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啊,她站在堂上想之前的“剧情”,她编了一系列故事,编得太复杂,越到后面越讲不明白了。
林执摇了摇头,看了眼师爷,意思是刚才那些废话不用记了。
这位林大人到乐安上任才三年,没什么官架子,反而有身书生气,样子长得清秀端正,大约对姜染其人早有耳闻,虽不尽信,却没直接将其赶走,而是命衙役随她至酆记处,寻陈家婆婆问话。
婆婆倒是没姜染说得那么不实,姜染胡说八道之前也没找她对过,但这话里倒有一半是真。捕快听后迅速回了林执,未经多时复又折返,带了一名专司画像的先生过来,说是让婆婆尽量细致地描述一下犯人的样貌,贼人不论是否身背命案,都已坐实伤人夺财之罪,他们要张榜缉拿,就要绘制他的画像,至于抓到之后如何判处,官府自有定夺。
可惜这画像画的,实在不尽如人意,姜染背着手在画师身后暴躁地走了几个来回,步伐里都透着嫌弃。
“这还能看出是个人吗?”她抽冷子喊了一嗓子。
官府的画像若是都画成这样,猴年马月能抓到人?画师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耳朵不好,画得潦草不说,还特别的不像人,姜染瞪着那画,要是没鼻子没眼,简直就是根茄子!
“诶呦!您可歇歇吧!”林令一惊,怕她跟官府的人起争执,好说歹劝地拖着人往门外拽。
负责此案的柳捕头和画师各瞥了他们一眼。
官府的人早知道她有疯病,整个乐安城都传遍了,谁也没愿意跟疯子一般见识。可疯子比任何人都认真对待此事,甩开林令重新进屋,“我是说真的,你们这么画根本抓不准人,我铺子里有个叫童换的丫头,画人特别准。你们若是不信就拉出来比比,一准不比老头画得差!”
童换爱画画,素日坐在铺子里就爱画些花鸟小虫,人像也画,但那只是在姜染没疯之前。
江湖上有一人称“素手”,绘笔如灵,只要描述人说得足够准确,绝对不会在形貌上有任何出入,说的便是童换。嚣奇门刺客出任务之前,都是从她这里领画像,是另一种意义的缉杀令。
官府画师干了三十多年,没见过这么诋毁他手艺的,吹胡子道,“既有好画师,便请出来一较高下,若真比老朽画的好,老朽自当佩服!”
你就等着你那茄子败下阵来吧。
姜染也不跟他客气,扬声就把童换喊来了,几个人站在花厅正堂里,桌上置的就是画师那幅“茄子图”。姜染抱着胳膊一扬下颏,对童换道,“能画得比他好吗?”
童换含着一块不知在哪儿拿的蜜饯端详那画,表情严肃地说了个不。
“不能?”姜染一愣。
“不——配。”她费劲拖了个长音,“跟我比!”
“你们铺子里还有会说人话的吗?”柳捕头问林令。
主仆俩没一个懂谦让的,结巴成这样还气人呢。
林令说,“有,我就会,您看这画像画的,再细致一点就能看出来是个男人了。”
这回谁也不说话了,都沉默地看着这一铺子人。
童欢嚼蜜饯,平灵给她铺宣纸,她卷高袖子。她那手生得最俏,白皙纤细,葱管儿似的,不慌不忙地蘸墨添笔。婆婆再次描述贼人长相,她笔尖半悬在宣纸上,边听边落笔,只一炷香的功夫,那画便成了。
童换撂下袖子看姜染,意思是,没丢人吧?
姜染两只眉毛一挑,使劲一点头,他连你手指盖都比不上。
柳捕头看着画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片刻后卷起,对着童换等人拱了拱手,“这画我暂且收了,回禀大人之后,若是定下要用,定将画钱着人送给姑娘。”
手艺不欺人,两人的画高下立判,就算老画师是衙门里用了许多年的老人,柳捕头也不得不承认,童换的画确实技高一筹。
画像没过多久就由童换绘制出了厚厚一沓,衙门柳捕头要走了两张大的,给了童换三十个铜板,剩下一沓是姜染让画的,吩咐焦与等人送至各家店铺。她担心看告示的人太少,多发些出去,总有更多的人能看到。
童欢嘴皮子不利索,只负责送付记这一家,揣着画像撩开对门的帘子,她笼统地看了一眼付记的生意。众人不再对酆记好奇,付记的生意就恢复到了赔钱和不怎么赚钱的状态。柜上只有折玉一人在“忙”,手上没什么实际的活做,单是守着一炉子咕嘟冒泡的茶壶在那儿看火。
童换敲了敲柜面,折玉有些意外地抬眼,笑道,“童姑娘来了?过来买点心的?”
折玉跟他们家公子一样,有张爱笑的脸。不同的是,付锦衾的笑是时有时无,看着疏离,他的则像长在了脸上,少年眉目不知愁,像风和日丽的晴天,总那么透亮。
童换对着他摇头,额前是层“一刀切”的留海,一晃头就在小山眉上跳。说话前会不自觉地蹙眉,掏着怀里的画纸道,“这,两个...这儿,这,几张,贴,贴。”
她用手比划,放了两张通缉令在柜面上,剩下三张她扬头四顾,注意到铺子里有扇山水屏风,两只手提著作势一贴,她要把画粘在这上面。来之前她们门主吩咐过,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折玉起初并没注意那画,扬着眼看过去,眸色就是一寒。他只听说酆记接了官府的通缉令,要为他们作画,只道是寻常水平,没料这画会让她们作这么透,大到轮廓,小到五官,都细到了骨子里。
他们的人正在乐安城里“守”周计郸,这画若是做成这样,他们的差事就不好办了。
童换转过脸时,折玉已经掩去了情绪,歪头笑道,“贴那儿做什么,觉得我们那屏风不好看,要用纸遮起来?”
不是。
童换摆手,神色举止都像个实心眼的孩子,再贴再举,从一头到另一头,比量了三次,意思是这屏风上你贴三张。
折玉生出逗她的心思,点头说,“远山不好看,只有静湖能入眼,让我们把山遮上,只留底下那一截?这我得跟我们公子商量,这幅远山泛舟是他亲自选的。”
童换看出他在戏弄她,走回柜前,使劲敲了两下桌子,语气不善地道,“玩儿,玩儿我?”
她那嗓子其实挺好听,只可惜了说不全话,折玉见这人变了脸色,哄着她道,“我知道你们要贴通缉令,官府那边的画都给过去了?画了多少?”他们晌午就听说他们报官了,至现在才两个时辰。
童换用手比了一个长度,意思是,给了,这么厚。
折玉没再说话,随手拿起一张端详。
周计郸在江湖谱上也有画像,画师是妙手宣公凌招蔚,一笔绘山河,一纸定乾坤,已是神功妙笔,竟都不及她画得传神。折玉重新将视线落到童换脸上,笑道,“这是你画的?怎么画这么好,过去学过吗?”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童换没作答,折玉神色不变,她发现他脸上只有好奇,方道,“有老... ...师傅。”她能说的话不多,反而是最好的掩饰。
“原来如此,我说画得跟活的似的,想来你那师傅也是个画工奇绝的人物。”折玉将画纸拢了拢,她见他收了,就没再多留,眼睛盯着画,似乎对他不大放心,走出几步复又回来。
“贴——”她远远比量屏风,“别,懒!”
连小结巴都觉得他这伙计当的无所事事,折玉笑出了声,目送她走远,方拿着画往后院走。
院子比铺子还清净,静悄悄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折玉脸上笑容渐淡,至二门处停下时,已彻底没了表情。
“过来几个人。”他淡声道。
院内迅速落下几道影子,折玉没抬眼,依旧盯着那画,吩咐道,“去看看街上贴了布告没有,衙门有什么动静,还有——”他递出一张给其中一人,“去查查江湖上有没有画工了得的女子,出自何处,师从何门。”
“是。”影子领命而去。
入夜之后,暗影才相继归返,其实消息很早就报到了折玉这里,折玉一直没去回禀。昨天夜里付锦衾走了困,至今日晌午才歇下,折玉一直等到丑时,听说他起了,才往南屋书房去。
三更时分,屋里屋外都没掌灯,他怕这人挪个地方又睡了,听了小半天动静,在门前叫了声“阁主。”里头有人朦胧应了,才推门进去。
南屋开着半扇窗户,折玉短暂适应黑暗,借半尺青白月色,找到了坐靠在书桌前的付锦衾。桌上的书被他用脚架开了,腿搭在桌面上,一副懒倦随性的姿态。他这几日连着颠倒黑白,醒了也犯头疼,便有点儿闹性儿,身上那件织锦缎面长袍正在随风“擦地”,多金贵的东西在他这儿都不值钱。
折玉进门后便立在他身侧,直至他看向自己方道,“公子,疯子报官了,画了一沓画像贴到街头巷尾,城里铺开布告后,我们的人便寻不到周计郸的影儿了。”
双山巷陈家事件后,天机阁暗影就循着周计郸的血迹追到了城内,付锦衾的吩咐是守株待兔,周计郸既然进城,就说明他认定这里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周计郸是个油滑至极的主儿,抓他像抓泥鳅,得水面平平静静,没有水花方好下手。这次难得这人主动往瓮里跳,原本以为能省些力气,结果官府告示一出,直接炸起千层浪,周计郸也跟着见首不见尾的没了。
付锦衾没听懂似的皱眉,一个握了十年刀的人去报官,她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个捕快?
这么一闹,再傻的兔子都得跳墙!
月光之下交握在身前的手,缓慢转动着拇指,良久方道,“找几个人跟郑路扬。”
周计郸是被郑路扬打伤的,他们要寻他,郑路扬更要寻他。既然乐安城让疯子一个人折腾热闹了,周计郸必不会再出来,他们就顺藤摸瓜,等这两个人两败俱伤吧。
折玉应了声是,知道付锦衾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痛快,他素来喜欢速战速决,最厌烦兜着圈子办事,疯子若是没贴布告,周计郸应该已经到他们手里了。
折玉说,“酆记那画像画得也传神,现在城内上至老叟下至小儿,没有不知道周计郸长什么样的。”他将今天上午童换送来的通缉令递给付锦衾。
付锦衾只看了一眼便问,“谁画的。”
“童换。”折玉说,“属下已经命人在查了。”作画这种事人人都会,画成她这样的实在少见。
付锦衾说,“江湖上有几派专司人头买卖的暗杀流派就擅用画师,南北都放人去看看。”
折玉应是,“若是寻到出处,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酆记那些人个个不像好来头,若他要杀,就需早做准备。若是放任不理... ...折玉有点头疼,疯子太爱搞事,总这么戳在眼珠子里,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自从她来以后,乐安城就没消停过。
付锦衾向下躺了躺,声音翁在前襟里,语气疲惫,“找着了,就想办法通知她门里的人,让她的人把她带回去,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折玉忍笑,又听付锦衾道,“除了布告,对面还闹出别的什么没有?”
折玉说没有,“就是一味的愁钱,晚晌她让平灵去了趟新福居,给陈家婆婆和孩子买了四荤一素,自己倒没舍得吃,带着人到后院,五个人一起张嘴喝西北风,说是要省一顿饭。”
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窗外有云遮月,折玉愈发连付锦衾的轮廓都看不清了,只看见他朝酆记的方向看了一眼。
腊月里的风太硬,连喝三日风的姜掌柜,第四日就撑不下去了。人不能没有一日三餐,她也不能靠勒紧裤腰带过活,尤其这种大风小嚎的天,饿一顿就吹走了身上的热气儿,可是一旦张开了这张嘴,银子就一日接一日的花出去了。
她心里头难受,早上连起床的兴致都没有,卷着一条被子包着头,裹得跟要起坛作法似的问平灵,“你说让谁走合适?”
她决定辞掉几个伙计,缩减一下铺内的开销。
平灵原本要伺候她起床,听了这话又把支摘窗撂下了。天色昏昏沉沉,还没大亮,映在屋里也是一片不透亮的深蓝。
平灵说,“您又不给工钱,总共就是管口吃喝,白给您做工还要辞人,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她们这些人都是从小跟着她的,年纪大小不论,时间长短也不论,随便叫出一个人来,没有肯离开她的。可这些过去她不记得,她说了也没用,只能绕着圈子安抚。
“白做工也没用啊。”姜染两只手抱着被子,露出一张背信弃义的脸,“你看其忍,做饭全靠感觉走。盐多了倒水,水多了放盐,你要敢说他这菜做得寡,下回一准飘着一层油花。”他就没做过一顿能吃的饭!
平灵替其忍说情,“晚些时候我跟他说,让他好好给您做。”
“不是这个话。”姜染摆手,看得比所有人都通透,“音律不全的人是因为不想好好唱吗?瞎子看不见是因为没睁眼吗?其忍不是不想好好做,是他现在的水平就是认真过后的结果。”
不仅没天赋,还胡来。
这话还真没法反驳,平灵心里认同,嘴上却不敢说,怕她真把其忍给辞了。
“还有焦与。”外面刚好传来洒扫声,姜染裹着被子下地,光着脚“蹬蹬蹬”几步蹲到凳子上,抠开窗户欠开一条小缝,示意平灵往外看。
四方院儿里,一脸小雀斑的焦与正在院外哼着曲儿扫地,这院子他一天要扫三遍,枯树都懒得掉叶了。不远处石砖上泡着一木盆衣服,他扫完就拿个小马凳坐那儿洗衣服,童换挽着袖子想帮他洗,手还没沾上水就被他喝了一嗓子,“这是你们女人该干的事吗?!”
童换憋着要发火,又听见他道,“其忍那儿还有剩饭,你去吃点,实在吃不完就偷偷倒了,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洗碗,谁也别动我的活啊。”
姜染转过头跟平灵说,“就他爱干净!手劲儿还大,衣服都洗坏好几身儿了,他手里那件披风我还没上过身呢,昨天刚做得的,今天就洗!”
平灵说,“您先消消气,下回他再洗我说他。”
焦与有洁癖,过去出任务的时候,杀完人还给雇主洗干净了送过去。雇主买凶杀人,多半是跟对方有深仇大恨的,没几个人愿意对方干干净净的死,为就这事儿,还闹过不少口角官司。
“你再看他。”姜染示意平灵透过窗户缝儿,看路过的林令,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句:无所事事。这一早上数他起得最晚,眼睛还犯着蒙呢,嘴先活动开了,站那儿问焦与:“你们早上吃的什么,掌柜的吃了吗?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你想听吗?”
焦与没搭理他,他就理解为非常想听,蹲在焦与边上说,“我昨天梦见我娶媳妇了,那人非常健谈,不像你们这么没趣儿,说什么都不爱接茬,跟没长嘴似的... ...”
姜染撂下窗户,“就他长嘴了!除了话多、嘴碎,他还会什么?”
他身手好,空音令林寄就是林令真名,能千里传音,百里外跟人讲一晚上故事,一声长啸就能震碎人五脏六腑,但是他确实爱跟人聊天,之前执行一个任务,跟人聊了三天三夜,被杀的人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一头碰死在石头上,说什么也不跟他唠了。
“确实都有点毛病。”平灵怕她细琢磨下去,给他们来个连根拔起一个不剩,转而问道,“您今儿穿哪身衣裳,我看日头挺好,晚些出去逛逛,心思也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