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回护, 余下九分是想触怒她。
老坤道似是习惯了女黄冠自言自语, 依旧隐在树荫间,似泥塑木偶般不说不动。
山风吹拂素纱道袍, 女黄冠目光落在寺院悬山顶上,面上欢欣渐渐冷却:“去。”看看容家女身上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老坤道领命退了出去。
两个劲装护卫抬着竹轮椅走出观阁,将竹椅稳稳搁到平地上。
直到无人处,其中一个护卫才低声禀报:“方才寺外有人盯梢,里面情形一变,外头几个就散了,我们的人正跟着。”
应该是想等事情闹大,内外联动的。
可没等闹大,容家的仆从就把两个闲汉制住了。
没想到容家女竟愿意替那些尼姑出头,要是碰到个软弱不管事的,只怕这会儿已经收拾东西,扔下这班女尼离开寺院回家去了。
荐福寺大殿前的两鼎香炉重又点起香烛,白烟腾腾,山风一吹,便隐散在山峦绿枝间。
护卫又禀报道:“容姑娘离开三天竺前要烧回头香。”主子若是想见,拜佛烧香的时候就能一见。
裴忌望着山间四散隐没的白烟,微微出神。
不知她那武婢鱼叉练得怎么样了,能不能一叉毙敌。
还有她新打的那十二枝花头长簪,果然日日随身,连束发结辫时,长簪也扣在辫梢处,时时预备着防贼呢。
前日上山,在荐福寺的后门。
他看见她与一位书生在分吃结缘豆,看来,她已经找到能为她蟾宫折桂的贵婿了。
裴忌回神,淡声道:“远远看着,若有异动,立时禀报。”顿了片刻,他又道,“母亲的人要是试探,不要回应。”
越是回应,她会越感兴趣。
……
此时朝华一样正望向山壁白烟出神。
师太走得这么突然,走后又立时有人上门闹事,肯定是有因由的。
别的她不怕,就怕娘再次犯病。
甘棠提着食盒过来:“姑娘早饭就没用,便吃不下也,肚里也该有点东西垫一垫,家里……要不要打发人送信去?”
“先不急。”
一回去报信,不论父亲还是大伯母肯定会立时派人来接她回家,她答应了明镜师父要留到她们回来再走,她也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前面如何了?”
“闹了一阵,差不多安定了。”
荐福寺的女尼们已经朗声念完了经文,寺前又聚集了好些求药求药的妇人。
沙门尼在寺前劝人回去:“施主今日请回,今天只念经,不看诊。”
来的人怎肯轻易就走,来一趟船钱还要破费几文。
圆慧念经还行,把脉看诊可还没出师。可来求医的哪里知道,只以为尼姑们都会看病。有的哭有的求,还有的在骂,久久都不肯离开山门。
尼姑们好声好气把人劝走,怎么都不肯走的,那就请进寺中听经。
“跟去的人回来报信了没有?”
“这才去了半个时辰不到,余杭县令那边只怕还没接到各家的信帖呢。”甘棠看姑娘眉头紧锁,劝道,“姑娘好歹吃两口。”
朝华心里记挂净尘师太的安危,哪有心情吃东西,白坐着也没用,不如做点实事。
倏地站起身来:“走,到去厨房去。”
药不能舍,总能给来的人一盏茶。
领人到厨下,灶上的沙门尼正想去跟圆慧讨主意,看见朝华便问:“平日每个听经的施主都要饮碗防病汤药,今天这药还煎不煎?”
有时是板根草,有时是玉屏风散,天热的时候还会有灯心水芦根水给人解暑。
“今日不煎药,就煮两碗麦茶分下去。”
麦茶煮起来很快,汤色一滚就煮成了,还是沉璧提桶,甘棠拿竹筒杯,自两侧廊道一路分给妇人们解渴。
将近傍晚,容家管事从余杭县衙回来报信。
朝华戴上帷帽走出小门,管事的恭身回话:“姑娘吩咐的都办好了,明镜师父们刚到县衙,庆余堂的胡掌柜后脚就到了。”
胡掌柜是庆余堂的大掌柜,庆余堂在余杭城是百年老字号,要是上面没点关系,怎么能站得住脚?
各家连年捐的药都从庆余堂药铺里来,真沾上事儿胡掌柜也逃不了干系。
“胡掌柜一去,也就不用咱们出面了。”
余杭知县刘知县才刚上任两个月,但他当过好几任属地的县令。
先叫仵作验尸,又查问那两个壮汉的姓名,件件都是按流程来办的。
“几位师父没有吃苦头,是带到后堂去好好问的话。”要不然上去先杀威,可不把几位清修师父给吓着了。
药单,名册,连药丸样品都一一奉上。
刘县令先查问死者是何时看病,何时拿药的,又问所居何地。
两个壮汉先还能扯出一个乡间贫妇最常见的名字,再报药品时却对不上号。
别的地方一县可能只有一个仵作,余杭县富庶,县衙里顶格配备有三名仵作,三个人办事手脚快得很。
很快查出那个女子是吃耗子药自杀的,身上遍布青紫痕迹,显是在家就受虐待,死了又被男人抬出来讹钱。
城中几家的信还没来全呢,余杭知县就已经迅速结了案,还特意写信让师爷把信送到各家去,算是打个招呼。
容家管事客客气气送胡掌柜:“劳烦胡掌柜,为这样的事还亲自跑一趟。”
胡掌柜笑眯眯拱手:“客气了,开药铺和开医馆都一样,这样的事到哪年都不会断,听说容姑娘就在寺中,我当然要来。”
朝华心里记下一笔,回去要回礼给庆余堂。
她眉头未松,继续问道:“既然结了案子,几位师父们呢?怎么没接回来?”
“刘知县说家中夫人笃信佛法,请几位师太们到后衙吃桌素席,留在家里讲一回经,说定了明天就派车送她们回来。”
刘县令那样客气,明镜推拒不了,只得留下了。
管事继续道:“姑娘莫急,我留下人和车在后衙等着,明日上午要是人还不送出来,少不得再叫门了。”
刘知县哪能想到几个尼姑能请动这么多人,上头交待他的差事只能换个办法做。
不能拷打逼供,只留一个晚上什么也没问出来。
他换了主意,第二天恭恭敬敬将几位师父们送出门,又加派一辆马车,车上除了布施给荐福寺的米油之外,还把家中夫人一起送来了荐福寺。
叮嘱她:“你就留在寺里吃长斋,悄悄打听那老尼姑到底去了何处,等有了消息你再回来。”
刘夫人生得圆团白胖,她满脸的不愿意:“都说了师太是受佛祖的点化入深山修行去了,还到哪儿找去?”
刘知县山羊胡子一翘:“你这……”蠢妇二字没出口就被他咽回去,“你也不想想,余杭的山再深能深哪儿去?”
“她要往远了走,没有佛牒就敢胡乱跑?”
刘知县说完,刘夫人觉得有点道理,但她又问:“你那上峰盯着个老尼姑干什么?他想把人请回去讲经?”
净尘师太看着总有五十多罢?又不是美貌的小尼姑,找她干什么?
刘知县还有个娇妾,平日里十分瞧不上自家这位胖夫人,刘夫人也瞧不上他,就爱吃喝玩乐。
他此时不得不拍夫人马屁,耐着性子同她分说:“夫人呐,我好不容易调到了余杭,舒服日子才过了两个月罢?三年一过又要走!”
“万一调到穷山恶水的地方当县令,哪还你有好吃好喝?要是办成了这件事,就能往上升!”
刘夫人就这么被塞进车里,由几个丫头婆子服侍着跟来了荐福寺。
芸苓一听说明镜师父们回来了,赶紧给姑娘报信。
她很替师父们松了口气:“这下可好啦,知县夫人也跟着来听经吃斋,往后总没人敢来寺里闹事了!”
现官现管,县令夫人在这儿,外头衙差都要多巡两遍街。
朝华先还欣喜着要出去迎接,一听说县令夫人跟着一起来了,立时明白过来。
刘县令也牵扯在其中,本来这一地归他管,拿住人拷打盘问怎么都能捂得住,但他没想荐福寺有这许多他惹不起的官宦人家在撑腰。
他一个知县哪一边都惹不起,干脆怀柔,派夫人来刺探消息。
朝华沉吟:“刘夫人的禅房在何处?”
这点芸苓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刘夫人的屋子靠近前殿,离咱们有些远。”可能明镜师父觉得姑娘贵重些?才将不相干的人隔绝了?
朝华一听,眉间忧色顿时消散。
靠近前殿,那天不亮女尼们起来诵经做早课,天一黑师父们又要跪晚经。小师父们都习惯了,刘夫人和刘家带来的丫头婆子们日子可不好过。
明镜师父果然心如明镜。
但刘家人不能久留寺中。
朝华不知道净尘师太惹到什么人,但净尘师太替娘看诊十年,又教她一手针法,她不能留着隐患不除。
思虑片刻,朝华问道:“芸苓,我们带的婆子里可有口齿伶俐的?”
人虽不住在一块,但厨房是公用的。
“有,有个卢婆子既会造汤做饭做点心,口齿也很伶俐。”家里带来的专做素斋饭的人,姑娘不吃也得带上,万一用得上。
“让她做些龙井佛饼,跟刘夫人带来的丫头婆子们熟悉熟悉。”
容家的佛饼用的方子是真娘改过的,把芋头蒸熟捣泥,里头搁足了糖,再将龙井茶叶磨粉和进面里。
取一点茶香和绿意,绿饼皮包上甜芋泥,拍得扁扁的,延外圈再沾上一层白芝麻,下锅里去炸。
炸出来的佛饼两面都是绿的,又香又甜又酥。
等佛饼炸好了送上来,刘夫人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卢婆子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连刘知县刚上任就讨了房小妾的事也知道了。
朝华把佛饼分给几个丫头,又对芸苓道:“跟卢婆子说,等刘夫人吃了几天素,想法子让她思归。”
卢婆子哪知道姑娘的心思,得了差事那就办,她以为是姑娘不想与县令夫人寒暄。
那还不简单!
笑眯眯问跟来的丫头婆子:“就你们夫人一个来庙里吃素吃苦头?还是长斋?那个妾就在家里独霸着老爷还吃香喝辣?”
“你们夫人可真是个慈悲人儿。”
这话很快就传进了刘夫人的耳朵里。
她一开始没当一回事,等连吃两天萝卜白菜炖豆腐,她有些受不住了,问丫头:“后头那个大家子的姑娘,也吃这些个?”
丫头啃着馒头告诉她:“那位天天都有厨子给做素斋呢。”
吃了三天斋人非但没瘦还更胖了些!青菜豆腐没油水,原来一顿一碗饭,进了庙她能吃两碗。
刘夫人的舌头素了几天,摸出钱来让丫头塞给卢婆子:“一份也是做,两做也是做,给我也来一份。”
朝华听了卢婆子禀报,微微笑道:“给她做,做得越像肉越好。”
素鸡素鸭素肉丸子,一道道送到刘夫人桌上。
菜色精致,每碟子里盛的量只有一只巴掌大小。
世家贵女略动动筷子,刘夫人却不够吃,再说这东西好吃是好吃,吃完了倒更馋肉了!
丫头原来跟着夫人总比别人吃得强些,这会儿半个菜也没落着,跟着埋怨:“也不知道那一个天天在家吃什么好的呢。”
等到隔日又吃大锅菜炖豆腐,刘夫人摔筷子不干了:“叫我天天吃这些!不如就让那老货当一辈子的七品官!”
走的时候人依旧圆胖,但那张脸快跟菜梗子似的发青。
脸上挂着两轮黑,她是绝不来了,有本事那老东西他自己来!
眼看刘夫人气势汹汹下了山,朝华也不再留。
离开之前,她素服衣裙,去各个寺庙烧一把回头香。
面朝观音,阖目祝祷,祈求母亲身体安康,净尘师太能安然度难。
最后,朝华又在心中添上一句:盼衢州秀才沈聿金榜提名。
第50章 回头香
华枝春/怀愫
烧过这把回头香, 今岁的拜山游佛才算完满。
离开荐福寺时,明镜带着明空圆智几位师妹一齐给朝华送行:“此番多赖容檀越, 我们才能安然无虞。”
若非容朝华见机快,她跟师妹们必要在县衙受一番皮肉之苦。
“不敢当。”朝华双手合什回以一礼,“师父们传经施医,活人无数,我岂能眼看师父们受辱?”
明镜微微一笑,就连刘夫人是为什么走的,她也已知晓了。
她们是出家人, 一向守着清规戒律, 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刘夫人的住处安排得差一些。希望刘夫人受不住经文木鱼, 自行离开荐福寺。
要是实在没办法, 也做好了刘夫人会长住的打算。
没想到容朝华又替她们了却隐忧。
“明日我便领医船启程了。”明镜说完又向朝华施一礼。
寺中有些年纪和阅历的师父们的都跟船出行, 除了明空, 留在寺中的要么是小沙弥尼, 要么就是刚受完全戒的年轻女尼们。
等明镜离开,就关上寺门,只念经种地。
朝华将预备好的名帖交到明镜师父手中:“若是途中遇到什么事, 明镜师父只管将名帖递上。”
“阿弥陀佛。”明镜明空几人口诵佛号, 将朝华送上马车。
青绸马车刚走了半程, 就被堵得动弹不得。
跟车的长随小跑向前探问, 很快又跑回来禀报:“前头有贵人的仪仗要上山。”
车驾还没到, 清路的奴仆正手执金银桶, 一路散香。
朝华隔窗问道:“贵人仪仗到哪儿了?”要是仪仗上了车, 不等走完全程, 她们的马车是不能动的。
长随回道:“还未上山,前方已经不许车马通行。”
朝华在山上多耽误了五日, 娘都已经来信催过一次,她只想了片刻就对甘棠道:“路也不远了,我们走下山去。”
容家的船就在渡口等着,只要下山上船,什么贵人也阻不了她回家的路。
甘棠又伸头张了张,确实连铃乐声还没听见,这么干等,怕要等到下午。
她取出帷帽给朝华戴上,朝华一掀车帘,跳下车去。
留下两个仆看车,一行人穿小路下山。
朝华归心似箭,轻身上路踏在绿叶黄花间,快到山脚时,才看见一点贵人车驾的影子。
最前面六对大马,马前悬铃,马头插着翟羽,十几个引路婢女个个头戴珠饰,身披红罗,怀抱青罗伞。
路上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不动。
芸苓几人也未见过,被这排场吸引,脚步渐顿。
朝华匆匆一瞥,催促芸苓青檀:“快些,再不下山,就要被仪仗困住了。”
芸苓看见远处小道上的百姓已经接连跪着迎仪仗,咋咋舌头,互相拉着袖子:“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