, 又有些好奇地往屋子方向看了一眼,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走了。
卫云章握起崔令宜的手,说:“我们进去。”
他推开了客房的门。
屋内还残留着淡淡的水汽, 屏风和浴桶都未收走, 而尹娘子穿着衣裳坐在地上,未干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鬓角。
听到响动, 她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看守她的丫鬟向卫云章和崔令宜行了个礼告退,出去的时候顺便关上了门。
卫云章又用力地握了一下崔令宜的手, 朝她笑了一下,然后退到了一旁, 把中央的位置留给了她。
崔令宜站在原地,垂眼凝视着尹娘子。
刚才的情况丫鬟都说了, 而她如今又面如死灰地坐在这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为什么?”崔令宜问她,“为什么要冒充崔家四娘?”
尹娘子膝行而前,跪在她的脚边,哭着道:“师姐……求师姐宽恕我……我也是被逼无奈……”
“谁是你师姐?”崔令宜冷冷道,“我根本不认识你。”
“是我厚颜,斗胆称您一声师姐,师姐不认识我也是理所应当。因为师姐习武,接的都是上等生意,而我们这些人,没有习武的天赋,却有几分姿色,所以被专门留了下来,去那些三教九流之所,定时收集消息。我们不像师姐,因为接触的都是大人物,还可能被怀疑试探,我们是真的不会武功,所以就算被试探,也试探不出什么来。”尹娘子哽咽道。
崔令宜闭了闭眼。
“大半个月前,楼主忽然亲至,说要挑个人办事,挑了半天把我挑走。我一开始还以为要去伺候什么人,谁知楼主却让人在我身上刺了颜色假装胎记,还跟我说,他怀疑卯十六――也就是师姐你,背叛了拂衣楼,让我假扮成崔家的女儿,接近卫大人,伺机而动。”尹娘子拽着崔令宜的衣角,哀哀哭道,“我不想去,我根本不了解崔家,不了解卫大人,我如何能去执行这样的任务?可楼主却说,他要的就是我的不了解,这样才真实。”
崔令宜将她甩开:“他只是怀疑我,没有证据,就已经把你安排上了?我若没有背叛呢?”
“我,我不知道……”尹娘子讷讷道,“他让我待在绣坊里,绣坊里也都是拂衣楼的人,他让我到时候听命令便好……直到有一天,他天还未亮,便把我喊了起来,说卫大人受了伤,让我去照顾……”
卫云章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所以你那些身世,还有什么看书背诗的经历,也都是假的?”
“是。楼主说,这样容易让卫大人对我产生好感,还让我找个机会,不经意地露出胎记……他说卫大人是聪明人,看到胎记一定会觉得奇怪,然后就开始调查。”尹娘子擦了擦眼泪,“我害怕极了,若是师姐真如楼主所说,背叛了拂衣楼,那她看到我和卫大人卿卿我我,岂不是会杀了我……可是,我没办法……师姐……”
她匍匐在崔令宜跟前,乞求她的饶恕。
崔令宜看着她,觉得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匍匐在楼主的脚下。
当听到司马府的丫鬟来报,说按照吩咐行事之后,那尹娘子面色惊惶,还要把她们都赶出去时,崔令宜一时跌坐在椅上,久久不能回神。
――竟真是假的。
她身心俱疲,辗转难眠,被折磨了这么多日,都是因为这个人。
愤怒与不甘灼痛了她的胸腔,她很想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掐住对方的喉咙,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现在,她只觉得悲哀与痛苦。
“在楼主的计划里,你成功吸引到卫云章,让他带着你回京城,
可之后呢?崔家明明已经认下了我这个女儿,如何能接受又有了一个?”崔令宜追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尹娘子瑟瑟发抖,“楼主说,先让我跟着卫大人上路再说。卫大人既然会带着师姐离京,那说明师姐在他眼里已不是个普通闺秀,他肯定是知道了师姐的身份,才敢放心带上师姐。如此一来,真正的崔家女儿不知所踪,我若出现,卫大人不可能不管我的。”
“我如何管你?”卫云章忍不住插话,“我难道还能娶你吗?”
尹娘子哆哆嗦嗦地说:“我不知道……京城里还有拂衣楼的据点,也许,他们也会有安排,我听安排便是……”
她一直在说不知道。
崔令宜:“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楼主根本就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尹娘子愣住。
崔令宜缓缓道:“他跟我说,只要我杀了卫云章,他就可以对我既往不咎。”
身后传来卫云章微不可察查的一声叹息。
“他之所以所有事情都是临时安排,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给你留出未来。”崔令宜说,“你的存在,只不过是他激怒我的手段――他只是想要我杀了卫云章而已。”
卫云章:“你若真杀了我,他当真能既往不咎吗?”
这一次,轮到崔令宜说:“我不知道。”
“师姐!求师姐救救我!”尹娘子回过神来,不住地给她磕头,“我这一路上都心惊胆战,我知道二位早就怀疑我了,可是我也不敢直接坦白……师姐,我不想死,求求你……”
“看得出来,你确实很害怕。”崔令宜说,“我们不过是诈了你一下,你便把事情和盘托出――楼主这次操之过急,选的人竟如此沉不住气。”
尹娘子僵硬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崔令宜弯下腰,拉开她的衣领。
那里,一枚浅红色的印记,仍旧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尹娘子的后颈。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找来了药水,把你身上的‘胎记’洗掉了?”崔令宜摇了摇头,“其实我们根本没办法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调配好药水,只是你自己看不见,只能听旁人说,再加上心虚,所以才抵不住压力,主动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