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染坐回床上,无甚挑拣道,“蓝色那身吧。”
平灵埋头翻箱匣,递过来的同时不忘点评,“您穿蓝色其实没有红色好看,回头焦与把那身红的洗干净了,我再伺候您穿。”
焦与洗的那身儿才是蓝色!
姜染看着面前那件水绿色小袄,面无表情地穿进一条袖子。
平灵是个视惑,详细说来就是视觉疑惑症,蓝绿不辨,红紫不分,打从伺候她起,她就没穿过一件正确颜色的衣服。
她不知道,平灵这不分颜色的毛病还误杀过好些人,之前在门里出任务,必须反覆叮嘱她,杀之前用童换给她的画像对照一下,若是单凭衣服颜色判断,一准会杀错人,江湖上有一名号叫半目,就是说她“瞎”。
这么一群人守着姜染,还真分不清谁病得更重。
姜掌柜喉咙里像吞了块铁,咽下去憋屈,吐出来又不知道砸谁,这铺子里的人她确实看谁都不大顺眼,但真想着把这些人推出去,又觉得可怜,厨子不会做饭,伙计满嘴唠叨,谁要这些人干什么?
正愁着,那头小结巴童换打月亮门里进来了,勾着手,费劲巴力跟她说了声:“来!”
第17章 天干物燥
你看过《水浒》吗?姜染眯着眼看她,就她刚才挥手那气势,再配把鬼王斧,就是李逵了。
哥哥,快去跟我砍了那厮。
这些人真是她爹留给她做棺材的?为什么一个会拿刻刀的都没有。
姜染一路瞎琢磨着,跟着童换走过一个直角长廊才明白,是要往陈家婆婆屋里去。
祖孙俩自从住到酆记就安安静静的,没给她添过任何麻烦,她拿他们当一家人,他们没她那么放得开,还是习惯敬她。
她知道这事儿得一步一步来,尤其旺儿,小小年纪就有一身卸不下来的分寸,早早等在门口,一见她来就主动解释道,“姜姐姐,我奶奶腿脚不便,有话不能到您跟前说,只能麻烦您过来一趟了。”
姜染摸摸他的头,说这有什么麻烦的,“跟我不用这么客气,知道吗?”说完端详他的脸,直言不讳地道,“怎么还是那么黑,以后少晒点儿太阳,养养脸蛋儿。”
陈家婆婆的身子骨,和旺儿的黑一直是她的心头大患,老话夸小孩儿都是说这孩子长得真白净,没有说这孩子黢黑,真好看的。她希望旺儿能在她这儿白白净净、香香软软的,可他总是没完没了的黑。
旺儿有些为难,仰着小脸说,“我以后蒙着脸出来好不好?”
小孩子会讨好人,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张笑脸,这模样看得人心疼,太早懂事的孩子都过得苦,尝过人情冷暖,知道眉眼高低,弱小的身子还没长开,便学会了顺从。
姜染说,“蒙着倒不用,戴个帽子就行了,戴帽子,像地里的稻草人,谁从你边儿上过还能吓他一下。”姜染跟他比划,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其实她盼着他白只是盼着他好,因为心里一直认为白胖的孩子比黑瘦的好,她脑子糊涂,只一味的突出不喜黑,好在旺儿明白她,怎么说就怎么听着。
南屋药味儿挺重,守着隆冬竟也没舍得点火炉子,姜染进去就让童换把炭盆烧起来了。她坐在床边看老太太,说,“您别一味的省,我能赚银子。”
她看陈家婆婆合眼缘,亦或是天下长辈都有一副慈爱轮廓,她总觉得曾经也有一位婆婆对她好过,她救陈家婆婆虽然是歪打正着,但是她确实喜欢老太太。
不仅喜欢,你还偷过呢。
童换在边上无声观察,她上次发疯偷了三十二个,也是这么对人嘘寒问暖的。
陈家婆婆不知道这些“典故”,解释道,“也不是省,南屋本来就不冷,您都把最暖的屋子给我住了,哪里还能冷到。”说完她换了一个商量的语气,说姑娘,“今次烦劳您过来,是有一样事想同您商量。我这个身子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能总这么闲着。过去在双山巷子住的时候,我是靠编竹筐为生的,那时便有一位常来买筐的老主顾,经常光顾生意,前几日他让旺儿捎话给我,说是有个打更的活儿想寻人接管。”
“这原先的更夫是他远房的舅爷,年纪太大,熬不起夜,便不想让他做了。这不,刚巧想到我了,我就想着,再有三五十天,我就能拄得了拐杖,白天依旧做竹筐卖货,晚上上夜打更。您是慈善人,不在乎老婆子这点进项,但老婆子不能白吃白用您的,好了以后必要报您的恩呐。”
姜染接陈家婆婆进来,从来没想过让她报恩,但婆婆要做竹筐贴补,她不能拦着,这世上芸芸众生都有自己一套活法,一味阻挠反而不是真的尊重,她不能挡了婆婆的好意,但是更夫这个事儿。
她一拍大腿,乐了,“这哪儿用得着您呐!我去就行啊!”她像忽然被人塞到一桌珍馐席前,睁着一对珵亮的眼睛说,“您说的那户人家在哪儿住?更夫什么时候能不干,我打今儿晚上开始就能接这个活!”
陈家婆婆没想到打更的活还有人抢着干,连忙摆手说不行,“这寒天苦地的,怎么能让您去呢。”她哪儿舍得她受这个苦!
“这有什么苦的。”姜染根本听不进去这些话,拉着婆婆的手说,“见天儿守着不成器的买卖才苦,我这铺子的生意您也瞧见了,打从张金宝从棺材里飞出去就没进过新活,我一边打更一边等生意,再没比这更好的买卖了。”
婆婆还要阻拦,她撂下句“您甭管了”,就直接拉着旺儿奔老主顾那儿去了。
这家人倒也不含糊,自从知道她收留了陈家婆婆,便不再信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拿她当个正常人似的叮嘱,什么时候上夜,什么时候回家,敲梆子的时候该说什么,都跟她讲得详详细细,最后一指衙门口,说:“这是官府的营生,您去那头招呼一声,打今儿起我就不让我舅爷去了,银子是衙门口管着发,决不会赖账。”
旺儿又转而跟她往官府去,衙门口管这营生的刚好是去过酆记的那位柳捕头,虽说之前闹了点儿不痛快,总算半个旧识,这活儿也就这么顺顺利利的接下来了。
打更这活一夜之中共分五次,戌时一更,亥时二更,每隔一个时辰报更一次,至次日寅时才能收工。中间来回起夜,亦或是干脆不睡,熬到天明,日子眼见就进腊月,风硬骨寒,正是一年之中最刮“人皮”的时候,若非为了生计,谁愿意接这种难受的活。
可这营生放到姜染身上就不同了,她快开心死了,从酉时就穿戴好了一切,眼睁睁守了一个时辰,一见更漏到时,一个猛子就扎出去了。平灵、童换跟在后头,连影子都没追上。
但是她扎出去,她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手里拎着锣,另一只手拿着打,浑身上下都窜着兴奋,站在浓夜里左顾右看,还没敲更就先喊了句,“来了嗷!”
她那嗓子有点小男孩儿的音色,拔高了以后憨脆!阔在空寂寂的长街上,回荡出一种热烈又朝气蓬勃的回响,正在后宅罗汉床上倚着高枕看书的付锦衾,都被她这声气儿震得漏看了几个字。
片刻后,“憨脆”站直了身板,一慢一快,连打三次,敲响竹梆。
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酆记棺材,还卖香烛!金箔纸钱,送你上路,棺材现货,还有两副!”
“这谁给她找的活?”付锦衾放下书,一脸莫名的看折玉。
折玉忍笑道,“她自己找的,今儿个刚从衙门那儿接下来。”
外头紧随其后传来她的后缀。
“有活够了想死的没有,有病了准备死的没有?”
戌时大部分人都准备歇下了,经由姜染这通招呼,都拉开窗户往外看。
这是打更还是打招牌呢?
甭管打什么吧,反正这人尽职尽责地绕城一圈,全数嚷嚷了个遍。之后搓着手回家,笑眯眯地盯着更漏,至亥时再次窜出,敲响更锣。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买汤买药,不如死掉!病人受苦,活人烦恼,一口薄棺,痛苦全消——”
付锦衾躺在枕头里,气出一声笑。
报更这活有个亘古不变的前缀,一更天干物燥,二更防偷防盗,三更平安无事,丑时天寒地冻,寅时早睡早起,她背得挺熟,后面那些乱七八糟,就全是她的自由发挥了。
付锦衾觉轻,耳力又好,隔一个时辰就能听到一次,本以为这么闹下去会一晚上无眠,却不知怎地,伴着这个不着调的“更声儿”睡沉了。
月下有鸟在枝头跳了两下,压低枝干,扑着双翅飞远,半空里留下一声轻俏的鸟鸣,连浓夜都沾上了一点生气。
腊月过完,日子便奔着年关去了,姜染打更的活做得相当稳当,虽然遭来了不少人的抱怨,但也意外获得了一些人的认可,诸如乐安城里当娘的妇人,便极爱在夜里提她,一到戌时便对床上打滚的孩子说:再不睡觉就让姜染给你装棺材里!听那更声,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不肯睡觉的孩子从此有了一个新民间怪谈,不睡觉就会被姜染抓走。白日里碰见也尊敬的绕开,小小年纪便拥有了一颗“敬畏”之心,实在有避不开的,就深鞠一躬,小声念叨,姜娘娘别吃我。
当然更多是不喜欢她的,这种不喜欢,跟时风的酒菜,付记的点心一样,是一种心照不宣,能够短暂容忍,只要不排成队的送到自家门口,都能摇头一叹,说一句“不提也罢”。
乐安城的夜是没有太多灯火的,尤其入夜之后,格外空寂,除了一座沉睡的城池,便是零星几盏摇晃在客栈酒馆檐前的绢面灯。
梁上君周计郸不知在这样的夜色里奔行了几日,身上带着伤,不敢白日露面,连饭都要窝窝囊囊的躲起来吃完。郑路扬那厮逼得太紧,动了弩山派三十六名掌事弟子一起追杀他。周计郸被他围的慌不择路,只能兵行险招,再次回到了乐安。
但是这地界他实在不喜,满墙都贴着通缉自己的布告,连各处商铺门口都用他当“门神”。
他蹲在一处墙角,嫌弃地喘息,自叹好歹是个在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人物,竟也有如此狼狈不堪的一天。
他疲惫地看向其中一张画像,画得真像,简直如镜中照影!可惜画上的字太气人,咬文嚼字的最后,无非是说他偷老太太钱!那钱一共才十两,至于贴得满城都是吗?朝廷实行保甲连坐制,他买个包子都不敢露面,要不是那银子早花光了,他都想还回去了!
“不知道哪个浑人办得这个差!”周计郸恨声爬起来,正愁逃到此处如何落脚之时,忽然自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是啊,这办差的着实可恨,带累周兄风餐露宿,若是让我知道,定然杀了这人帮周兄出气。”这道声音沙哑艰涩,仿佛被人割穿过喉咙,装了鸡鸭的嗓子进去。周计郸毛孔都跟着收紧,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进乐安,后脚便跟来了郑路扬!
乌云忽然遮月,巷子里的风都是黑的,两人的影儿困在浓稠之下,渐渐稀薄的连轮廓都混于一际。
郑路扬随手撕下一张布告,语带笑意的道,“周兄来此莫非是准备投案自首?重伤老妪,夜半夺财,这名声传出去可不大中听,不如让郑某送周兄一程,免了被人笑话奚落的苦。”
这位弩山派掌门长了一张方正的脸型,五官无功无过,放在人堆里轻易不易寻见,却天然有副独特的尖嗓,听着让人极度难受。
周计郸避无可避地转过身,思及之前弩山派的种种围堵,咬牙道,“原来郑掌门这段时日四处布局,就是为了引我再入乐安!”
乐安城百里内山脉城池几乎被他们搜遍,便是乐安都是昨日才撤去的人手,周计郸以为自己钻了他的空子,没想到是跳进了陷阱。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周兄心思缜密,郑某怎能不多留一个心眼。周兄之前假意朝玉宁方向而去,不是也让我的人兜了好些圈子吗?”
郑路扬缓步走向周计郸,“其实何必呢,郑某要的是图又不是命,若非周兄不舍,也不至闹到今时今日的地步。”
这话可真冠冕堂皇。
周计郸盯着郑路扬,一面捂住肋下旧伤,一面后退。郑路扬若是真像他说得那般体面,他也不至如此狼狈。
“这么说,我若是肯将地图双手奉上,郑兄便能留我一条活路?”周计郸嘲讽道。
“活路自然会留,”郑路扬欠了欠嘴角,将周计郸逼进胡同最深处,“就看周兄识不识相了。”
周计郸惨然一笑,落到他手里还能有什么活路。他步步示弱,郑路扬步步紧逼,月亮渐渐探头。周计郸从捂着伤处的袖筒内迅速射出一支短箭,“可惜周某信不过你!”
郑路扬早料到他不会轻易就范,侧身躲过的同时,掷出三只流星镖。
三道寒光闪过,终是慢了一步。
三只流星镖尽数打在了空无一人的砖墙上,周计郸根本无心恋战,袖箭一出便已翻身越上墙头。他是梁上君子,身轻脚快,三流人品,一等轻功!
第18章 借刀杀人
郑路扬怎会就此罢休,见他攀檐而上,迅速提气跃上屋顶。二人在青石瓦上巧力追逐,接连踏碎无数石瓦。
周计郸是玩命的逃法,郑路扬脚程追不上他,只能边追边掷出流星镖。周计郸虽与他拉开距离,背后却没长眼,单凭声音判断如何能精准躲避,左肩和右腿各中了一镖。
他吃痛一弯,险些跪倒,身后脚步声渐近,周计郸知道此刻绝对不能与郑路扬缠斗,捂着伤口咬紧牙关,继续逃命。
他们所处的这一带,恰是陈家婆婆之前所住的,偏向南城的位置。这些地方住户少,空屋多,周计郸原本已经看准了一间草房,打算趁夜色鱼龙入海,甩掉郑路扬的追赶,没想到这种地方竟然会有人经过,他刚欲从檐上跃进对面空屋窗内,就被一声高亢的:关门关窗,放盗防贼,错乱了步伐!
声音其实不难听,但她冷不丁喊出来,谁不得吓一跳。
哪个打更的这么一惊一乍的?!
周计郸身上一颤,右脚就滑了一跤,脚下瓦片紧随其后地一松,忽然如脱缰的野马,带着他半边身子往下秃噜。
“这谁家的瓦没盖严?想砸死人呐?!”姜染也吓了一跳,身子向后一躲,瓦掉下来了,人也掉下来了!
周计郸和姜染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愣住了。周计郸没想到自己会劈成一字马落地,姜染没想明白这人大半夜在练什么“神功”。
探着灯笼往前一照,她觉得此人非常熟悉,仿佛在此之前见过上百次一样。墙上贴挂的通缉布告恰好在这时被风吹动,姜掌柜顺着画像看回周计郸,转脸就是一声大喝,“是你个王八蛋啊!我贴了一个来月,总算让我逮着真人了!”
“原来是你贴的?!你好意思叫我王八蛋,你是不是没见过钱,十两银子闹这么大!”周计郸也光火。这要是放在平时,他能立马掐死她,但是他眼下腹背受敌,生怕把官府的人惹来,一面瞪着姜染骂骂咧咧,一副老子记住你了的样子,一面忍着被拉疼的腿筋,一瘸一拐地往城外跑去。
姜染一看他跑,拔腿就追,她还要赚他的棺材钱呢!远处郑路扬听见动静,也迅速跃下房檐,三人就此展开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拉锯战,姜染跑得不慢,追逐下来竟然有不分伯仲之势,后来前面两人运起轻功,渐渐就将她拉到了最后。但是这人既然能为了第一桩生意跟狗打架,就能为了第二桩生意彻夜追凶,前面两人都飞远了,她还能拎着裙子一往无前地朝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