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宅之中只有西屋房门虚掩,门内没掌灯,付瑶切近门缝,看到一双打在罗汉床上的小脚。
姜染一个人仰躺在床上,半边身子在外面,另半边在纱账里,她本来夜里就没困意,过去睡不着是守着沙漏打更,现在睡不着,是难得有了所谓的心事。
她看问题只能看到皮毛,付锦衾那气生得太莫名,她不服之余又殚精竭虑地想让他消气。
今天她问平灵,男人生气了要怎么哄。平灵从看话本子得出的经验上告诉她,非常简单,你只要先示弱,让他感觉到你的委屈,他一心疼就什么都过去了。
床上摆着一只蜜饯罐子,她抱过来开了盖子,边吃边想。
她连他的面都碰不着,怎么让他知道她委屈,再者,她也不是装得出这种状态的人。晚晌时候,她倒是翻了一本话本子,里面也有男女生气的桥段,好像是亲了之后和好的。
“这招也不知道灵不灵。”她自顾自地念叨,没提防帐子外头的门开了。
付瑶无声走进屋内,压上门的同时,好整以暇地转了转手上的峨眉刺。
她要亲自试试这个姜染是不是疯子,老冯说她走火入魔,老冯就没有探错脉的时候?是不是真疯,看拚命时的反应就知道了!
亲一口要往哪儿亲,脸还是嘴,直接亲还是拐着弯亲,亲完他更生气怎么办,他总说我没规矩。
姜掌柜的还在合计怎么哄“付老爷”消气,脑子里乌七八糟一堆设计,不知该用哪个是好。
荡在腿上的纱账忽然被一股劲风推开,姜染卷着舌头,将含在嘴里的蜜饯换了个个儿,她一直都知道有人进了这院子,可她懒于细思是贼还是旁的什么不相干。
她的身体每一天都在发生着变化,无论耳里,还是内力。
付瑶的峨眉刺已经穿破纱账攻到了近前,危险临近,身体自然而然做出了反应,迎着破空而来的气浪,半坐而起。
付瑶的刺被一只纤细的手扣住了,纱账荡在两人中间,阻碍了彼此的视线。下一瞬,刺尖不受控制地近了一寸!付瑶惊诧抬眼,竟是姜染拖着她的手将刺抓到了眉心处。
两人切近,月光照在她脸上,狼目微弯,红唇轻撬,那种眼神甚至可称玩味,仿佛这样的暗袭于她而言是习以为常,仿佛她对所有不请自来的人,都是恭候多时。
她看到她轻轻佻眉,左手忽然使力,右腿同时一记侧踢,速度之快,几乎让付瑶避闪不及。付瑶抬臂相接,两人迅速拉开距离,又迅速起掌。
姜染的招式全是剑走偏锋的邪路,虽无锐器,却出掌如刃,若非内力尚显不足,付瑶甚至怀疑自己接不下她五招!
若这人走火入魔还有这样的功底,将是多大的祸患。
付瑶眸色一寒,试探之心逆转,直接下了杀招。
峨眉刺在她掌下翻花一般,穿过姜染格挡的手,直逼颈部而去。姜染一个后仰,错身的同时迅速去切她的腕口,两人手腕相抵,接翻数掌,付瑶步步紧逼,姜染气力渐渐不敌,付瑶抵着她的手再次将峨眉刺推到近前。
这一招下得太狠,刺尖只要再近两指就能划破她的脖子,可惜还没来得及到近前,就被一股内力弹开了。
这一招警告意味极重,付瑶被他震得倒退,刹住脚的同时,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这世间仅用一指就能弹开她的还能有谁,拂云摘星手,荒骨入黄泉,好一个天机阁主!
他居然跟她动手?!就为一个疯子?
付瑶的视线在两人之间穿梭,最终落到姜染身上。
姜染不明所以。
看我干什么,我刚才差点被你杀了你忘了?
她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与付瑶对掌的,那些反应全部来源于她的本能,她身体里有一个人睁开了眼睛,这双眼睛有时会跟她重合,有时又彼此相厌的不肯相见。便如此时,那“人”便似倦了,留下她应付后续,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付瑶不知道她这些奇奇怪怪的重合和分离,她只知道她明明可以解决掉这个麻烦,却被付锦衾拦下了。
房内两道人影再次斗到一处,两人脸上都覆着面具,姜染只能根据身形分辨出是一男一女。男的武功明显在女的之上,姜染看得出来,他没有杀她之意,但是她逼着她震响了门页。
谁?!
平灵焦与等人迅速翻身下床,心里俱是一惊。他们几个不说武功绝佳,也都是极度警醒之人,家里进了人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掌柜的!”平灵等人破门而出,迅速朝西屋聚拢,疾步而至的步伐却在中途被截下,天机暗影无声落地,雪亮长刀在月下露出狰狞颜色,尽数覆着月白面具。
双方人马对列,眼中均是一触即发的冷冽,令人意外的是,酆记竟然是童换站在最前面,其余四人稍退,童换反手从身后抽出一支长如烟杆的笔,目色灼灼摆出格挡之势,身着黑色暗影常服的折玉歪了歪脑袋,于面具之下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这个兵器倒是特别,他还没试过小结巴的功夫,今日刚好切磋一番。
还不走?
与此同时,屋内付锦衾正在无声看着付瑶。
你是故意的!北寄的事不用你忙了?!
付瑶眼中怒意大盛。深知自己着了付锦衾的道!人的样貌身份能隐藏,功法路数却不能,他早就做好了让暗影来探酆记伙计的准备,她阴差阳错进来,他便干脆顺水推舟,让她试试姜染的功底,只是终究还是担心疯子安危,亲自来了!
付锦衾这次去北寄并非托词,而是手持第三张假图的人在北寄一带动作,重伤了阁中护法。付锦衾此去就是处理这件事的,原本计划是一个月,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过去怎么不知道他是这么怜香惜玉的人呢!
付瑶气得半死,几乎生出一种弟大不中留的恼意,门外已经动起手来,双方人马都不是下手客气的人,尤其酆记这边挂念房内姜染,已经有人突破重围冲了进来。
付瑶撒气似的挥出一掌,懒得再在这里置气,纵身一跃便飞了出去。
跟付瑶对掌的是小结巴,电火石光之间,她错身看了眼房内,发现姜染安然无恙地看着她。
“没,没,没,没”
真是难为死结巴。
“没事,去打吧!”姜染稀里糊涂,到现在也没明白打哪儿来这么多人。
“注注注”
“我知道注意安全。”
“哦。”这话她不磕巴,确定门主没事儿就去外面拚命了,暗影不恋战,几番之后便跃墙而出,酆记不遑多让,紧追不舍。
院内瞬息之间归入平静。
付锦衾缓缓从角落走出来,看着大敞的门页。月色浅淡,但是有星,身后疯子动了一下,他半蹙过身,眉尖似紧还松地动了一下。
她方才明明有时间告诉童换房里有人却什么也没说,桌上茶叶罐子倒了,他若有所思地扶正。
“你——”疯子张了张嘴。
他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出手极快地扣住她的脖子。
这次怎么不躲了?先时不是还能跟付瑶对几招。
他偏头,精白面具上,是毫无感情的“脸”。
她脸上全无惊慌之色,只因为呼吸困难,呈现出艰难的红色,再用一分力,她的脖子就会断在他手里。
他忽然觉得无趣,松开手。
“你不是付锦衾吗?你身上有点心味。”
她大口喘气,在他放手的同时一把摘下了他的面具。
她知道他是付锦衾,所以她断定他不会杀她。
付锦衾看着她没说话,但是姜染知道他动了气,因为他反脚踢上门,破天荒地骂了句,“去你娘的点心味!”
这一刻的他跟任何时候的他都不同,毫不掩饰自己的坏脾气,散去浓雾的眼睛清晰地印出他此刻的情绪。
荒唐,无耐,以及说不上恼她,还是恼恨自己的怒意。
他今日的装束也与往日不同,素来是清风明月,竹青月白,今日却是一袭凉薄的墨色长衣,像暗夜里一把风刀,眉眼都比平时锋利。
“刚才不是挺厉害?”他拿眼皮掀她,明明一嗓子就能喊起身边的人,偏要孤军奋战,真要出什么事怎么办?
她看他斜靠在她绣床上大爷似的坐姿,“这不是大伙都睡下了吗?我以为我能打过她。我最近长了一点能耐,就是越到后面越使不上劲。”
她跟他不隔心,就连身体出现什么变化都刨开给他看。
他没言声,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调转了视线。
窗子开着半扇,床顶纱帐遇风就起,没完没了地飘个不停,她起手将纱账拢到铜环钩上,坐到他对面。想起之前带他砸姐夫的事,有心道歉,肚子却不开眼的叫了一声。她一个脑袋想不了两件事,注意力很快被肚子吸引,倾身去床里摸蜜饯罐子,没摸着,反倒摸到了装点心的荷包。
那是他之前送给她吃的点心,她收下以后一直不愿意吃,点心里的桂花味儿很香,就装起来拿来熏床。此时腹中饥饿,也没管许多,拉开荷包捡了一块,看着上面白白的一层绒毛跟他说话。
“好像长毛了。”
他眼皮子都没抬,曼声道,“闭上眼吃就没有了。”
她真闭了眼往嘴里塞,他惊得坐起来,立即过来掰她的嘴,动作并不轻柔。她曾见过张进卿家的獒犬乱吃东西,张进卿就是这么掰狗嘴的。
“吐出来!”付阁主的眉头就没皱得这么紧过。
第25章 妲己与野猪精
她举起藏在手里的点心在他边上晃了晃,她本来就没吃,她刚刚不是说过,她是疯不是傻吗?他总这么生气,她不懂怎样哄他,想拿点心逗他两句话,好像更加适得其反了。
她看他阴沉着脸,也开始不乐意了,揣着手愤愤道,“不就是挨了你姐的骂吗?至于跟我闹成这样,你看你那个脸,快沉到沿江湖里去了!”
他长这么大还没掰过姑娘的嘴呢,她翻着花样的疯,怪他脸色不好看?
付锦衾觉得糟心,他一对着她就有许多荒唐事,前段时间他管着自己没见她,清净是清净了,心里反倒翻搅起来。他知道付瑶下手没轻重,真要是来晚了,她替他做了决定,似乎也就那么回事了。
可他由不得她这么做。这人要杀要剐都得自己动手,而他不管是杀是护都得见她,一见又头疼!
付锦衾忽然发狠,一只手捏住她的脸,挤成一只河豚,“西天取经的时候是不是忘记收你了?”
人间怎么会有这种折磨人的东西。
她嘴被捏着,出来的声音就有点奶,“你是在夸我有祸国殃民的潜质吗?”
眼珠跟豆似的,滴溜溜地往下斜。
他闭了闭眼,像被她强行往脸上贴金的行为刺伤了眼,“我是说你像犯上作乱的妖怪。”
姜染懂妖怪和妖孽的区别,诸如妲己与野猪精,前者万种风情,是美女,后者夯实蠢笨,是头猪,她没想到自己在他眼里居然是后者。
她不高兴了,晃开他的手,“我也是有几分姿色的,每次上街都有很多人看我,张进卿跟我的仇大吧?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总故意晃荡到门口看我。”
街上人看你是因为你稀奇,张进卿看你。他摆弄手上佛头珠子,面色不善地抬起脸,“他总看你干什么?”
“不知道,就总没事儿在我门口探头,我一瞪他他就跑。”
张进卿之前就来过酆记几次,前几次跟她没关系,纯粹是为了给陈婆婆送银子,说是要给他爹积德,后几次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总在门口晃荡。
付锦衾看看姜染,故意道,“跑了还叫被你的姿色吸引?”
她急了,“那是他害臊,近情情怯不知道吗?我乐安城姜美丽,怎么到你嘴里连把草都算不上了!你再说我可发火了嗷!”
乐安城姜美丽。付锦衾细嚼这几个字,不知道她是用哪根脚指头想出来的。
嘴角情不自禁上扬,他在她面前端不住脸,她一说话他就想笑。
她一看他笑了,心里就跟松了似的,原先压着什么也不记得了,挪到他身边坐着,出眼打量他那身着装,“你穿墨色衣裳特别好看。”
“好看?”他凉凉一笑,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身衣裳,过去遇上“大事出门”他就穿这个颜色,血溅在身上看不见,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的。
两人脸对脸坐着,月亮光着脸落下一点青光,刚好照在她身上,他视线下移,看到她脖子上有只手指印。他刚才掐她,她没躲,天生是个瓷人,但凡留下点痕迹都特别明显。偏头拨开她的领口,看那道深痕,眉头跟着蹙起来,“疼么?”
她拿他当个伴儿,甚至比对酆记那五个还上心,。
他不知道自己眼神招人,挑着眉头向上看,轻轻在她脖子上划了一下,那种冰凉又陌生的触感像能生出枝干,爬得她心里一麻,偏他还在那儿等着她。
“不疼啊。”她颤了一下,心里咚咚咚的打鼓。
他这方意识到逾拒,平静收回手。他不是十几岁的楞头小子,划一下姑娘脖子就跟着脸红心跳,如果他打定主意,会比这要得更多的。
可惜双方敌我不明,今后长远不论,就说她这个疯病,能疯多久,病好以后她是什么样的人,他跟她若是有了一段情,他只喜欢疯子怎么处?再让她走火入魔一次?
他干得出来。
只是情不至此,喜欢也很朦胧,不如早断在念想里。可有时,人的劣性就在于此,越是要管着自己便越有诱惑力,像幼时不能偷尝的烈酒,和昏沉午后逃学得来的一晌好睡。
她床上有点心香,虽然长毛了,仍是一把熏香的好手,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月桂味,渐渐沉下眼,她想用手扒他的眼皮说你别睡,伸到一半就被他抓住了。
声音嗡在鼻子里,有种彻底松散下来的倦意。
“不睡,就眯一会儿,你说话我听着。”她这里香,比他的床好睡,付锦衾思量着,明儿也装几块点心挂床头,反正也卖不出去。
“那你还生气吗?”她追根究底,十分在意他消没消气,她到乐安快三个月了,一直跟他有来有往,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跟她“发脾气”。
他答非所问,忽然道,“为什么不问杀你的人是谁?”
我这人天然就招人恨,多一个两个有什么稀奇。
她自嘲,不知道是身体里哪个人回复的,但是没说出来,眼神悠远地拉长,只一瞬便收了回来,依旧执着之前的答案。
“咱们还能像之前那么好吗?”
他其实能看出她的变化,却只作未闻,摩挲着手里珠串,决定出卖付瑶,“我姐不让我跟你玩。”
她听得横眼,“你听她的干什么,她嫁了个傻县令还要来管你。”
付锦衾乐了,笑声沉沉。
他也觉得他傻。
不过姜染终究跟林执不同,她身上的色彩太多,不像林执那么一清二楚。可若她是林执那类红尘白纸,他也不会被她吸引。这世间事就是这么矛盾,没那么称意,也没那么不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