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宜向卫云章挥了挥手:“你先去吧,我等你。”
卫云章笑了笑,
让护卫调转车头,朝城门方向驶去。
崔令宜站在书院门前。此时此刻,厚重的朱漆大门正紧闭着,只要她叩响门上的铜环,里面便会有打扫的仆役来给她开门。
但她没有动。
她站在原地,直到马车在视线中渐渐消失,她才深吸一口气,足尖点地而起,掠上树梢。
她走了另一条路,轻功比马车更快。
她顺利地独自进了京城。
京城里还是和从前一样繁华一样热闹,仿佛他们离开的这几十天里,一切都没有变化。
崔令宜无心欣赏风景,直奔醉香楼。
醉香楼内,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饭菜的香味,人身的汗味,杯盘的碰撞,人声的鼎沸,混在一处,闻着叫人恶心,听着叫人头晕。
说实话,这是她第一次白天进醉香楼。
“哎,哎,客官让一让,让一让……”举着托盘的小二从她身边经过,却在看清她模样的一瞬间愣住,仿佛不敢相信她就这么大白天出现在了这里。
崔令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径直上了二楼。
又一个路过的小二看到她,面露惊愕。
崔令宜上了三楼。
狭窄的楼梯尽头锁着门,这里并不对客人开放。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三两下撬开了锁。
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喧嚣,一缕淡淡的香气钻入鼻间,实在是附庸风雅。
崔令宜面无表情地说道:“纪空明,出来。”
一声轻轻的笑从雅间里传出,一只折扇挑起门帘,纪空明抄着胳膊,倚在门框,上下打量她一番,轻啧一声:“不愧是已经叛出了拂衣楼的人,现在竟然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了。”
崔令宜微眯双眼:“我已送上门来,为什么不杀了我?”
“楼主没说杀你,只说要捉拿你。”纪空明耸了耸肩,“不过你倒是连这一步都替我省了,着实令我惊讶。”
崔令宜抿着唇,盯着他。
纪空明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大家同门一场,我也不想对你动手。只可惜,你怎么偏偏就爱上了卫云章呢?”
崔令宜:“是你跟楼主说的,我爱上了卫云章,背叛了拂衣楼?”
“我可没有这么说,我只是收到你的留信后,如实向楼主汇报罢了。”纪空明挑眉,“说实话,我还真被你骗过去了,我以为你真的有本事说服卫云章带你一起走呢。只不过没想到楼主听后没说什么,结果过了一阵子,我就收到了他的飞信,说你不听他的命令,不愿杀了卫云章,叫我尽快把你捉住。卯十六啊卯十六,你也真是厉害,还能和卫云章联手反将楼主一军,把他困在营州。当初是楼主栽培的你,你却恩将仇报,你说,楼主该有多么生气?”
“除了捉拿我外,楼主还说了什么?可有说对卫云章怎么办?”
纪空明大笑:“卯十六,你还真是对他情根深种。不瞒你说,楼主也让我派人在路上找机会杀了卫云章,可一来我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晚了,二来我派出去的人发现你们有护卫跟着,再加上还有你,还有卫云章本人也会武,实在讨不着什么好,便先作罢了。”
崔令宜:“他现在身边可没什么护卫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现在去杀了他?你当我傻?这里可是京城!”纪空明围着她踱了一圈,“你也真是奇怪,明知道他这会儿落了单,自己怎么又主动送上我的门来?莫非你突然回头是岸了?”
崔令宜:“你其实也没有很想捉拿我吧,纪空明。”
“怎么说?”
“你若是真想,就不该与我说这么久的话。”
“我那是在等你毒性发作。”纪空明笑道,“与你动手累得慌,这又是白天,太容易招来官兵了。你没闻到这屋里的香味吗?再闻一会儿,你就该倒下了。”
崔令宜平静道:“没毒。”
纪空明又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承认吧,纪空明,你对楼主,也没有那么忠心。”
第97章 第 97 章
纪空明正色:“你可不要胡说, 你自己背叛了拂衣楼,还想拉我下水?”
崔令宜道:“与我合作,我让你当上拂衣楼的楼主。”
纪空明嗤笑一声:“你有这本事,为什么不自己去当?”
“因为我已答应卫云章, 往后金盆洗手, 不再碰这些是非。”
“怎么说你呢, 卯十六。”纪空明用扇子敲了敲脑袋, “你方才这句话若是真话, 那我可真要瞧不起你――这卫云章分明是打算利用你将拂衣楼一网打尽, 去向皇帝邀功, 你还傻乎乎地替他做事,当心被过河拆桥。不过……我又想了想, 觉得你应该不至于这么笨吧。”
崔令宜:“楼主可有告诉过你, 我与卫云章去营州做什么?”
“我原本不知道,不过后来也能猜出一点。”纪空明说道, “和康王有关,是不是?”
“卫云章接了皇帝密旨,去营州调查山匪一案, 最后查出是康王自导自演。话说到这里, 你还不明白吗?康王已失了圣心,而卫云章又恰巧得了圣心, 你若是知情识趣,就该趁早弃暗投明。否则, 等楼主与康王从营州回来了,拂衣楼可就撇不清干系了。”
纪空明:“卫云章不是已经进宫去了吗?恐怕这会儿拂衣楼已经撇不清了吧?”
“若是你的拂衣楼, 说不定还有撇清的机会。”
“你说得倒是轻巧,就这么几天时间, 你还指望我上去篡位?”纪空明笑道,“就算是拿我当枪使,也稍微真诚一点吧。想看我与楼主鹬蚌相争,你在旁边渔翁得利?”
崔令宜:“我只不过是给你指条明路,你若不听,我也劝不了你。你要么现在就把我绑起来,等楼主回京,把我献上去。只不过,朝廷围剿拂衣楼的时候,可没怪我没提醒你。”
纪空明笑而不语。
崔令宜皱了皱眉:“我言尽于此,你若不动手,那我可要走了。”
纪空明:“你就这么希望我把你留下来?你这么煽动我,我反倒要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后招了。”
崔令宜:“随你怎么想。”
说罢,便转身下楼。
然而就在她要推开门的一瞬间,身后风声突至,她反手一簪,只听刺啦一声,簪尖划破扇面,直冲纪空明面门。
纪空明扇面一合,两枚扇骨如同筷子一般牢牢夹住了她的簪子,他手腕一个上挑发力,便将簪子从她指间抽了出去。
簪子飞射而落,钉在房柱之上,尾翼颤动。
“不是说不想跟我动手吗?”她质问。
纪空明:“我改主意了。”
他劈扇而来,崔令宜一个闪身,拔出了插在靴子里的匕首。
纪空明只看了一眼,便笑道:“卫云章对你这么抠门?连柄好点的匕首都舍不得给你买。”
她和卫云章去探查山匪寨子,当然不可能带着明显的武器,这柄匕首还是回来的路上以防万一临时买的,自然不是什么好货,只是应急备用罢了。
没想到最后会用在纪空明这儿。
崔令宜拔匕出鞘,匕首在指间打了个旋,雪亮锋尖闪过,直接刺破了纪空明的衣裳,在他肩头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
她一愣――他怎么不躲?
纪空明笑容愈深,伴随着他唇角渗出的黑色鲜血,显得愈发诡谲。
崔令宜大怒:“我没给你下毒!”
“谁信呢?”纪空明抹了一把嘴角,看着指尖上的血渍,啧了一声,“楼主多疑,你大白天的主动上门找我,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岂不是要陷我于不义?没办法,我这人胆子比较小,不敢违抗上面的命令。多谢你这一手,好歹让我有了些辩解的余地。”
崔令宜:“你宁愿这样都不愿意与我合作?”
纪空明气定神闲:“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与你合作?等什么时候你真能坐稳这个相府儿媳的位置,再来与我谈条件不迟。”
崔令宜深深地盯了他一眼,收起匕首,推开门,噔噔噔下了楼。
楼梯下面一直有个小二在等着,见她毫发无伤地出来,也不敢拦,等她离去后,才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看到满襟鲜血的纪空明,不由大惊失色:“门主!”
纪空明摆了摆手:“无妨。”
“她给您下毒了?”
纪空明
抽出一块帕子,往里呸了口血沫:“就当是吧。”
“那解药……”
“没事儿,解药等会儿再服,免得好得太快,等楼主回来我都痊愈了。”
属下不解:“门主,为何不捉拿卯十六这个叛徒?”
纪空明把脏了的帕子往他手里一塞,负手踱到窗边,从这里往下望,正好能看见崔令宜在长街人群中匆匆离去的背影。
“她背叛拂衣楼,生气的只有楼主一人。”纪空明慢条斯理地说,“她若是不曾爱上卫云章,完美完成了这个任务,将来可是要直接升任门主的,届时我可怎么办?”
属下:“那难道不更应该捉住她吗?只有除掉她,门主您才能不受威胁啊!”
“谁说捉住她就一定代表除掉她了?”纪空明瞥了他一眼,“若是楼主有心要杀掉她,为什么不在路上就杀了她?活捉可比现杀难多了,尤其是在那些迷药毒药她都了如指掌的情况下。”
属下猜测:“或许楼主是想把她捉回来,当着众人的面惩戒,以儆效尤呢?”
“他什么时候这么拖泥带水了。”顿了一下,纪空明又道,“你不觉得楼主太看重卯十六了吗?卯十六刚和卫云章离京的时候,也没人知道她就是叛变,楼主却远赴营州,亲自确认。这种事情,交给我去办,不也一样吗?”
“可能是卯十六是他提拔起来的,所以格外在乎?”
“他提拔的人多了,但你见他还跟谁承诺过,让他当下一任门主的?”纪空明声调冷了下去,“我倒也不是非得做这个门主不可,可是像我们这些人,谁不是一路拼杀上来的,凭什么她年纪轻轻的,就能当上门主?”
属下倒吸一口冷气:“莫非……楼主看上她了?”
纪空明:“……”
纪空明:“你在想什么呢,楼主年纪都能当卯十六她爹了。要是真看上她了,还让她嫁给卫云章干什么?”
“也是。”属下更疑惑了,“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纪空明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沿,若有所思,“凭什么卯十六在他那里,总能受到比别人更多的青睐和宽容呢?若我把她放走了,楼主自己会怎么做呢?”
-
崔令宜阴沉着脸,快步走在街上。
从营州到京城,这一路上有很多偷袭的机会,但拂衣楼都没有动手。那时崔令宜便怀疑,如果不是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此事,那就是京城据点里的纪空明在有意放水。
可是见了他一面,他的态度还是那么暧昧不清。
他仿佛忌惮着楼主的势力,又仿佛在期待自己能替他做什么。
哼,还真是一个不肯冒险不肯吃亏的老狐狸。
崔令宜抬头望了望天色。
算算时间,卫云章现在应该刚刚进宫,最快也得一个时辰才能出来。她答应了他,等他出来再一起回府,这会儿时间空下来,竟不知道做些什么了。
她漫无目的地游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淳安侯府的大门前。
她抬起头,望着那块门匾,怔怔出神。
崔伦、老夫人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但崔伦尚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老夫人却早已双鬓衰白,她若是得知真相,会不会一病不起?
她很是愧疚,可是这种事情又没法弥补。
她确实不能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崔伦和老夫人,当初之所以同意把“崔令宜”嫁出去,是因为求亲的是卫家,“崔令宜”嫁过去,决计不会吃苦。
可现在嫁过去的成了她,他们又怎么能继续容忍下去呢?不找她拼命都算他们有教养了。
崔令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她打算在卫云章出宫的必经之路上,找个茶馆雅间坐着等他。
谁知道,就在她准备过街去对面的茶馆坐一坐时,却与刚从茶馆里出门的一行人对上了视线。
崔令宜有一瞬的惊慌,下意识地握拳了拳头。
然而对面的人似乎比她更惊慌。
陆从兰牵着襄儿,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正僵硬地望着对街的她。
襄儿换上了春装,头上扎着两个圆髻,露出毛茸茸的发绳来。她一身鲜嫩粉色,像只水蜜桃似的,远远望着,就仿佛能闻到她身上活泼的香气。
她也看见了崔令宜,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婶婶!”
她挣脱陆从兰的手,想朝崔令宜跑过来,却被陆从兰疾步冲上前,又一把拉了回去。
崔令宜刚迈出的步子,便又慢慢收了回去。
襄儿在陆从兰手底下扭动着,不满地叫道:“娘亲,那是婶婶!婶婶回来啦!”
陆从兰没有回答她,只是又小心地挪了下身子,把襄儿挡在了身后。然后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崔令宜。
春近催桃李,轻寒不着人。
崔令宜松开手掌,以示自己什么也没拿,随即后退两步,安静地离开了。
第98章 第 98 章
御书房内。
卫云章跪在御前, 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恭敬垂首。
案前的皇帝看完了那叠皱巴巴的纸卷,将它们放到一旁,看着下方的卫云章, 面色难辨:“这些纸上并无落款, 至多只能说明那伙山匪与朝中官员有所勾结, 却不能证明具体是谁。”
“启禀陛下, 臣之所以怀疑康王殿下, 不止是有此证据, 臣还有人证, 曾亲眼见到山匪与骁卫勾结。”卫云章语气平静地回答。
“哦?是什么人?”
“陛下可有听说过拂衣楼?”
“朕略有耳闻,一个江湖上的帮派, 喜欢收钱办事。”皇帝眯了眯眼, “这些江湖人,总是把什么逍遥自在、快意恩仇挂在嘴边, 不把政令法度放在眼里,自成一套什么江湖规矩。哼,朕心力有限, 对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听你的意思,他们还把手伸到朝廷里来了?”
卫云章拿出早就打好的腹稿:“陛下命臣查清营州之事, 但臣初到营州,什么也不懂, 便先在城中逗留了几日,打听营州的情况。这期间遇到一名女子, 对臣百般示好,臣疑心有诈, 将计就计,果然诈出她并非普通女子,而是别有用心,故意接近臣。”
“哦?她是什么人?”
“她初涉江湖,心志不坚,在臣的逼问之下,只好从实招来。此女是拂衣楼豢养的暗子,专门在江湖上打听情报,这次臣离京,竟被拂衣楼发现行踪有异,一路跟踪臣至营州,打算在营州把臣拿下。如此一来,臣即使死在营州,也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