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北陌将他整个人都当成了耳旁风,尽量让自己的吃相装得斯文些,一边想着他赶紧滚蛋别在眼前晃悠。
被忽视的贺霄舌尖在后槽牙上扫了一圈,也猜到了这种无法反抗的局面下她必定会冷淡处理二人的关系,于是他斟酌着,抛出了一句她必会有所反应的话来。
“这里离碧水山庄不远了,沈北陌在那养病,你知道吧?”贺霄眼看她神色有所变化,显然是不太绷得住了。
“什么?”沈北陌浑身都打了个激灵。
“一会下午我会快马过去一趟探视,你若是还有什么话想带给他的,我可以代劳为你传上一句,此后你入了楚京,怕就没机会了。”
沈北陌给人点了穴似的怔住,很快又若无其事接着拨弄盘里的肉,心里稍有几分打鼓,“你去探视他干什么?”
‘沈北陌’养病的庄子里里外外全是大楚的士兵守卫,贺霄断定凭她一个深宫大院的姑娘家没有一点办法能见到里头的人,现在能传上一句话进去,于她而言的诱惑不会小。
他嘴上说得大方,一方面是想创造机会与她破冰,另一方面,实则也是让她好好与这人道个别的意思,之后嫁作他人妇,便是再无瓜葛。
贺霄对于她愿意交流了很是满意,轻笑一声宽慰道:“放心吧,不找他麻烦,南邵既然接受了招降,那沈北陌自此以后便也算是我大楚的将士了。”
沈北陌此时也顾不上什么仇不仇的了,企图改变他的注意:“你不是说时间匆忙要赶路吗,为什么要特地跑一趟?”
“这也是我这一趟的差事,除了接你之外,也要看看沈北陌的病情如何了,陛下还是很关注这个人的。”
贺霄解释完将话题又饶了回来,“有没有什么想带的,嗯?机会可只有这一次。”
沈北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让贺霄去碧水山庄,旁人也就罢了,对于‘沈北陌’这个人只能识个大概,不像他,是正经交过手的宿敌,她还真不敢赌贺霄的洞察力。
更何况成王败寇,已成定局的事情谁还会去关注一个小将的死活,沈北陌觉得那楚乾帝此举,多少也是有谨防她金蝉脱壳的意思在。
一旦被发觉庄子里的人是假扮的,那便是欺君之罪,足以牵连此前将她从楚营保出来的陛下,指不定还会连累多少人。
她想阻止,但也不能太反常怕露马脚,状似无意试探问道:“他患了晕霉,那是最烈性的传染病,你也只能远远瞧上一眼,应该说不上话吧。”
第18章 迷惑
“说得上。”贺霄观察着她的神情,又再最后询问了一次:“没有?”
眼看着拦是拦不住了,沈北陌硬着头皮道:“那就替我叫他好生照顾自己。”
贺霄一笑,“好。”
用完午膳再次启程之后,车架里的南邵郡主就显得坐立难安了,她几次三番掀开纱幔偷看前面领队的贺霄还在不在。
直到迎亲队伍经过一道山路岔口的时候,沈北陌再次撩起帘幔往外看,果然就见贺霄人没了,想来应该就是沿着那条路去了,他的马快,以这队伍行进的速度,他一来一回在落日前追赶上,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北陌的屁股彻底坐不住了,扬声道:“停车,停下!”
年长的骑兵面色肃穆唇角天生向下,长得就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骑着马靠近问道:“郡主有什么吩咐。”
车架还在行进着,一点要听命的意思都没有,沈北陌冷声道:“我说,停车。”
骑兵敷衍道:“路途遥远,时间紧迫,有什么小问题的还请郡主克服一下。”
沈北陌看不得这副态度,视线落在他身上,这种身板,这种角度,她一脚就能把人踹下马去。
这时旁边一个小兵听了半晌凑过来,小声道:“头儿,人有三急,指不定紫砂渡的风沙呛着了水土不服闹肚子呢?”
骑兵头子扫了他一眼,毛头小子的眼神清澈说的恳切,他这才借梯子下台,扬手道:“停车!”
沈北陌这才冷哼一声收回了视线。
长长的车队停下来之后,锦瑟爬上来服侍她,沈北陌攥着她的手往茂密的树丛后面钻,锦瑟跟着一道小跑,视线跟她交错了一瞬间,隐约感觉到她似乎是有什么隐情要吩咐。
待到避开众人的目光所及之后,沈北陌就快速道:“没时间多解释了,锦瑟姐姐,我有急事,一会你就在地上装晕,有谁问都一口咬死我被人劫走了不知去向,办完了事我会自己看机会叫士兵发现救回来的。”
“什么、什么?”锦瑟有些跟不上她这紧锣密鼓的节奏。
“不是、郡主!”她担心沈北陌不知轻重惹上麻烦,赶紧将人拉住,小声道:“林子后面还有跟队外防巡逻的楚兵,不然他们才没这么放心大胆让我俩单独脱离视线!”
一旦被抓回来,那便是逃婚抗旨,他们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沈北陌失笑这宫里的姐姐太小看她,“知道,放心吧,不过是些行军常用的人字队形,难不倒我的。”
锦瑟仍是觉得危险,不明白有什么急事能值得她这般冒险折腾,但沈北陌的时间实在紧迫,已经落后贺霄那么多,都不见得能追得上,她拍了把锦瑟的肩膀快速强调道:“这事非办不可,没有别的办法。你就照我说的做,切记切记,不要松口。”
沈北陌风风火火去了,将那身限制行动的繁复宫装脱下塞在了树丛下,又去抢了一个落单楚兵的马和衣裳,快马疾驰上了山道。
坐落在山腰的碧水山庄人烟稀少,放眼望过去,门口看守的,院里熬药的,烧醋烧草木灰烹煮衣物的,里里外外全是大楚的士兵。
个个拿巾布蒙着口鼻,严阵以待,谨防被感染。
贺霄系着面罩,套了煮过药材的衣裳,由士兵带领着,进到了竹屋里。
里面烟雾缭绕,全是药草被烧过的味道,还用竹条竹篾支起了拦网,缝隙间能看见里面的木床上盘坐着的身影。
‘沈北陌’也系着面罩,见有人来,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跟竹网外高大沉着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那道目光带着审视,鹰隼一样,好像能攫住人无所遁形,越是安静,就越是有些自乱阵脚。
对视了片刻之后,‘沈北陌’率先咳嗽起来,无甚表情偏过头去,并不太想理人的模样。
“沈北陌,还不起来见过贺将军!陛下天恩,还惦记你的伤势,特意让将军来探视一番,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看守的卫兵提气嚷嚷着。
‘沈北陌’吊儿郎当轻笑起来,跟卫兵斗嘴道:“探视?巴不得我早点死吧。”
被巾布蒙住的声音有些发闷,贺霄微微蹙起眉来,不知是为声音,还是为他这副没有气势的颓废样。
他的目光太有压迫性,深沉不见底凝视着,往前逼近后拨开竹网上挂着的药囊,让视线观察更清晰些。
身后的守卫一惊:“将军,仔细别走近了,这晕霉厉害着呢!”
贺霄抬手示意无妨,只自顾观察着里面的人。
这个男人看着就不好对付,怕是察觉到了什么,‘沈北陌’嗤笑一声模仿道:“什么阿猫阿狗都来看我笑话喽,怎么,这笑话是有多大吸引力,冒着被传染的风险也要来走这一遭,你们楚国人这么爱凑热闹的。”
贺霄无甚表情,仍是一副审视的姿态,并不跟着他的话走。
“她服毒自尽过,这事你知晓吗。”
“谁?”他稍顿了顿。
贺霄眯起眼,虽不至于因为这几句话起疑,但他的五感素来灵敏,眼前这个人的精气神,与战场上针锋相对不可一世的那个对手,实在有些对不上气场。
“你说还会有谁。”
这句话太难答,一个不小心就要露馅,‘沈北陌’不说话了,外面的楚兵守卫借机耀武扬威道:“将军问你话呢!”
就在这时,一阵缭绕呛鼻的烟雾不知从哪透进来,伴着草药自己本身的重味,再加上烧焦的气味,混在一起十分难闻。
楚兵带着面罩都被呛得咳了好几声,扒拉着烟雾朝外嚷嚷道:“谁这么部长眼睛这个时候熏草药,不知道贺大将军在里面吗!!咳、咳、还烧糊了……快给我灭了!”
屋子本就小,还不透风,白茫茫的烟雾遮挡了视线,里里外外的人全都咳得够呛,那屋里简直待不住人,楚兵赶紧带着贺霄往外钻。
外面被点着的草药熄灭后,里头的白烟才算是慢慢好了一些,贺霄本就心有疑窦,第一个大步冲进了里屋去,见竹网后面的身影弓着腰在那猛一阵咳嗽,这才松了口气。
沈北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眶都给激红了,好半晌才终于是缓过了这口差点背过去的气,难受地仰躺在竹床边上,看起来是真的给去了半条命。
她毫无形象地喘着粗气,眼神漫不经心跟外面的贺霄对上,眼皮子向下的不屑瞧着,哼笑道:“看什么看,虎落平阳被你这条狗盯着,有种的千机伞还我,打得你叫爷爷。”
贺霄眉眼突的跳了一下,微妙地眯起眼。
沈北陌咳完之后四肢找回了些力气,撑起自己慢慢起身,一双琥珀色的眼里笑得全是戏谑,她这种笑法天生就带着戏弄玩味的神韵,显得嘲讽又意味深长,配上那双狭长深邃的桃花眼,一般人还真是很难学出精髓来。
贺霄给这熟悉的感觉迷惑住了,觉得自己方才的疑虑或许是多心了。
“来都来了,面罩蒙这么严实,怕我把病传给你了?”沈北陌调侃着忽然一大步上前,作势要拉下自己的面罩。
贺霄反应很快,立即向后猛退大步,身边的楚兵更是退得哇哇大叫:“欸欸欸沈北陌你发什么神经你敢!”
“哈。”虚晃一枪的沈北陌笑得开心极了,“别紧张,胆小鬼,逗你玩的。”
话没说完她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喉咙里刀割似的疼,伏着身子好半天都起不来,她喘着气,自觉狼狈,发泄的一拳捶在地上。即便再怎么强撑戏弄,终归只是些失败者的把戏罢了。
贺霄的情绪始终稳如泰山,他居高临下睨视着他,淡道:“有句话,她托我转达给你。”
“顾好自己的命。”
沈北陌翻着白眼嗤了他一声。
贺霄的目的达到之后也没再多留,从屋里出去之后拿药水浸洗了口鼻双手,一边向看守的楚兵询问情况:“他这些日子还老实吗。”
“挺老实的,将军放心吧,南邵那么多人的命都攥在咱们手上,他们这些前朝的皇亲国戚啊,个个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就怕稍有点什么差池,牵连甚广。”
贺霄提醒他道:“南邵既已归降,那便也是我大楚子民,与其他州府百姓并无差异。”
楚兵知道说错话了,正色道:“将军教训的是。”
贺霄点头,“嗯,尽快把他的病治好,也好早日送去调令属地。”
送的越远越好,最好是一辈子看不见的地方。
“是!”
此行也算是了了一桩差事,从碧水山庄出来之后,贺霄的心情大好,一想到回去就能看见她,男人心里暖洋洋的,想起她来就忍不住总是想笑。
结果等他一路策马疾驰追上了队伍之后,却是惊闻南邵郡主被歹人给绑走了。
第19章 起疑
贺霄大发雷霆:“什么叫被人绑走了,这么多人看护着,你们一个个的完好无损,叫人在眼皮子底下把郡主绑走了!?”
李恪也找的满头是汗,自知督察不严犯了大差错,垂头禀报道:“来人出手相当熟练,属下在右后翼发现咱们的人被打晕抢了衣裳和马,那人应是乔装改扮混进来的,方圆三里地咱们已经搜遍了不见人影,若是要再扩大搜索圈,怕是人手不够……”
贺霄怒极时候反倒显得沉寂了,发火没用,须得尽快将人找到再论罪。
他大步流星往战马走,忽地又停下脚步,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个陪嫁的女使还在?”
“还在,那女使被人打晕了,说是只看到个黑影。”
“带过来,我要问话。”
很快锦瑟就被士兵领了过来,谨小慎微伏着腰,也不敢去看那满身杀伐之气的贺霄,不止是怕露怯,也担心被对方观察出什么反常的反应来。
“郡主被绑走的时候,你在边上?”贺霄盯了她一会之后问道。
“回将军的话,在的。”她温驯低声答着,又焦急道:“我家主子现在有消息了吗?”
贺霄并未回答,只接着沉声问自己想知道的,“当时是个什么情形,你一五一十讲来,不要有任何遗漏。”
时近黄昏,夕阳照在武将们的铠甲上,大楚的军甲是深沉的银铜色,本就带着沉重压抑的铁血感,一个个围站似人墙,将中间瘦弱的女人衬托得愈发可怜。
贺霄是有逼问的意思在的,自然也不会太注意收敛身上的威压,然好在锦瑟是深宫大院出来的女官,虽然紧张,也不至于失态,低眉顺眼编撰着:“是。”
沈北陌从碧水山庄出来之后,跑马没多远,就在湖边上咳得浑身发软,四肢沉重的抬不起来。
她出汗了,之前抢来的楚兵衣裳已经扔在了深山老林中,现在只着了件单衣,马背上的风一吹,头疼脑热,隐隐又有再烧上来的趋势。
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能抢着楚兵的那匹马实属走运,若非是那碧水山庄里里外外都以为‘沈北陌’染了晕霉,人人重在防疫才被她钻了空子,也很难像这样顺利的偷梁换柱。
但当时那股子烟实在呛人,她肺里难受得很,勾在水边上缓了好久,才开始颓废的想对策。
贺霄回去之后就会发现她不见了,动静闹得这样大,还必须得要装城被奸人掳走,否则一旦坐实逃婚抗旨的罪名,又是一株牵连甚广的死罪。
她这身份瞒来瞒去,动辄就是死罪。
操蛋玩意。
沈北陌身子不爽利,情绪自然也不会好,正琢磨着怎么装着被发现才能像样,就听见后面林子里有马蹄的动静传过来,似是有楚兵寻过来了。
她也顾不上其他,原地往下一躺,阖眼装晕。
那马蹄声接近,有人跳了下来,是军靴踩在草地上急促靠近的声音。
沈北陌的耳力相当好,尽管闭着眼,但周围并没有太多干扰杂音,这个士兵的行进轨迹于她听来与睁眼无异,自然也从他那鬼祟的步伐听出了几分反常来。
沈北陌按兵不动等他接近,微风拂起垂柳,一阵轻微的沙沙响动,她猝然睁眼从旁一滚,森寒刀芒锋利插进泥里,刀刃还在微微颤抖着。
那人穿着楚兵的铠甲,眸光坚定阴狠,拔刀后再次砍来,下手又快又准,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沈北陌即便有伤在身反应力也不慢,她躺在地上一脚横扫踢歪了刀刃,那一脚力量不可小觑,杀手整条胳膊都被带偏了,刀子再次斜插入土。
杀手显然没料到这南邵郡主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沉寂的眼中闪过短暂的错愕,但很快就找回了状态,弃刀从腰间抽出一双匕首,挥舞间将空气杀出了凌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