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关窗,防盗防贼!”
姜掌柜的干一行爱一行,追凶的当口都不忘打更,棒子两声长一声短,她身体底子好,跑起来不气喘,没人听出那声气儿有什么变化,连酆记的人都只是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夜真浓,只有摇晃的大树,相继离去的三道背影,和脆生生的报更声。
周计郸一路逃进了城外南山坡的交赤林里,这林子里枫叶多,入秋时节便是一片精彩的赤红。这会儿节气不养叶子,早枯成了一把星星状的生脆,周计郸实在跑不动了,靠在一颗树下大口喘气,腿上的伤渐渐续红了枫叶,阴差阳错的为交赤林添上了一把颜色。
郑路扬追着他走进,落下脚,知道他跑不动了,嘴上十足体贴,像个与他相识多年的老友。
他说,“周兄,缓口气,这地界清净,再往前跑就是冰河了,那里冷硬,不如死在这里舒坦。枫林作伴,腐草为席,待一年深秋,还能见漫山飞红,多诗意。”
周计郸看着郑路扬,缓着气嗤出一声笑。他确实是穷途末路退无可退,可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郑路扬就胜券在握吗?
周计郸道,“确实跑不动了,但你今日也走不了。周兄不是爱这漫山飞红吗?小弟不敢夺人所爱,你既喜欢这里,便送你了!”
“什么意思?”郑路扬脸色一僵,不知周计郸还有何后计。正自疑惑之间,忽觉身后一道强劲掌风袭来。
林中一时风声大震,郑路扬没时间反应其他,只能迅速回身以掌相抵。两人于夜色中连对数掌,那人掌势汹涌,却并不下杀招,仿佛只为探他的底子,无论他如何躲闪,那掌永远切着他的手腕,随时可以扣住他脉门。
郑路扬越战越心惊,十招之后,那人收了势,郑路扬仍是被他震退一丈,使力铲下一层厚雪,方勉力站住。
寒夜之下,那人理了理长袍,使出那样凛冽的掌风,竟然没有任何费力之势,身姿飘逸出尘,嘴角含笑,几乎像是来拈花探月的。郑路扬见他年纪不过二十,虽不是江湖打扮,却更有一番气势叫人不敢逼视。
郑路扬心鼓齐鸣,“公子好深的内力!郑某未料,周计郸这种草包,竟然也能请动您这样的人物。”
他知道自己是被周计郸算计了,他方才边打边跑,故意引他入这交赤林,目的便是要将他带到此人面前。就是不知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人物算不上,闲散庸人,受人之托罢了。”那人有副和气的好嗓子,这种音色总给人一种平心静气的力量。
郑路扬心思百转,不想硬碰,进一步道,“敢问公子因何受他所托,郑某自问有些财力,若是受钱所托,郑某愿出双倍,换他一死,换己一命。”
郑路扬是是识时务的人,方才两人对掌,功力高低已见分晓,他的人为了引周计郸入乐安,一直被他安排在百里之外,且不说他没办法在这么远的距离通知到他们,即便是能通知,离此最近的一队人,赶到此地也需一日快马。
“付公子!你别相信他!”周计郸生怕付锦衾受郑路扬蛊惑,临阵倒戈。
他是在被郑路扬四处追杀,逃窜至鲁山境内时被付锦衾救下的,他说他要买他手里的地图,而他同意卖图给付锦衾的前提,就是杀了郑路扬。
不过付锦衾不肯奔波,只同意在乐安动手,于是才有了周计郸夜回乐安,引郑路扬入交赤林这一遭。
付锦衾示意他稍安勿躁,对郑路扬道,“我应了他一桩事。”
“杀我?”郑路扬早有预知。
付锦衾一笑,隐在夜色里的眉眼是不食人间五味的凉薄,“所以你得快点死,夜里的天儿太冷了,我出来一趟,身上的热气儿都快晾没了。”
郑路扬也跟着笑起来,“公子如此精透之人,竟也糊涂了不成,想要地图何须那般费力,今日只肖你我杀了此人,还愁得不到地图吗?”
“杀人分赃确是能得,只是。”付锦衾意味深长地看他,“这图若是到了你我面前,又该如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江湖从来都是一个吃一个。
郑路扬神色不变,早已想出了对策,凌然道,“公子若是不弃,大可与郑某同享这地图。众人皆知并将书阁机关重重,单凭一人之力,很难全身而退,郑某愿为公子效劳,共入书阁取鼎。届时你我二人共同问鼎江湖,岂不快哉?”
付锦衾抬眉,“听上去,似乎是个好主意。”
“付公子!”周计郸命悬一线,脸都急白了,“郑路扬此人阴险狡诈,万不能随意轻信啊!您想想,今日你若杀他,咱们便是银货两讫,我拿银子远走高飞,你拿地图问鼎江湖。你若是为他杀我,先不说他肯不肯将地图与你共享,便是他身后的弩山派,都是极大的麻烦。届时他若反悔,难道你要与整个弩山派为敌?”
“周兄所言,似也有理。”付锦衾嘴上“苦恼”,神色却是无忧,那种淡淡的,闲庭信步的闲适,反而更让人心惊,“不过付某以为,另有一种比这更为稳妥的办法。”
“什么办法?”周计郸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比如,”付锦衾沉吟,偏头看向周计郸,“先杀你,再杀他。”
他的话说得那样轻巧,声气儿那样和缓,仿佛世间一切都是陪衬,他的眼里没有悲悯,但是看着总似有几分不忍,他从怀里拿出一样物件,出手如电,一道寒光自他手间射出,精准无比地扎进周计郸的喉咙。
他说,“这镖是上次周兄遗落在陈家院内的,上次没死在它手里,今次就让它陪你上路吧。”
周计郸没料到付锦衾两边都要吃,惊愕地想要狂吼,却再难发出任何声音。
郑路扬震惊地看向周计郸喉咙处,发现用来夺命的利器,竟是他的六角流星镖,立即意识到他要借刀杀人!原来这里面根本没有谁帮谁一说,对方一开始救周计郸的目的,就是为了一箭双雕!
郑路扬不笨,只是反应的太晚。
地图已经露白,就算付锦衾第一时间结果了周计郸,拿到了假图,弩山派继续在乐安一带追查下去,也是个难缠的麻烦。索性,由周计郸引出他,再让他们“彼此杀了彼此”,做成同归于尽的假象,弩山派的人就算找到此地,也只能是悲痛收尸,不可能再去细查其他。
付锦衾继续曲掌为弓,以内力抽出周计郸腰间佩剑,握进手中。
“郑掌门。”付锦衾看向郑路扬,“我记得周计郸是左撇子,我不善左手使剑,以他的功夫又断不可能几招之内取你性命,只怕这次,你要死得痛苦些了。”
他方才探他招式就是在想,以周计郸的武功若要杀他,该如何下手。
郑路扬紧张地后退,厉声喝问,“你到底是谁?!”慌乱之下,高音走板,近乎鸡鸣。
他慢抬眼风,“死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尤其他声音还那样,谁愿意大晚上跟只“鸡”聊天,吵死了!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天,有此浓稠作伴,山风作陪,万物都能拿来下酒。
姜染穿破重重野草,追至交赤林时,付锦衾正在用帕子擦手,月光地下,那手白得发青,修长如刃,仿佛刚将人的心肝掏出来把玩。地下横陈两具尸身,一具是才在她面前劈过“一字马”的贼人,一具隐在树影里看不清面容。
姜染放缓脚步,楞在灌木丛里,眼前这场景让她发蒙,虽然呆滞,倒似乎疑惑更多。
付锦衾没朝她的方向看过来,而是一眼瞥向藏于暗处的折玉、听风,仿佛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折玉、听风不知如何作答,他们知道她追出来了,但死的那两位都是脚程极快的主儿,谁也没想到她能跟上。
这一眼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姜染没再蒙下去,拨开枯草走到付锦衾面前,眼里没惧意,仿佛就是看到他在这里,就过来了。
这也是个吃过龙心凤胆的。
付锦衾平静无波地看了她一眼,她对这件事反应不大,对他和她来说都是好事。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他如常与她交谈,仿佛他也只是夜半无眠,出来走走。
姜染愣了愣,拿起更锣给他看,说,“我有活。”
想了想又觉不对,带着一头雾水走到郑路扬跟前。那人已经死透了,死状并不“下饭”,一身剑伤,浑身是血,还死不瞑目。她抓起脑袋,像抓起一只死透的鸡,对着灯笼照了照,发现不认识,又一声不响地扔回去了。
付锦衾弃了擦手的帕子,看姜染,姜染也看着他。付锦衾朝周计郸身上扬了扬下颏,“你是追着他出来的?”
“嗯,追了这孙子一路,跑得比断线的风筝还快。”她那脑子里的东西没人抠得出来,地上躺着两个死人她也能跟人有来有往,像是才觉出累来,撑手往地上一坐,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出来的。”付锦衾不动声色的问。
乐安城有宵禁,戌时二刻城门就会落锁,除非运上轻功,越过高墙,否则根本不可能追到此处。折玉、听风没防备她,就是考虑到这一点。
“不知道。”她迷迷糊糊地说,“好像是从门上翻下来的。”她只记得自己一路追贼人到城门口,眼见他提气跃出,心里一急,用力一跳就翻出来了。
“再翻一次我看。”付锦衾审视地看着她。
月色亮得惊人,不知何时摆脱了碍事的云层,露出了本来面目。但从姜染的角度看付锦衾,反而有些模糊了,他背光,只示给她一个不动声色的精致轮廓。
姜染说行。
混杂枯叶的雪地上,血还没干就要守着两具尸体表演“我会翻墙”。这话说出去既诡异又没道理,偏生一个让翻,一个敢翻。
姜染示意他退后几步,活动着手脚站起来。到底怎么翻出去的她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自己提了气,双臂与双腿同时下压,向上纵了一下。
她循着这个感觉去蹦,没纵起来,鞋底至地面还没颗草高,她转而开始尝试向前蹦,两臂福至心灵的伸直。
一下,两下,三下。
转过来,继续。
一下,两下,三下。
这种心情怎么描述呢,就像一个人大半夜不睡觉,主动约了另一个人,让她在你面前表演抽筋。那人表现的很严肃,你约了她表演,你也不得不严肃,否则这事儿就荒唐的没边儿。
“歇会儿。”付阁主头疼地把这人拽住。
她停下来看看他,他让她表演翻墙她“翻了”,礼尚往来,她也有个问题要他回答。
她说,“你为什么杀这两个人。”
第19章 男女授受不亲
姜染那话不是问句,树在山风里飘摇,树影落在地上,无预无兆地压下一片浓沉的深暗,如他忽然垂下的长睫。
姜染隐隐觉得身上发寒,夜里也像变了天似的,他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眼,经过一点短暂的思考,转向尸体方向,“你看不出来,他是被他杀死的?”
姜染面对死人的表情,就像王记包子铺的老王面对一盆包子馅儿,都是营生里的东西,装进棺材里的就是生意,装不进去的就是馊了的包子馅儿。她对馊馅儿感情一般,不客气的把趴着的人来了个打翻面,重新端详了一番死状。
这人是伤在喉咙上断的气,另一个死于剑伤,致命一击是在心口,她盯着两人的伤处,自己也暗自称奇,像能看出他们是在什么样的招式下遭的难。她寻踪觅迹的想,贼人确实死于流星镖,另一个也确实死于寒尘剑,但剑和镖不管用了多精巧的招式掩饰,她都觉得这事是付锦衾干的。
“你跟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她顽固不化地问他。
真是头倔驴,你把她往活路上引,她非往死路里跳。
付锦衾狐疑地看她,“看出什么来了?说说。”
说错了能活,说对了,她还能追上那两个的“脚步”。
她回他一脸茫然,像在看一片大雾,那些从眼前飞快略过的招式她叫不上名字,总不能打给他看。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发了会愣,付锦衾勉为其难给了她一个理由,“我们家开点心铺之前是开镖局的,我爹死后留下一笔财产,惹来各方争抢,这两个人就是其中一部分。”
他看看她,“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已经为她退了两步,接下的回答合不合他心意很重要。荒郊野岭不在乎多一具尸体,活人的嘴永远没有死人严,她若是个聪明的疯子,就应该信以为真。否则,不管是她和她铺里那五个伙计都不能留!
姜染说,“有。”
付锦衾蹙了蹙眉,这一刻的复杂心思只有自己懂,树上有片叶子落到袖口上了,他抬指捻了,看向她脆弱的脖子,“什么问题?”
她一手指向周计郸,“他身上有没有十两银子?”
“什么?”付锦衾简直怀疑自己重听了。
姜染第一次在付锦衾脸上看到如此强烈的疑问,也觉得不解,他以为她要问什么?什么能比钱重要?他们家现在加她八口人,八张嘴要吃饭,好不容易抓到贼人能不想追回来点儿吗?
她看他不懂人间疾苦,直接去周计郸身上翻找,月下那颗黑漆漆的脑袋低垂,各处口袋都翻遍了,才丧气地抬起头,“他身上怎么一个子儿都没有?”
付阁主没说话,眼睛里说不上是嫌弃还是无语。
她认定他是凶手,但她只对这两个人的死因好奇,他说给她听她就信了,至于后续,她在意的永远是她能追回多少钱!
再看姜染,搜完贼人又去搜郑路扬,姓郑的身上倒有些碎银子,被她一把抓了揣进前襟,手上有扳指,拽下来,脖子上有链子,扥下来,付锦衾都怀疑她之前干过土匪!
再打眼四处瞅瞅,地上还落着张地图,不知经历过什么恶战,已经毁了大半,她端详一会儿照旧扔回去,对看向她的付锦衾道,“那地图就是你爹藏银子的地方吧?”
付锦衾嗯了一声,端详姜染的脸,没看出异样,既没对地图好奇,也没对“藏银子”的地方好奇,只继续道,“难怪你要毁了,这会儿谁也看不清了,就不会再有麻烦上门了。”
你看她疯,脑子却不乱,地图毁去大半,远比直接带走合理,否则这两人为了地图相互厮杀,图却没了,岂不更蹊跷。
说完她略带遗憾的摇头,“这人既是你杀的,便不好再报官了,只可惜我那棺材钱打水漂了。”
郑路扬身上那些加一块,面前值五两银子,虽不算多,也不算白来一场。她一手提灯笼、更锣,一手去挎付锦衾的胳膊,说回家吧,“隔一会儿我还得打三更呢。”
她搜完了银子,这事儿在她这里就算彻底翻篇了。
这事儿在付阁主这儿也算过去了,不过,付锦衾看看她抓在他衣袖上的手,半边身子都挂在他身上。她又没穿厚袄,他是个大男人不亏什么,她总这么不矫情就不得不管束了,“往边上去点儿,挤。”
她在他眼里一直是半个“野人”,他跟她讲不明白规矩,胳膊不方便乱动,只能抬起另一只手推她的脑门,她被推开倒是没再凑近,说出来的话却叫他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