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染看见他眼中笑意渐退,嘴角却维持着上扬的弧度,隐隐觉得心慌,果然听见他道,“从今以后,你我就只做邻里。你去付记是客,我来酆记,也是客。能明白吗?”
主客之间是有距离的,不会大半夜闲谈,不会凑近,不会有太多往来,更不会有不该有的念想。现在他还能管得住自己,这事就有退路。
若两人是敌非友,不至于狠不下心,若是友非敌,也等她彻底清醒再说。
姜染不是个木头人,由着他扒楞,负气道,“就还是之前的缘故么?我让你姐夫砸回来行不行!”
那些复杂的心思,在她这里就只是“暴打县令”事件,她说,“他那脑袋上不是被砸了三颗大包吗?我送他一个,让他砸四个,石头我自己捡,但是只能打后脑勺,我这脸长得太好,万一砸破了不好看!”
越说越离谱。
付锦衾斜乜下眼看她,说歇会儿吧,“他凭什么砸你。”
他要是敢砸她,他就敲碎他的脑袋。
他们两个在屋里说话,可苦了酆记和付记这伙人,暗影收到的命令是点到即止,嚣奇门刺客的习惯是赶尽杀绝,两边不分伯仲,总是下狠手的那一方更占上风。暗影应对到最后也生了火气,折玉本想逗着童换玩儿,反在交战时被其忍划伤了手。
他舔了一口手背上的伤,面具半遮,只能看到一张染血的唇。
“来真的?那玩儿玩儿。”
闷在面具里的声音没办法辨认,暗影立即会意,将人引进城外之后,迅速拉开间距布阵。十二名暗影瞬息间人影全无,只留下九根扎在地上剑阵,剑气支起一团迷障,将人困在方寸之地,简直跟鬼打墙一样。
这阵法轻易破不开,焦与见他们只守不攻,忽然回过神来。
“平灵,其忍!快回棺材铺!”天机阁这一招太像请君入瓮了!他怕他们故意支开他们是为了再杀姜染。
哪儿有那么复杂,折玉在阵法外包扎伤口,他们费这么大劲把他们弄出来,无非是想试试他们使的是哪门哪派的功夫。
天机阁阵法玄妙,纵是五人合力也只是勉强将平灵、其忍从出阵外,剩下三个被困阵中。
折玉在阵外抻头,说,“听风,你再去试试焦与。”
这五个人的路子一人一个样,就拿焦与来说,他拿长剑当刀使,看着别扭,他自己用的却挺顺手,折玉怀疑他们故意没用本门武功。
听风说,“哪个是焦与。”
折玉愣了一下,说,“不用你了。”
他忘了他记不住人脸,布置机关暗格是把好手,出任务杀人,没准过。天机阁里只有跟他相处十年以上的人他才记得住,剩下的人在他眼里统一都是男女。若这人各有高矮胖瘦好说,便如姜染,比童换高,比平灵矮,三个人站一起他能分出来,单独一个就得靠猜。
“大头你去。”
折玉作壁上观,发现酆记的人招式虽然各不相同,躲闪和应对的方式却自有一套章法。
“再上去两个。”他细观他们招式,下脚稳健,下盘极稳,御风出掌,枯枝亦能做暗器兵刃,这招式他曾听百事通何方寄讲过,好像叫踏月归行。
难道是雾渺宗的人?可是雾渺宗不是早在十年前就被天下令的人灭了吗?正思量间,忽然听到一句磕磕巴巴的指挥。
“东边,往,往,往左,十步。”
有人在破阵,一听就是小结巴,折玉缠着布条差点笑出声,这阵眼她看得挺准,但想全破出来,得有张连贯的嘴。
林令按照她的指示破阵,一面要对敌,一面要踩住阵眼,“东边十步之后呢?”
童换左右看看,“南,往,往... ...”
“往左还是往右?!”林令性子急,“你直接说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我能听明白,就一个字,不用多。”
“你,急,急!”结巴恼了,气得瞪眼。
“我当然急了,听你说话太费劲了!焦与,你知不知道怎么破阵,能不能不让结巴说话了!”
焦与说,“我不会,我要会我不早说了,我现在就想把我这身儿衣服洗了,你看上面这两个血点子,得马上泡。”
林令转而看回小结巴,“你接着说吧。”
“往,往,往东,右四。”
“接下来呢?”
折玉都不想打了,招手让人停下,光听这里边动静都能乐一晚上,他好像忽然能明白公子为什么会喜欢疯子了,酆记这一大家子都是宝贝,一个人一个毛病,一个人一个特点,他们跟谁都不一样,他们就只是他们自己。
“他们是不是走了?”久没等到人入内对阵的焦与疑惑道。
“走没走我们也得出去啊!”
东南口传出一声“叮铃”,是九刃中的其中一刃破开了,剑身落地,像门上锁紧的九把大锁,开了一只。
折玉看向阵内,小结巴正咧着一嘴小白牙说,“西,西,西,西。”
“西边哪里?”林令问她。
“不... ...是!”她淡一摆手,“我,我是,在笑。”
嘻,嘻,嘻,嘻。
其中一刃破了,就只剩下八刃了,胜利在望,可真开心。
林令和焦与丧气地看着她,心说嘴不好就别那么多话了,照这个速度破完八个,天都该亮了!
“你赶紧的吧!”
真要了亲命了。
三人共同返回酆记时,已是三更时分。
堂屋掌了两盏小灯,灯下摆着一张太师椅,姜染不知何时从东屋出来了,正坐在摇椅上吃梨,椅子被她蹬着脚,一前一后的撼动,像张悠悠的小床。平灵、其忍已经归返,无声立在她身侧,姜染嘴小,却心贪,一口下去咀嚼许久才能咽下。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鼓起的腮肉,在重复的动作。
林令等人迟疑的迈进,光色幽幽,连心情也变得晦暗不清。她在他们进来的下一刻抬眼,眸色清寒,像隆冬月辉下的冰面,看不见起伏,也感受不到温度。
她不开口,其他几人也不敢出声,寂静浓夜里,只有卡卡的梨声,每一声都嚼在他们心上。
她将他们逐一打量了一遍,良久之后起身,说,“歇着去吧。”
簸箕里多了一只啃得很干净的梨核。平灵拿帕子给她擦手,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更漏,抓起一旁的更鼓和更锤。
几个人追着她的背影看过去,风真大,她埋头紧了紧身上的小斗篷,兜上风帽,就那么无声又缓慢地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林令看着空荡的前院出神。
方才那个场景太熟悉了,每次他们出任务回来,她都会在灯下等他们,饿了就吃梨,打量在身上的眼神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受伤。
林令说,“你们有没有觉得,门主有什么不一样。”
平灵走上来说,“有,但是她除了等你们,并没有其他吩咐下来。她不关心这次来的人是什么来历,也没过问门中事务。”
而清醒的姜梨,是不会不在意这些的。
院外遥遥响起了邦声,三短一长,徜徉在夜深人静的街巷之中,她的声音坠入浊夜,一如既往的清亮,“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姜染不关心来得是什么人,他们却不能不想。
南屋老太太和旺儿那里一直睡得很沉,两边人动手,原本就没在院子里大动干戈,焦与往南屋看了一眼,示意别惊动老太太,在东屋拢亮了一盏灯,几个人便到东屋议事。今夜这些人来得蹊跷,不像是奔着命来的,反而像是试探。
试探什么呢?谁让他们来试探的,他们宿敌太多,随便想起几个都能写满三张宣纸。再说武功路数,单从招式上看,变化多端,他们也没看出对方师承何派。
焦与说,“我只知灵昆派擅长布阵,有没有可能是他们的人?”
童换摆手,“没...这么,精细。”
她曾解过灵昆派的天命十三宫,今次这个不知比它高明多少,若是拿来相提并论,未免太看轻对方了。
第26章 雾渺宗
酆记这边追头论绪,付记暗影回阁,自然也要向付锦衾回禀。
折玉摘下面具,立在付锦衾身侧覆命道,“属下不敢确定,只隐约觉得对方招式,像雾渺宗的打法。”
这个江湖太大,除非是响彻内外的神功剑法,否则很难从一招一式里看出端倪。他们的人跟他们耗了一个多时辰,无多有少,应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雾渺宗?”付锦衾皱眉。
这一派在江湖上留下过不少传闻,最常被人挂在嘴边的就是他们不食五谷,以人血为食,用人骨炼丹。宗内历代掌门都是女子,性情古怪凉薄,行事狠厉,因不肯与天下令为盟,被天下令以剿灭魔教的旗号所灭。
折玉说,“阁主,您说姜染会是雾渺宗的人吗?”
酆记的人不像正道来客,若说是雾渺宗一派,似也说得过去,只是,不食五谷,人血为食?折玉想到结结巴巴的童换,和热热闹闹的那一铺子人,他想像不出那种画面,就算真是如此,也可能是被其忍那种厨子逼的吧。
“世间传闻又有几句是真。”付锦衾不信什么正邪,对天下令的人也没有好印象,三年前,天下令便对琼驽鼎有了动作,一路命人追踪千丝弦顾远刻至连进山脉,那人曾是天机阁风玉师叔旧友,顾远刻跳崖身亡,天下令无功而返,打得也是惩奸除恶的名号。
付锦衾看向窗外被雪压低脊梁的树干,树皮都脱离了干枝,还一力护着新发的枝芽。当年天下令追杀雾渺宗一派,也几乎断了这一脉的根,据传当年宗派掌门丘月集和师尊周两金抵死护住生门,死守盘龙密道,才让一小波弟子死里逃生。
若姜染真出自雾渺宗,得经历怎样的磨难和隐忍,才能活到今日。
付锦衾想到了她那双满是厚茧的手,十年前雾渺宗被灭,十年前的姜染才多大,十二,十三,还是更小?
他叹了口,若他们真是缥缈宗的遗脉,现今应该已经有了新的名字了。
八年前,江湖上曾一夜之间崛起一支响彻正邪两道的暗杀流派,黑道生意也管,白道生意也接,门中三千部众,个个都是杀人于无形的高手,天下令曾想将他们纳入自己麾下,直接被门主鬼刃一刀斩了“来使”,但天下令想找嚣奇门的麻烦,非常难,这一派的行事作风光怪陆离,门派分布也是狡兔三窟。
他神色不明地盘动佛头珠串,若猜测无误的话,姜染应该来自嚣奇门。
与此同时,位于江城玉峰山的弩山派副掌门赵元至正抱着师侄郑路扬的尸体痛哭流涕,这人年纪不大辈分大,死去的郑路扬都得管他叫师叔。
这位师叔最大的特点是不爱管事,一有事就把掌门师侄推出去,这会子师侄没了,全派上下数他哭声最大,天都要塌下来一般。
运尸归来的三十六名掌事弟子不免动容,劝他不要太过伤心,万一损了身体,郑掌门去得也不会安心。赵元至只管自己哭自己,根本不管他们如何劝。
关键劝也劝不到点上,他是哭郑路扬的死吗?他是哭他手里的地图明明拿到却损了!
天下令的人要买琼弩鼎,一张地图就是十箱黄金,那是多大的诱惑,重活一辈子都花不完呐。
不过这事天下令做得十分隐晦,只在少部分人里传了消息,毕竟是统领江湖的第一大派,再怎么“求财若渴”,也不能光明正大去打琼驽鼎的主意。
赵元至哭累了,随手一摆让弟子们都出去,靠在棺材板边跟郑路扬说话,他说,“陆祁阳都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还那么争强好胜呢,他的武功即便不借助琼弩鼎之力,也是天下第一了吧?”
陆祁阳是天下令主,三十年前就已一统江湖,岁数算下来该有六十了,仍是对一切武林绝学,江湖至宝分外感兴趣。弩山派认真说来,算是天下令的一个分支,建派祖师孔丘壑就是天下令弟子,这回上峰要拿琼弩鼎,不说十箱黄金能不能到手,就说他们这拿了地图又损了地图事就不好交差。
赵元至抱怨道,“你说你那一身功夫,也是在江湖榜上进了前二十的,怎么会跟周计郸这种小角色同归于尽。你看看你这身上,少说四十多道剑伤,丢人呐!弩山派无光啊!”
赵元至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哭得挺真情实感,除了不心疼师侄的死,其他都是真的。他恼恨于他堂堂弩山派前掌门,竟然死在一个挑梁小贼手里,失落于被内力震毁,以至于他痛失十箱黄金的地图,同时又伴随不溢于言表的窃喜。掌门不在了,副掌门就是顺位掌门,他原本以为只有把他这个师侄耗死,才能坐到这个位置,如今看来,天道酬勤!他每天念叨着让他在外头出点事的诅咒终于应验了,这不是天降馅饼于贤人也吗?
但是眼前这事不是干放着就能解决的,天下令给弩山派下过死令,年底之前必须要找到地图,他要是不交点什么上去,这个掌门也做不安稳。
赵元至后脑勺抵在棺材板上犯愁,这事他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要让天下令的人知道他们去找了,又不能让他们知道地图毁了,还要让他们相信,这图不是他们不追,而是落到某人手里追不着了。
可谁能让天下令的人犯愁?
他慢条斯理地琢磨,忽然从脑子里跳出一个人名,一个猛子坐起来,对守在灵堂外的众弟子道,“传令下去,就说嚣奇门鬼刃,于昨夜子时盗走了郑掌门拚死带回来的地图,弩山派上下与她不共戴天,今日就让门内弟子下山找她去!”
他要让天下令的人以为,地图是被嚣奇门的人拿走的,这些人脚踪不定,片影难寻,届时他只要做出一个追杀的样子,就好交差了!
赵元至为这个决定沾沾自喜,不知道全派上下只有他一个人单方面的认为,自己的心思比海还深。
他是不是疯了?碰瓷碰到鬼刃身上?
他可能没挨过她的打。
挨过打的人都死了。
弟子们不动如山,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不赞同他的决定。
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脑子里没几两干粮,想像力倒是非常丰富。真闹出事来,他比任何人都跑得快!掌事弟子之一的王段毅看他下不来台,主动递了一块台阶,说“您还是继续守灵去吧。”这些事用不着他瞎管。
他们知道天下令的人要地图,可赵元至若是为了遮掩地图招惹鬼刃,下场未必比得罪天下令好。
赵元至根本不接他的台阶,甚至有了叛逆的脾气,“守灵也不耽误下令,你们没听清楚我的话吗?即日起,弩山派弟子下山追杀鬼刃!”话毕语调一转,打着两只手说,“就是让你们做做样子,又没让你们真拼,慌什么?!”
能不慌吗?你是作势去拿鬼刃了,你猜鬼刃信不信你只是做做样子,上一个追杀她的小门派,骨头都碎成渣了,你知道什么叫活得好好的非得作死吗?
王段毅又给他递了小半块儿台阶,说,“副掌门,没人见过鬼刃,我们连他是高是矮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觉得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副?!赵元至回头看了一眼棺材,对,正的那个还没下葬呢,他不跟他计较,他现在就是认定自己想出的法子最好,可王段毅那话也有几分道理,他连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