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江湖白——纪出矣【完结】
时间:2024-10-09 23:03:56

  “我倒是可以给你们几张画像,好叫你们去杀她。”
  半空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青石瓦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女子,南疆打扮,脸上覆着面纱,眼型细长如柳,身形曼妙柔媚,单是那么看着,便似有万种风情。众人一惊,不知对方在这里听了多久,更惊讶的是,在她出声之前,他们竟无人察觉到有外人入内。
  赵元至注意到她腰上坠着两只铜铃,又生了一双媚眼,隐隐猜出一人,对那女子道,“可是南疆山月派司令,柳玄灵?”
  这江湖艳丽颜色并不多,在江湖榜上排得上号的,都不是简单人物。柳玄灵就是其中一位,相传她擅摄魂之术,铜铃为引,可使人迷乱神志。素爱养蛊,媚眼如丝,脸上常年覆盖轻纱,没人见过她全貌。
  柳玄灵以手托腮,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着方才的话道,“我知道她长什么样,你们若是寻到了,就先来告诉我。这人若是能杀,便杀了,若是杀不了,想办法盯紧了,我另有主意。”
  她的音色很动听,悠长慵懒,婉转低沉。
  赵元至向连弩等掌事弟子身后撤了撤,不为所动,“我弩山派又为何受你派遣!”
  柳玄灵挑了半边眉毛,声气儿悠悠,“怕挨打还要放狠话,你确定你前面那几个人拦得住我?”
  赵元至被她看得倒退,她又笑起来,“我杀你们能得什么好处,费力不说,还容易招恨。好歹是受天下令庇护的门派,就这点胆色?你们若是肯听我的话,自然有听话的好处。”
  赵元至摸不准她的来意,要是按他平时的作风,早把掌门师侄推出去了,可惜这会儿师侄已经凉了,只能由他出头。
  “有话你明说!”他用大嗓门壮胆,人隐在三十六名掌事弟子里,连头都看不见。
  柳玄灵唔了一声,本来也没打算兜圈子,曲起四指,用拇指轻轻扫着昨日染红的指甲道,“山月派跟嚣奇门同为暗杀流派,却处处被鬼刃强压一头,我要杀她,不算稀奇。弩山派因地图大损,担心天下令怪罪要将罪名扣到鬼刃身上,那不正好,一起吃了这条大鱼。”
  赵元至不傻,只是偶尔不甚灵光,大敌当前,出走的脑子就六神归位,根本不受她哄骗。
  “我们要是不愿意呢?”赵元至在人堆里喊,“我们跟鬼刃没仇没怨,何必帮你出力,回头她恼了,连我们一起灭了怎么办。”
  柳玄灵要杀鬼刃,那是他们两派之间的事,南山月、北嚣奇,哪一派是好相与的?快刀对短刃,那可不是花架子,刺客们之间动手,速度够快,下手够狠,他们这种小门派跟着掺和什么?他们嫁祸鬼刃,无非是为了给损毁的地图找只惹不起的替罪羊,山月派除鬼刃则是为了一家独大,两方目的不同,承当的风险却相同,他们何必与山月派联手,让他们拿他当刀使。
  “那就拿银子办事。”柳玄灵仰躺在屋檐上,看也没看掷下一把金豆子。
  那金豆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刚一掷下便惹来一众争抢。
  她说,“我要你们真的去找鬼刃,找到以后有本事杀她的,就带着她的尸首回来见我,我赏两箱黄金,带不回来的,就多长几双眼睛,派人通知我,我也有一箱黄金奉上。”
  这是位有钱的主儿,花钱办差,听上去是不错的买卖,但赵元至仍旧不放心,攥着金豆子道,“我怎么相信你事成之后会信守承诺。”
  玄灵媚眼一垂,“你只能信我,看看手心。”
  她那金豆子上粹着蛊,碰过金豆的人手心都印出一团黑印,那印寻脉而走,一路向面部攀爬,如一树张牙舞爪的枝干,展入四肢,扩入脏腑。
  “好一个歹毒的妇人!”赵元至没想到郑路扬刚死,自己就要九死一生了。他刚才抓的金豆最多,中的蛊毒也最深。
  玄灵闭上眼等了一会儿,约莫这毒进入五脏六腑,反覆让他们疼过两次后,方扬手,扔下一卷画像。
  “就按这上头的模样找,鬼刃自负,轻易不会易容。画卷里另有五张人脸,分别是半目平灵、素手童换、空音令林寄、苍山刀其忍,和五风掌焦与,这几个人除非死了,否则一定在姜梨身边。”
  “姜梨就是鬼刃?”赵元至问。
  柳玄灵点头,赵元至起手接住,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鬼刃竟然是个邪里邪气的小姑娘,那人像绘制得挺活灵活现,尤其那双狼眼,和上扬的唇角,尽是狠戾杀戮。赵元至继而向下翻阅,鬼刃身边五大刺客年纪竟也不大,甚而有两名是女子,这也算是嚣奇门首次开了“众生相”了。
  赵元至越看越心慌,艰难道,“你说的这些,个个都是嚣奇门的高手,我们怎么应付得来?”
  这里面随便一个人都能捏死他们,当年连潭派代表天下令向嚣奇门下战帖,鬼刃只派了苍山刀和空音令两个人就吞了连潭派一门。派内掌门卢耀宗到死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我今日算是开了眼。”赵元至想哭,要不是跟卢耀宗不认识,他都想把空音令和苍山刀的画像给他烧过去了。
  赵元至说,“我真干不过他们。”
  柳玄灵点点太阳穴,“动脑子不会吗?姜梨多疑,身边不肯留太聪明的人,这五个人武功虽高,脑子却并不灵泛。即便有点看似深沉的思路,时间长了,他们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私下里还有个名号,叫嚣奇门五傻,光杀人,不想事。
  柳玄灵道,“你主要负责寻人,用不着管那么多。”
  你说得倒是轻巧!万一寻死了呢?赵元至恨着脸不吭声,又见她扬手,扔下一只药瓶。
  “这药只能解一时之困,先给你们一个月时间去找找。”
  染着蔻丹的手纤细灵动,长袖随它抬起,露出一截皓腕,她找她找得实在太辛苦,总得发动点帮手调剂一下。随手卷了一缕青丝绕在指尖,她无声叹鬼刃,这世间大好山河广袤无边,你究竟在哪处风水宝地里歇乏呢。
  真是让我好找啊。
第27章 张进卿和一百只木雕
  山月、弩山两派都在大张旗鼓的找鬼刃,真正的鬼刃却在棺材铺门口没心没肺地烤地瓜。今天这炉子烧得太旺,不知道其人怎么折腾的,边烤边冒黑烟。焦与不让她在院子里烤,说是飘进屋里一股油腻子味儿,没法呆,就把她连人带炉子的挪到门口去了。
  色惑今日难得给她搭了身好看衣裳,上身是件琵琶袖滚边桃色玉兔提灯小袄,下身是条同色缠枝纹马面裙,头上梳着双环望月,一低头就有两条流苏坠子落到肩头。
  她还要跟她赔礼道歉,说新鲜衣裳都让焦与洗了,只能让她穿这身老气的。她说没事,下回多给她准备两身“老”的,她爱穿。
  不过今日这个琵琶袖,实在有点不适合烤地瓜,她担心袖子沾上火星子,边烤边撸胳膊,敞着腿坐小马凳,娇俏模样一刻钟都没维持下去。
  但那模样又挺憨,尤其那身桃色一衬,月下小仙似的透出灵气来。
  隔三差五就要在酆记门口晃上一圈的张进卿,眼睛都看直了,发现姜染有看过来的趋势,又迅速埋身进一只卖白菜的筐里。
  这事儿说起来真是没什么因果,张进卿也闹不明白为什么总来看她,之前她刚来乐安的时候总到他们家去,两人之间谈不上情分,也算有过一段“你追我逐”的岁月。后来他爹没了,她给他做棺材下葬,棺材飞人,她“名满乐安”,他自以为伯瑜泣杖,盈满了薄养厚葬的好名声,却紧随其后地被家里哥哥嫂子算计走了不少东西。头一遭被坑的时候,他就想到之前他让姜染帮他爹刻一个特别点儿的牌位那事儿了,她说能刻个虎头,他那时还怪她挤兑他,时间长了才发现,她是在提点他。
  姜染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就被解读成了至理箴言,眼睛盯着火,边捏着地瓜试软硬,边对偷眼看她的张进卿说“过来!”
  他都在她眼皮子底下绕了十二圈了,求雨呢?
  张进卿被她吓住了,带着一脑袋白菜叶子过来说,“怎么了,我买菜呢。”
  “你们家买菜用脑袋装?”姜染抬起头,面色不善的道,“有事你说事!”
  张进卿真没什么事,非要说出一样,大概就是一点朦胧的少年心事,但这事怎么跟她说,脸涨得通红,傻子似的杵在她旁边结巴,“我那个,我是,我... ...”
  “你是不是来找童欢的?”姜染挤兑他。
  这话正好让对门擦招牌的折玉听见了,耳朵微侧向一边,听到他说不是,又接着干活去了。
  姜染翻着地瓜等他下文,他一直不出声,她也没什么心思打量他。火旺,地瓜熟得就快,她挑了两只烤得滋滋冒油的,从袖子里掏出提前备好的棉布帕子裹住,倒着手递给他。
  张进卿一愣,以为是给他吃的,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她道,“给我们老太太和旺儿送进去,这两只烤得最好,一看就甜。”
  张进卿回来后,姜染还在门口守着剩余的地瓜,这里面还剩六个小的一个大的,她只盯那只大的,张进卿蹲在她身边没话找话的说,“你等着吃这块儿呢吧?”
  她舔舔嘴角,说不是,这个一会儿我要给付锦衾送去。
  上次两人聊了小半夜,他说自此之后只跟她做寻常邻里,她以为是随口一说,没成想他真按这个话来了。酆记这边的门,他一次都没再登过,付记她倒是总去,赶上他在,也是你来我往的客气。她头一次发现,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好必须是双向的,只要其中一个配合,另一个就提不起劲。
  她其实也想过不跟他好了,她拿他当个伴儿,他不领情,她再找别人就完了。但她看谁都不如他,这就无法了,就决定感化,他越对她不冷不热,她越要热情似火。
  她对张进卿说,“你看这地瓜多烫。”她非给付锦衾烫化了不可!
  张进卿吸着鼻子闻了闻香味,嘴里没吃到甜的,心就先酸了,他说,“你跟付锦衾关系是不是挺好的啊?”
  她脸上写着一句,你可真不会说话,说什么叫挺好?“我们那叫非常好,要不是因为他姐从中作梗,我们俩现在就是一起坐在门口烤地瓜了。”
  折玉耳朵长,疯子最近总在外面“造谣”,昨天还跟隔壁卖包子的老王说,过年要跟他们公子一起烤叫花鸡,老王还惊讶了半天。他能感觉的出来疯子喜欢他们公子,但疯子懂不懂什么叫喜欢就未可知了。
  “你别一径问我,你还没说明白呢,总到我们铺子门口溜跶什么?你们家又死人了?”
  张进卿答不上来,因为来时就没准备好充沛的理由,姜染眼里生出不耐烦。他见了,怕她赶他走,楞是硬编了一个理由说,“我娘给我找高人算了一卦,说是能旺我的高人是开棺材铺的,姓姜,我只要多跟你来往,就能多赚钱。”
  炉子里最大的那颗地瓜烤好了,姜染垫着手捡出来,批判道,“这种不是人的话你也信?我连自己都旺不了旺你?你娘要是钱多得没处花,可以提前到我们铺子里定副棺材,亲自挑亲自选亲自死,下葬还不用她出力,多称意。回头你再问问那个高人,他知道旁人的财在哪里,知不知道旁人什么时候死,他要真有这等先知,我花钱雇他到我铺子里坐着。”
  张进卿深吸一口气。
  你可千万别谦虚,谁能有你说话不是人呐。
  看她站起来要往对门走,忙追上去道,“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高人说,就是因为你财运不旺,我财运也不旺,咱们两个凑在一起,才能把运势旺起来的。不信你看这个。”他给她看他挂在脖子上的平安扣,说我带这个出门,从来没出过事儿。
  那是因为乐安城里敢当面打你的人不多。老张家不欺负别人就算积德了。
  姜染被他拦在道中间,他怕那地瓜不隔热烫了她的手,卷着袖子从她手里抢下来说,“我先帮你拿着,不吃,你先听我讲讲这里头的道理。”
  小少爷的衣裳料子也挺金贵,虽然不如付阁主那般讲究,也是上等的织金缎子。他糟践起东西一如既往的不知轻重,地瓜上的糖稀沾脏了他的袖子也不在意。
  张进卿说,“你是不是冬天进的乐安?冬日进乐安就是水命,水其实是财,生生不息,源源不绝,但你要是想让这水变成真正的财,就必须得有金,金能生水,水才能养金,我就是金命。”
  张进卿这点“知识”,全是在张家老太太那儿学的,她常找人算命,他被押着听了几次,就囫囵吞枣的记了几句五行生克的内容,其实那话一听就是胡诌,金是能生水,但水不养金而生木,他记不全和,只能这么胡诌,但是姜染好像信了。偏着脑袋打量张进卿,忽然自眼睛里跃出一丝狡黠,挑着眉毛问,“还有什么。”
  张进卿被姜染看愣住了,反应了一会儿才说,“还有,八卦相生?出门进财?”
  姜染笑了一声,说,“进来聊聊。”
  两人中途折返酆记,人走了,地瓜也没了。
  付记门窗大敞着,折玉、听风架着梯子在那儿擦招牌,铺子里没客人,只有付锦衾一个人在柜上算账,门脸畅通无阻,什么景儿瞧不见。
  折玉特意偷眼朝柜上看了一眼,付锦衾正拿着笔做账,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另一边,被姜染笑着请进后宅的张进卿很是受宠若惊,她请他在正堂落座,平灵等人都在后院歇晌,她没惊动他们,亲自端了茶果点心给张进卿。
  张进卿见了大为震惊,从来没被她这么招待过,连忙将手里的烤地瓜向上提了提,说我吃这个就够了。
  姜染说不用,硬从他手里用点心把地瓜换下来,他只能吃点心,地瓜没送成也是她自己吃。
  在她的意识里,付锦衾的东西就是付锦衾的,只有她和他能分享。
  堂屋不大,不像豪门大院置着一纵圈椅,这房里一共六张椅子,主座两张,剩下四只相对摆放,每张中间撂着一只八角檀木花几,她在他对面落座,她吃地瓜,他吃点心。
  张进卿吃相挺秀气,是小少爷式的斯文模样,脸盘儿干净,眼睛里透着亮,洗过的星星似的。
  姜染不太喜欢这种一清二白的人,太干净的人脑子里没东西,看久了就有种傻气。
  吃到一半时,姜染出去了一趟,单留张进卿一个人在堂屋吃点心。张进卿一嚼就知道是付记的,别人家的没这么噎嗓子,正艰难吞咽的时候,姜染提着一只麻袋进来了。
  袋子挺沉,往地上一落“哗啦”一声,她侧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边擦边坐回去问:“吃饱了吗?”
  谁能拿付记的点心当饭吃,张进卿不敢抱怨,点着头说饱了,视线落到麻布袋子上。
  他方才还以为自己那段胡诌骗过了姜染,这会儿一看,怎么像掉到她的坑里了?
  她看着他视线的落点一笑,“本来没想找你,赶巧你说我旺你,索性就试试。”她向前送下颏,“那里面是一百只木雕,是我夜里打更闲坐时雕的,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家大人常带你跑南边生意,这木头只有北边有,手艺又是独一无二,你给上眼瞅瞅,单价能卖多少。”
  张进卿走过去一看,扑面一股檀木香,里面各式各样东西都有,紫檀的符文串珠,绿檀的梳妆匣子,还有杉木和黄松做的小人偶。张进卿一手一个的细观,诧异道,“你这手艺打哪儿学的,怎么雕得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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