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的眉眼生得明艳,不施丹不点翠也光彩照人。
素的,艳的,她穿上都好看。
朝华坐在云屏小榻上,喝着冰饮子,看真娘一件一件比划:“这件缟色的好,缟夜梨花生暖白,越是暑天儿越是穿这种颜色更清人眼。”
可见心上人,总是不能太素的。
于是又拎起件小袖的绯色花衫:“这件也好,越罗小袖新香`,再戴一对金钏……可这又太艳,也显得太讨好他了。”
横不成,竖不成。
朝华抿唇轻笑,真娘看她只顾着笑,不知道自己张罗,气恼摇头:“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朝华站起身来:“我猜,他今日会穿蓝色。”
“蓝色?你怎么……”真娘明白了,那日送去的长命缕可不就是石青的,沈公子要是有心,定会穿浅蓝色衣袍来。
真娘明白了,几个丫头都没明白,芸苓还疑惑,姑娘怎么就那么确定沈公子会穿蓝色衣袍来呢?
朝华仔细选了件衣衫,她是要好好装扮,今日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朝华一身月澜纱裙,等在宅后渡头的木栈道上。
这是沈聿第三次在此处见到她。
远山近水,都不如她乌眸湛然。
芸苓在姑娘身后飞快使眼色给甘棠:他真的穿了蓝色!还跟姑娘是同一种蓝!
朝华垂眉轻笑,二人双双走到栈道中间。
这回又是朝华先开口,她没再称呼他沈公子,只是望着他说:“沈聿,你跟我来。”
这是最后一关。
说完,她不等沈聿有所反应,就转身在前面引路。
夜风吹得她月白纱裙泛着粼粼银光,耳畔红珊瑚做的相思豆随风摇摆,她似浮在风上那样领着沈聿转进园中。
二人一路穿廊过榭,园中盏盏石灯为他们引路。
朝华停在一处花廊水亭边,隔着亭窗,能看见亭中石桌上摆着水酒小菜,四周花下草下都已经熏过除虫香药。
坐在花亭内,只闻清香,只见月明。
片刻有个年轻妇人牵着个孩童过来了。
沈聿来时,已经猜到朝华要带他见的,只怕是容三夫人。
可眼前这个女子实在过于年轻,哪像是三旬妇人。
“今日是我娘三十二岁生辰,她十六上生下了我,她以为她今天过十六生辰。”这是画舫中公主也不能逼迫她说出的话。
此时此刻,她全告诉了沈聿。
沈聿讶然,他刚要开口,又被朝华打断。
“我原本并不打算让你见她。”她是打算与他成亲,但不会让他见到真娘。
沈聿震动。
他望向朝华:“那我,能见她了么?”
朝华目如华星,沈聿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此时此刻,比站在任何师长面前都更让他紧张。
“可。”朝华说完,引着沈聿转进亭中,她换了种语调,“嫂嫂,这是沈公子。”
沈聿深深一揖:“三嫂。”
第71章 青梅酒
华枝春/怀愫
沈聿不知, 原来朝朝母亲的病,竟是这样。
但见她言笑晏晏, 柔婉明净的模样,哪里会想到她是个叫人避之不及的“疯妇”?
沈聿忍不住想,朝朝这些年,是如何长大的?
新姑爷上门,真娘很当回事儿。
桌上几样南边的精致小菜全是真娘亲手做的,打听到沈聿能食辣,还特意请蜀菜馆子的师傅上门做了几样辣菜。
阿容如今只有她这个长辈在, 她自当事事打点, 真娘温言笑指着桌上的青梅酿:“这酿酒的青梅是我与阿容一道收摘的, 早就预备着要请沈公子尝一尝。”
摘取果梅林中先熟那一批梅子, 用盐搓过杀青, 再洗净晾干扎上小孔, 往坛中一层青梅一层黄糖的铺设好, 再倒入白酒。
工序并不如何繁复,但新熟的梅子不多,到今天统共也就这一坛能开封的。
沈聿听见这句, 抬眉望了眼朝华。
青梅自摘下枝头, 到酿成酒出坛, 最短也要月余的光阴, 如此算来, 这一坛酒是在浴佛节后就酿下了。
沈聿墨眸含笑, 抬袖举杯饮下半觞, 赞道:“清甜, 绵长。”
真娘坐在正中,左边是沈聿, 右边是朝华,二人一举目一抬眉,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笑吟吟对沈聿道:“阿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才刚说了一句,真娘倏尔恍惚。
朝华立时提起酒壶,往真娘杯中添酒,且笑且嗔,声音清越中又带几分撒娇的意意:“嫂嫂真是,我们俩年岁差的不多,沈公子又不是不知道。”
沈聿还是头回见朝华这般姿态口吻,他处变不惊,含笑开口:“三嫂的意思是看阿容姑娘像晚辈,一片慈心。”
朝华垂眉,他连称呼都注意到了。
方才那口青梅酿的余味涌上心间,尝不出半分梅子的酸,只泛着黄糖的甜。
沈聿这句,直说到了真娘的心坎上:“正是的,我对着阿容,便是没来由的会生出一片慈心。”
朝华松了口气,她是设想过才带沈聿来见真娘。若是沈聿可以接受,那往后成了婚,真娘便可以在她身边长住了。
真娘依旧笑意盈盈:“沈公子,你家中情状,阿容都对我说过了。你既然也说我是一片慈心,认我当半个长辈,那我可得问了,你预备何时请期呀?”
沈聿原本正坐着,听到这句,侧身面向真娘。
真娘见他犹疑,便道:“你与三哥是同场的举子,大登科之后也该登科了,总不能一直拖着不成婚罢?”
说完又歉意一笑:“你家没有长辈,我只好问你自己的打算了。”
朝华揪住真娘的衣袖:“我还想在家多呆几年。”
沈聿明白了,他略作思考,跳过科举那一段,将他预备如何点官,点官之后在任地如何买宅都说了一遍。
“家中薄有田地资财,可在任地买宅落脚,除非是点了京官,要在京城买宅此时还力不能及,就先赁宅居住。”
他甚至还说了京城几处小官员们赁租宅院的街坊,书院中有位讲书曾经在京中供过职,沈聿已经预先查问过了。
跟着再将如何安排婚事的事,一件一件详细说给真娘听。
白菘回乡去接范老管事来余杭,沈聿需要一个可靠老成的人料理婚事。
真娘一面听,一面频频望向朝华。
她绝少见到像沈聿这样,肯与女子认真说仕途经济的人。
真娘与亲哥哥年纪相差得太多,哥哥拿她当半个小孩看待,压根不会跟她谈论这些,只宠着她,顺着她的意就好。
容三哥又一心山水,就没想着出仕为官,与她谈的也多是四时吃喝,赏心乐事。
与沈聿头回见面,客气归客气,真娘也想过要拿拿长辈的架子,此时听沈聿桩桩件件都有章程,根本就拿不起架子来。
怎么看都是一对佳偶,真娘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这下我可算放心了。”
沈聿的这番打算,朝华并还不曾听过。
隔着明烛灯焰,她滟眸微敛,笑意在唇畔若隐若现。
……
宴散,朝华先送真娘回和心园,走时留给沈聿一个“等着”的眼神。
真娘拉着朝华的手走在夏夜庭院内,顺石灯渡花荫,边走边赞:“这个人,你选得极好!”
向朝华一条一条数着沈聿的好处:“你看,他布衣来此赴宴,但大方洒落,这是不因贫而卑,这样的人自视极明。”
“再者,他官事家事两边都想得明白,提前规设,这便已经胜过许多男子了。”
真娘想了想道:“我哥哥嫂嫂必会喜欢他。”
确是如此,舅家送来的礼极厚,舅舅还来信说让沈聿入京之后,不必住到余杭商会会馆里待考,就住到殷府去。
真娘自知长兄其实并不特别中意三哥,觉得他才学虽有,但富贵娇养,非心志坚毅之人。
殷家人丁单薄,真娘又受尽宠爱长大。
两家是世交,看容家兄弟和睦,又看楚氏徐氏妯娌之间处得极好,这样的人家妹妹嫁过去之后不会受苦。
何况他们彼此正情浓,天作之合。
当时哪能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朝华等真娘说完,问她:“那你觉得他好不好?”
真娘重重点头:“自然好!”话音刚落,眉上又染就几分郁色,“比你三哥强得多了!我还以为丈夫不出仕途就能在眼前,偏他明明不当官儿,还天南海北跑得不见人影子,说要带我同去,还不是自己走了。”
放水灯时,眼见灯上一张张恭贺芳辰的纸条全是三哥的字迹。
真娘也只欢喜了一瞬,还问朝华:“你帮着你哥哥偷偷做这些哄我开心?”
碧沼波焰,赤水浮珠,数百盏芙蓉灯似在水面盛开,她也愀然难乐。
写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他能回来一趟,他……他是什么时候出门的?怎么恍惚记着已经写了许多信?
真娘眉头一锁,朝华便已知觉。
果然真娘回屋就翻信匣,匣子盛得满满当当,她从第一封开始数起,翻来翻去都只有这半年的。
三哥确实只错过她这一个生日。
冰心上前:“三爷的信刚才送到了,好几寸厚呢,我给搁到床桌上了。”
唐妈妈适时端上药,笑着哄道:“长寿面也吃过了,灯也放过了,这一日也够疲累的,夫人赶紧吃了药再看信罢。”
西间里堆满了娘家婆家分别送来的生辰礼物,有些都不没得来及拆开看。
真娘听到三哥又寄了新的信来,接过唐妈妈手中的药碗,嘴里还在嘟囔:“光写信有什么用?”
一口气把药喝尽了。
她回去洗漱换衣,钻进帐内,点灯看信。
容寅一直站在见山楼二楼窗后,见和心园的灯黯了,也跟着吹灭了见山楼内的灯。
唐妈妈眼看真娘歇下,跟在朝华身后,出了院门外说:“姑娘,夫人近来喝那药,不如以往好睡了。”
冰心玉壶每日都会看漏刻,记录真娘何时醒转。
“连日早醒么?”
“是啊,”唐妈妈又忧心又忍不住往好处想,“也许是夏日天热,所以就醒得早些。”
朝华沉吟:“请冰心玉壶继续盯着。”
要是连月如此,那便是净尘师太说的,药的效力越来越弱,还是得早些为人施针。
唐妈妈应声回去,甘棠这才上前:“姑娘,沈公子还在水阁边等着呢。”
朝华回到水阁边的堤岸上,每年真娘生辰,她都要亲手放三只金莲灯。
沈聿湖畔大柳树下等她,见她提裙过来,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小风灯,提到近前为她照明。
朝华掖裙跪地,燃香三支,又一盏一盏点亮了金莲灯。
双手将灯捧起,伏在水岸,将水灯远远推出去。
皓月当空,星河耿耿。
朝华直起身子,双手阖什,口唇微动:“第一本命灯当燃,佛光照耀无灾愆。一燃百病为之蠲,二燃寿命为之延,三燃福慧双双全,莲灯光并日月悬。”
她一句一句低声祝祷,等到金莲飘远,她方欲起身。
沈聿冲她伸出手来。朝华一只手按住裙角,另一只手递了过去,两人手掌互相紧攥,牢牢将她扶了起来。
水烟淡染,垂柳如丝,如珠幕般罩住二人身影。
“你今日说的,我很高兴。我要忙我的事,你亦要忙你的事。”二人交握着双手,掌心发烫。
朝华想将指尖从沈聿掌中抽出,却迟迟未有动作。
“沈聿,我们来日方长。”
沈聿坐船至清波门,爬长阶回书院时,心头还反复滚着那四个字,“来日方长”。
白日书院内见不着人,夜里却坐满了乘风纳凉学子们。学舍逼仄,二人间还疏阔些,四人和六人间又挤又汗味难散。
沈聿一路往上,同窗们俱都看见他手上提着一小坛酒,目如朗月华星般湛湛有光,口中不知在念什么。
人人互望一眼,都道沈聿真是用功,爬个台阶,还在背书。
朝华确是想全心忙自己的事,也确实不想再让沈聿再为她分心。
八月初一省闱,满打满算也只有七十来日,若非沈聿是心志坚忍之人,端阳那天被内监问话,说不准便会动摇心神,影响考举。
朝华睡前饮了满满一杯青梅酿,不能再等,她要试针。
第72章 初伏羊汤
华枝春/怀愫
眨眼就进了六月, 暑气一日比一日更盛,白日里在西湖上行船热得好似在蒸人。
白天乌篷小舟, 彩金画舫俱都泊在岸边,湖面上要到落日时分才慢慢热闹起来,只有摆渡的撑摇儿不论晴雨黑白,都在湖面往来穿梭。
朝华越起越早,趁着太阳还未高升,水皮子还不发烫的时候坐船去往城郊庄宅。
此时吹进舱中的风还略带一丝凉意,芸苓耐不住热, 坐上船就热得只淌汗, 她擦着额上颈间的汗水道:“咱们几个还轮班换着跟出来, 只姑娘天天都没得歇, 这些日子人都清减了许多。”
每天天刚亮就出门, 天全黑了才回, 一来一回总要一个多时辰, 白天吃得又少,可不一日比一日瘦。
纪恒眼见如此,赶忙将庄宅后的小竹轩修葺出来, 添置竹榻竹桌, 悬青竹细帘, 让朝华正午时候能在这里养养精神。
庄宅中除了萧老大夫外, 还请了一位胡大夫每隔两日来出诊一回。
纪恒道:“胡大夫是余杭医署的大夫。”是现官, 也是现管, 就算他不来, 单送银子给他, 这笔买卖也是赚的。
大夫是请来了,病人着实难找。
如今庄宅里依旧只有芸娘、牛二嫂和哑娘三个病人。
照看她们的人陆续添上, 其中就有萧老大夫的孙女萧帧
这个名字出自嵇康的《琴赋》,萧老大夫不想让孙女学医,只希望孙女如她的名字一般和悦安然。
偏偏萧质歉黾活泼的性子,她刚来的第二天就自己给自己找了活干,巡房、煎药、写药案。
她看过朝华留下的药方和医案,问三丫:“你们姑娘写的这些医案好细致,这落笔规格与太医局里一模一样,你们姑娘的师父也是太医局出身?”
三丫哪里知道这个,对她摇头。
萧忠膊荒眨她熟知药性医理,看三丫机灵能干,捉住了三丫教她分辨药材,怎么使药碾子和药称。
萧老大夫一看见孙女泡在药材房里就气得要揪胡子:“洗手,练琴去!”
“智俚拢不可测兮”,他能给孙女起这样的名字,自然是希望孙女长成淑女,偏偏孙女对琴一点天赋也没有,反而喜欢医理药理。
朝华第一次来,萧志痛樟斯来:“东家,你为什么要收治这些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